沈青黛对赵令询,毫无理由地信任。
不单单是因为,他是她垂死之际,最后一道光,她一直感念至今。
更是因为,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深信赵令询的为人。
作为中亭司司正,他追凶查案,不遗余力;作为同僚朋友,他数次救他们于危难,从未有过抛弃他们的念头。
他虽待人冷淡了些,但却一直清明正直,心怀坦荡。
沈青黛沉思片刻,还是问道:“那你觉得,蛊毒之事,你这位朋友知情吗?”
蛊毒制作少不了浸骨草,可浸骨草寻常不易种植,偏偏他那位朋友知道,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个医者,沈青黛很难不怀疑。
赵令询面色凝重:“浸骨草生长不易,为防有心之人偷采,牛山之上有浸骨草之事,的确没有太多人知晓。不过,我认识的卢郎中,他深明仁义、情性敦厚,绝不是为非作歹之人。我相信他,不会和留行门有牵扯。”
赵令询对这位卢郎中,似乎很信任,沈青黛见此也不好多说,只是琢磨要如何跟踪这个线索。
“正好,我与卢郎中也许久未见。牛山村一碧如黛,木石奇秀,适宜赏玩。不如明日叫上施净,咱们一同前去。不过,此去多山路,恐怕当日来不及赶回了,你回去还要先行收拾一下随身衣物才好。”
沈青黛思索片刻,应了下来,眼见天色渐晚,恐兄长又要等候,便道别离开。
回府用膳之际,沈宗度告知沈青黛,接下来一段时间,不必等他一同用晚膳。
沈青黛心知,周方展是圣上心腹,他们怀疑之事,虽无实证,只怕以周方展的性子,定不会对圣上有所隐瞒。
她倒也不用担心打草惊蛇,毕竟临近年中,朝廷对官员上下审查一番,只要不是太明显,也在情理之中。
沈青黛明知故问:“兄长近日公务竟如此繁忙?”
沈宗度果道:“临近年中,朝廷对各部事务审查,本就是惯例,会较平时忙些。”
提到公务,他突然想起前几日的案子,忍不住问道:“前些日子,钟家小姐出了事,不知妹妹有没听说?”
沈青黛筷子停了一下:“落香姐姐同她是闺中密友,我自然略有耳闻。这位钟小姐,也太惨了些。”
沈宗度叹道:“红颜薄命,果是如此。”
他接着道:“不过,我看了中亭司提交上来的结案陈词,是她无意中被绑架才引起的,后面这些糟心事。谁能想到天子脚下,竟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妹妹往后出行,需翠芜随身跟着才是。”
翠芜一拍胸膛:“公子放心,有我在,保管不让人近小姐身。”
沈宗度笑笑,看了看沈青黛:“中亭司那个司直,说起来和你还真有些缘分。”
沈青黛脸色一僵硬,没有提前起好名字,真的是个坑啊。
沈宗度并未察觉:“他和你的名字挺像,叫沈青。这个名字亲切,我倒是对他很有兴趣。”
沈青黛摸着额头笑了笑:“是挺亲切的。”
用过晚膳回房,沈青黛拉着翠芜,讲明她明日要去牛山村,晚上无法回来之事。
翠芜一听,果然跳了起来:“小姐上次晚归,就险些丢了性命,这次居然要彻夜不归,若是出了事,我要如何向庄主和公子交待?不行,我不答应。”
沈青黛温声细语:“牛山村是个重要线索,我一定要去。你想想那些姑娘,想想她们受过的罪,你甘心吗?”
翠芜果断地摇摇头。
沈青黛继续温言道:“她们受过的罪,不能白受,总要有人替她们讨回公道。你想不想,出份力?”
翠芜义正词严:“想。”
沈青黛点头:“这就对了,眼下,我就要去查探,只要你在后方守好,就是最大的帮忙。”
“我们已经封锁了消息,留行门不知我们已经查到蛊毒之事。我们这次名面上只是去散心,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留行门刚出了这样的事,躲风头都来不及,不会主动找上门的。”
翠芜终是不放心,连夜收拾了金丝软甲出来,又备上一张改装过、便于操作的小型神机弩,还有前阵子研制的百花针,这才安心睡去。
不觉五月天,出了府门,便闻到空中飘散着清甜的槐花香。
街头巷尾处一串串莹白高高挂起,如雪堆枝头,晨风摇曳中,碎玉般纷落,飘入碧波春池,晃动着一池旧梦。
早年还未回忠勤伯府时,她便与娘亲生活在庄子上。
一开始,她们在乡下的日子是有点清贫。
那时娘亲忙着带领大伙纺织、种植草药,她没人约束缺乏乐得逍遥,整日在乡野间游荡,泥塘里打滚,到处惹是生非。
慢慢地,大伙在娘亲的帮助下有了钱,生活得到改善,对她母亲日益敬重,所以尽管她偶尔有些小霸王行径,大伙也很是宽容。
时间一久,就养成了她肆意妄为的性子。
母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怕引起父亲的注意,便找了个可靠之人,将生意托付他,之后抽身离去。
放下生意的母亲,便亲自教起了她,倒也不逼她学女红,读女戒之流,而是教她读男子才读的四书五经,学习一些经商之道。
可她总是贪玩,有次,为了躲避功课,她便爬到门前的槐树上。
她看着娘亲怒气冲冲地提着棍子等在下面,得意地在树上做着鬼脸。
娘亲更气了,跑到隔壁,搬来梯子,抓住她下来便是一顿打。
打完之后,娘亲就会后悔了,坐在床边不停落泪。
晚饭的时候,娘亲特意给了做了她最爱的槐花饭。
清香的槐花拌着白面蒸熟,上面撒了盐巴、辣椒、芝麻,热油一滚,便是一道绝无仅有的美味。
她吃完一抹嘴,看着娘亲傻笑,也就忘了疼……
“到了。”车夫停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忍不住提醒。
沈青黛这才回过神,缓缓下了马车。
才下马车,便见赵令询微仰着头,对着路边的槐树发呆,槐花落在肩头,却浑然未觉。
沈青黛走上前,捏起他肩上的槐花:“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赵令询转头笑了笑:“槐花,味道很不错。”
沈青黛微微一愣,堂堂肃王府世子,也吃过槐花这么朴实的东西。
“肃王府还做这些吃食呢?”
赵令询摇头,嘴角挂着笑意:“不是,是一个小姑娘,她教我吃的。”
沈青黛心中莫名一紧。
若是施净这样说,她绝对会打趣几句,可到了赵令询这里,她就是张不开口。
施净从后面猛地一拍,沈青黛一下跳了起来:“你吓我一跳,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施净笑笑:“怎么没声音,是你自己走神了。”
赵令询见人已到齐,便道:“进去吧!”
“哎呦,咱们的沈大司正来了。”张爷一见沈青黛便打趣道。
沈青黛听着这声司正,不觉挺起腰板:“哎,张爷,这些都是虚的。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施净看着嘴都裂开的沈青,鄙夷一笑,走了进去。
三人刚进正厅,就见陆掌司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份顺天府的文牒。
见他们进来,陆掌司放下文牒:“你们来了。”
沈青黛同赵令询相互看了一眼,心知是又来了案子,牛山村计划要泡汤了。
陆掌司看了看三人:“本来上个案子刚结,想让你们歇歇,可不凑巧,这又来了个新案子。”
赵令询问道:“死的是什么人?可是什么大案?”
陆掌司将文牒递了过去:“案子说大也不大,就是牛山村一个姓卢的郎中被烧死了。”
牛山村,姓卢的郎中。
沈青黛眉头微蹙,不自觉望向赵令询。只见赵令询脸上浮过一丝震惊,接过文牒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施净还不知卢郎中与赵令询的关系,轻飘飘道:“一个寻常郎中,这不是什么大案吧?”
陆掌司脸色沉了沉:“一个郎中死了,本不是什么大案,可是烧死卢郎中的,是牛山村全村的村民。”
全村的村民,烧死了一个郎中。
这个郎中,究竟做了什么,惹得全村联合起来烧死了他?
第62章 牛山之木03
赵令询握紧手中的文牒, 眼中冷得像冬日结冰的深潭,寒气袭人。
众人明显感觉到了凉气,不明所以地望向赵令询。
独沈青黛低眉沉思后, 一脸不解:“若是已经查明,杀死他的是全村的村民, 只需上报刑部等候处理结果便是,为何还要查?”
陆掌司揉着眉心:“顺天府的人, 本来最近办事就谨慎。再加上杀人的又是全村的村民, 就特别上心些, 生怕再出错。他们去查过之后, 发现人死得有些蹊跷, 但又不太确定,就想请你们去看看。”
沈青黛偏头看了看赵令询,蹙眉道:“他们为何要杀了卢郎中, 他究竟做什么?”
陆掌司见赵令询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直握着文牒不撒手,也懒得与他计较。
他开口道:“据顺天府差役调查,说是这个郎中, 就是个江湖骗子。之前一直扮成神医行骗,在村里混吃混喝。前段时候,村里突然起了鼠疫,许多村民都被染上,有几户人家,全家都因此丧命。后来,他们发现, 就是这个郎中暗地里搞的鬼。”
沈青黛心下生疑,卢郎中既是赵令询的好友, 即便其刻意隐藏品性,但实力应该无法造假。若他无真才实学,仅凭他一介草民,怎么能结识赵令询?
赵令询攥紧文牒,一掌拍在桌上:“一派胡言。”
陆掌司盯了盯赵令询,一巴掌打在他手上:“给我撒手,都被你给拍烂了。案子还没查呢,就在这发疯,这里可不是你肃王府。”
陆掌司这一下,力道极大,沈青黛一眼便瞧见赵令询手背通红。
赵令询丝毫未觉,他甚至都没去看陆掌司,只是转身对着沈青黛轻声道:“既如此,出发吧。”
沈青黛点头,向陆掌司道别,三人转身离开。
“慢着,慌什么,投胎啊?全村人呢,你们应付得来吗?让赵世元带人跟你们一块去。记住,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
沈青黛笑得乖巧:“还是陆掌司思虑周全,谢过陆掌司。”
陆掌司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给我走,就不能看你们顺眼一会。”
一路北行,官道旁,乡野村头处处可闻清甜,浮香一路。
马车渐远,施净见沈青黛换了新马车,比上次还要宽敞高档,激动得本性暴露,伸手便摸来摸去。
沈青黛忙按住他:“别乱摸。”
施净委屈道:“沈青,你变小气了,枉你上次死的时候,我还哭那么伤心。”
沈青黛轻飘飘道:“这马车改装过的,有机关。你手摸的那个地方,有蜂针。”
施净一骇,马上把手拿开:“这么危险,你不早说。”
沈青黛:“我正要说,谁知道你会摸来摸去的。”
听着两人吵吵闹闹,赵令询眉头缓缓舒展。
沈青黛颇为兴奋:“上次出事之后,我家侍卫不放心,便改装了新马车。马车底部加固,通身刷了涂层,防火防虫。车上有几处机关,你们记住了,不要误碰。车顶这里,正对着马车门,一按就会有粉末洒出去,就是上次对如意斋吴掌柜用过的,一旦中招,全身奇痒。桌子下方藏着几支小箭,机关在里面桌腿处,威力虽小了些,但足够震慑用了。”
施净两眼放光:“这也太实用了吧。”
沈青黛谦虚:“哪里,哪里,出门在外,安全最重要。”
施净感慨过后,看看沈青黛,又把目光移到赵令询身上,长叹一声:“你有金丝软甲,他有利剑在手。就我,什么都没有,谁让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仵作呢。”
沈青黛笑笑,从桌下拿出翠芜早改装好的小型神机弩,递了过去。
“早替你备好了,这个只比巴掌大点,方便携带,威力虽不大,防身也够用了。哦,对了,是金的。”
赵令询也顺势在怀中掏出一副护手,扔了过去。
施净才兴致勃勃地摸着神机弩,又见赵令询丢过来的护手,忙拿起一看,也瞧不出什么料子,摸着倒是柔软舒适。
赵令询神色淡然:“透气,防护好。天热了,注意。”
施净对着两人千恩万谢,含泪喜滋滋地收下。
见赵令询舒展了不少,沈青黛这才问道:“文牒之上,还有其他有用的消息吗?”
赵令询摇头:“没有,陆掌司所讲,便是顺天府调查的全部结果。”
施净收拾好东西,若有所思:“咱们才决定去牛山赏景,便出了这样的事,怎么就这么巧?”
方才匆忙,两人只同他说要去牛山赏景,还未来得及讲明其中缘由。
听他如此一说,沈青黛这才有机会同他明说。
施净一惊,这个被烧死的卢郎中,竟是赵令询的朋友。他瞟了一眼赵令询,开始仔细回想,方才有没有说错过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