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差役迎着赵令询坐了上位,他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
沈青黛同施净他们也分别找位置坐了下来。
里长偷偷打量着赵令询,暗暗揣度他的身份。
他知道此行来的除顺天府之人,还有专司命案的中亭司数人。只是,中亭司与顺天府乃是平级,怎么顺天府的人对他如此恭敬。
赵令询将他的打量尽收眼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放火烧屋杀人,是你的主意?”
里长没想到他过来便如此直白,连连摆手:“大人说笑了,怎么会是我的主意呢?卢郎中他连害数条无辜性命,还险些造成鼠疫,村民那是群情激奋,盛怒之下的无奈之举啊。”
赵令询轻轻敲击着放在桌边的剑柄:“无奈,没看出来。倒是感觉有些刻意。”
里长见他虽年纪不大,却句句带刺,根本不同他客套,便知他不能随意蒙混,便道:“这个卢季云没来之前,我们村里,那可都一直是安静祥和的,从来没出现过这样骇人听闻的惨案,村民们怎么能冷静?”
沈青黛在旁道:“若是有命案,报官便是。你作为里长,难道不应该稳住村民,再去报官吗?你纵容村民闹事,难道不是失职吗?”
里长稍显慌乱,可马上又恢复平静,明显是早想好了说辞:“大人,我劝过啊,可是仅凭我自己,如何劝得动。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将心比心,你说,他们如何能心平气和?”
他倒是推得干净,仗着全村人都参与放火,便顺势把责任全赖到村民身上了。
赵令询懒得再同他兜圈子,问道:“令郎可在,我有话要问。”
里长不敢推辞,便把两个儿子叫了出来。
赵令询看着垂着头的两人:“谁是玉郎?”
其中一个清瘦一点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回大人,是草民。”
沈青黛不由打量了一眼,样貌倒是周正,一身青布衫,浑身的书卷之气。
“听说,你曾跟随卢郎中学过医?”
玉郎站直了身子,缓缓抬起头:“没错。大人,关于卢郎中医术的传闻,是假的。我可以作证,他绝非江湖骗子,他是真正的名医,是当之无愧的神医。”
这话,倒让赵令询有些吃惊,他原以为,这个玉郎会像贵哥一样,明哲保身,没想到却如此仗义执言。
赵令询调整了坐姿,微微向前倾斜:“有人说,是你见到卢郎中投毒杀人,此事可有隐情?”
玉郎缓缓垂下眼眸,方才眼底的亮光瞬间黯淡:“大人,我看见了。卢郎中他,的确投了毒。那些人……就是被他害死的。”
第65章 牛山之木06
赵令询笃信卢季云的为人, 方才又听玉郎为他说话,认定此事有隐情。
可此刻玉郎却说,他亲眼瞧见了卢郎中杀人。
赵令询沉声道:“你可看清了, 你确定是他?”
玉郎道:“我与他有师徒之谊,对他再熟不过, 怎么会认错。”
沈青黛见赵令询已经带入太多私人感情,问话也带着引导性, 怕他继续问下去, 玉郎反而有所顾虑, 便顺势结过了话茬。
“你当日看到了什么, 能详细说说吗?”
里长轻声咳了一声, 貌似不经意地朝玉郎看了一眼。
然而玉郎是个老实孩子,他不顾父亲的暗示,还是说了出来:“本来, 我一直很信任卢郎中的为人,可是,我却发现,人都是会伪装的。卢郎中虽然医术无双, 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难掩失望,一脸美梦破碎后的失落。
沈青黛不动声色:“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到底做了什么?”
玉郎脸憋得通红:“总之,慧娘一家还有文叔他们家遇害前,我的确看到卢郎中出现在慧娘家的水井旁,见到我之后, 他神色慌张跑开了。”
他脸上带着自责:“都怪我,没有及时察觉。若是我能早点发现异常, 他们就不会被毒死。”
里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老大啊,你别总是太自责,生死有命。”
赵令询还是不肯相信:“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卢郎中下毒,那为何一口咬定,他就是杀人凶手?”
里长轻叹一声:“因为他再次下毒的时候,被我们逮了个正着。”
再次下毒,按他们的意思,卢郎中还要害更多人。
沈青黛问道:“你亲眼瞧见了?”
里长点头:“早几天前,经村里商议,决定要把村里的祠堂重新修整一番。为这事,我便去寻陈奉。哦,陈奉早年一直在京城经商,听说还有个当大官的亲戚,是本地的名人。我们这的土地,基本上,都是他的。我找他,便是想请他出资修缮祠堂。”
“谁知,我同几个村民一进他们家门,便看到卢郎中从里面跑了出来。当时我们就觉得奇怪,一进去便发现陈奉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幸亏他侄子,就是跟着卢郎中学医的贵哥,及时抢救,才保住了命。陈奉醒来,便指认卢郎中就是害他的凶手。”
他眉头紧锁:“陈奉还说,卢郎中刻意传播鼠疫,让我们小心。卢郎中行事歹毒,连害我们村十条人命,还嫌不够,竟然还要传鼠疫。村民们得知此事,非常愤怒,便举着火把来到卢郎中住处。”
“原本,我们并不想烧死他,只是想问他鼠疫之事,想从他那里得到治疗鼠疫的药物。可是,他就一直躲在屋里,死活不开门。他那屋子,谁知道有没有什么毒物,大伙也不敢进去。大伙越等越急躁,有几个村民一时激愤,就把手里的火把丢了进去。其他人见状,也跟着把火把丢了进去。我们想着这样也好,屋内失火,他应该会跑出来。哪知道,他还是没出来……”
卢季云不是不想出来,只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死了。
玉郎曾跟随卢季云学医,一直认可他的医术,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曾经对他的敬重。他亲自作证,应该不会有假。
卢季云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且有幸存者指认,确系杀人无异。
赵令询脸色并不好看,他一向冷淡的脸上,此刻像是凝了冰的湖面,让人发寒。
沈青黛知他必定不好受,忍不住朝他望去。
赵令询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让自己尽快平静。良久,他才问:“鼠疫是怎么回事?”
里长后怕道:“这可就是祖宗保佑了。陈奉说,卢季云下毒时候,曾放过狠话,说是要制造鼠疫,让全村人都不得好死。村民也是因为害怕,这才去堵门的。不过好在事后,犬子还有贵哥在村内各处,尤其是陈奉家查探了一番,并没发现有下毒的迹象。不过也有可能是被发现得早,他还没来得及下毒吧。大人,你们看,若没那一场大火,死的可就是我们全村的人了。”
沈青黛静静地听着。
从头到尾,说卢季云要制造鼠疫,只是一句传言。
而里长,说起这场大火,也是毫无怜惜悯人之意,只有先下手为强的沾沾自喜。
其他村民更应是如此吧,在他们的生死大事面前,任何其他事情,都是小事。
不管,这些事是不是还尚未可知。
卢季云若有罪,自有律法来惩。可他们就是仗着群情激奋,烧死卢郎中人人有份,即便是官府来查,也不好定罪,竟然妄动私刑,随随便便就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沈青黛看着里长:“你不必急着开脱。卢郎中,根本就不是你们烧死的。”
里长连同身后的玉郎都吃了一惊:“他不是死在了大火里吗?我们亲眼瞧见的。”
沈青黛叹息道:“早在你们放火之前,他已经死了。”
玉郎脸色难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长满脸错愕:“死了?怎么死的?”
赵令询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我问你。你方才说,村民想从他那里得到治疗鼠疫的药物。卢郎中他已经配制出了,治愈鼠疫的药方?”
里长道:“不知道啊,我们都是听说。这个卢郎中,之前一直在研制鼠疫的药物。”
玉郎接过话:“师……卢郎中他出事前,的确一直在研制鼠疫的药物。平时若配制其他药物,他都会让我和贵哥帮忙,从不避讳药方。可是这次,他却坚持自己配制,从头到尾都不让我和贵哥参与。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
卢郎中不让他们参与,或是因为浸骨草。浸骨草对鼠疫有一定效果,却也是致命的毒药。
沈青黛暗暗思量,浸骨草,制作蛊毒必不可少的药物。
京城之内,只有此处才有,而卢季云又最懂医术。
所以,不管赵令询愿不愿意承认,卢季云都最有嫌疑,他有可能效命于留行门。
卢季云对浸骨草有所顾虑,到底是出于对留行门身份的保护,还是真的怕被有心人利用,会遗患无穷?若是后者,还算他良心未泯。可他到底杀了人,十条人命,这点,无可辩驳。
赵令询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所以说,卢郎中造成鼠疫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那他杀的那些人,死于何因?十条人命,你们为何不早早上报?”
里长支支吾吾道:“这……我们都以为那些人是死于鼠疫,村里的人怕极了,便早早把尸体给埋了。直到发现卢季云是杀人凶手,才一起上报给了顺天府。”
沈青黛凝眉沉思,卢季云杀人前后,似乎总离不开鼠疫,好像背后一直有人在刻意引导。
玉郎颇有些抱怨:“父亲,我早说过,慧娘一家还有文叔他们,不一定是死于鼠疫,可你们就是不听……”
“住口。我是里长,要对全村人的性命负责,若真是鼠疫,一旦传染开来,让我如何向祖宗交代?”里长对着玉郎呵斥道。
沈青黛问道:“那最早传出是鼠疫的,究竟是谁,怎么你们就认为是鼠疫呢?”
里长想了想:“是贵哥,他看了尸体,说可能是鼠疫。陈奉一听,当即便找我商议,最后全村人都决定,当日就埋了。若不是陈奉出事,我们也不知道,会是卢季云他下的毒啊。”
赵令询盯着里长:“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卢郎中为何要杀慧娘一家,还有那个陈奉?”
里长看了一眼赵令询,迅速低下头去,似乎在思量,要不要开口。
沈青黛接道:“既然卢郎中不是你们烧死的,那他之死就与你们无关,官府自然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你可以放心说,不必有所顾虑。”
里长抬起头,满脸激愤:“这个卢郎中,他简直不是个人,他毁了慧娘的清白。”
赵令询腾地一下站起:“你胡说什么?”
里长不知他为何会做此反应,下意识地说道:“大人,我没有胡说。”
沈青黛在一边轻声喊了一声:“赵令询。”
赵令询仿佛被从迷雾中拉回,缓缓坐下:“你接着说。”
里长缓缓道:“慧娘这姑娘,长得俊,十里八村那是出了名的。陈奉家的大儿子陈榕,一直爱慕这姑娘。数天前,陈奉经不住儿子软磨硬泡,便到慧娘家下了聘礼。慧娘家欢欢喜喜收了聘礼,两家也就结成了亲家。”
“谁知道,这个卢季云,他胆大包天,他竟一直觊觎慧娘。趁着慧娘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他毁了慧娘的清白。等慧娘父母回家一看,什么都晚了。为了慧娘的清白,他们便瞒了下来。谁知道,这事还是被陈榕发现了,他听说未婚妻被人毁了清白,一气之下,竟然病死了。”
“陈奉什么人啊,一看自己儿子被气死了,他当即上门找慧娘,指责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
沈青黛眉头紧蹙。这个陈奉,也是奇人,他不去责怪罪魁祸首,反而跑到受害者家里闹。
里长接着说:“陈奉痛失长子,悲伤过了头,对着慧娘家人动了粗。结果这事搞得人尽皆知,慧娘不堪其辱,便一根白绫,吊死了。”
“这卢郎中,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他竟然毒死了慧娘一家四口。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是他,又加上隔壁的陈文,一家六口也跟着丧命,我们便以为是鼠疫。若不是他对陈奉下毒的时候,被发现,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后来还是玉郎想起来,曾看到卢郎中,鬼鬼祟祟站在慧娘家的水井边。我们才记起,陈文他们家,就在慧娘家边上。当天,他们家水井打出来的水有点浑,便去慧娘家打的水。哎,无辜受累,可怜呦。”
沈青黛不知,卢季云同死者竟有这些恩怨纠葛。这番牵扯,少不得慢慢整理思路。
突然她想到今日在卢季云住处发现的簪子,还有秀姐儿欲言又止的话。
她这才意识到,卢季云喜欢的女子,就是慧娘。
第66章 牛山之木07
既已问清卢季云同死者的恩怨, 几人也不再停留。
这两日来回奔波,几人都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赵令询一早便命人去附近镇上采购些蔬果肉食。
临近晌午, 三人便开始往住处赶。
赵令询一时还无法接受,卢季云杀人的事实, 一路上都很沉默。
施净一心想着中午的餐食,闷着头赶路。
沈青黛走到赵令询身旁, 也不知如何安慰。
赵令询先开了口:“我与季云两年未见, 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才会动手杀人, 但我敢肯定, 季云他绝非无耻下作之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