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询拉住她:“你前脚中毒,后脚落水,身子还没恢复,小心别转晕了。”
沈青黛停下来,老老实实走在赵令询身侧。
赵令询问:“你可有看清是何人扔你下水?”
沈青黛摇摇头:“没有。我确信那两人还在谈话,应当没有发现我。发现我的,是另外一个藏在暗处之人。”
她犹疑了一下,缓缓道:“那人轻松将我举起,力气极大。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在挣扎之际,我还是瞧见了他的腰牌一角,是羽林卫。”
赵令询停住了脚步:“你怀疑陈瑞?”
沈青黛露出一丝茫然:“我也不知,只是隐约有种不安。若将我投入水中之人,真的是他,那两个密谈之人岂不就是留行门的幕后真凶?”
她有些懊恼:“只可惜,当时我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听清两人在说些什么。”
赵令询安慰道:“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沈青黛脸色稍缓,很快她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条路并非寻常必经之道,为何程贵妃会恰巧经过?
她凝眉道:“程贵妃当日应陪着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沈青黛出事后,赵令询借着向太后请安的机会,和嘉宁到过案发地。
他道:“我打听过,当日丽嫔娘娘身体不适,程贵妃便陪着回了宫。后太医诊断丽嫔娘娘无事,程贵妃抄近路赶回御花园时,经过了案发地。”
沈青黛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宫门口,赵令询早让人备好了马车等在一旁。
一路上,沈青黛心内纠葛不断。她已记起小时的过往,如今她无比确定,赵令询对她的感情完全出自真心。对于自己的身世,她不想有所隐瞒。
死过一次,换个身份归来,依旧能遇上赵令询,她已是心怀感恩。而他不管她是魏若青还是沈青黛,都再次喜欢上她。这份真心与真情,她不敢辜负也不能辜负。
只是,她这样离奇的身世,赵令询听后,会相信吗?他会不会,把她当做怪物?
沈青黛咬着嘴唇,鼓起勇气:“赵令询,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她神色紧张,望向他的目光满是忐忑,赵令询轻声道:“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妹妹,妹妹。”沈宗度隔着老远便开始喊叫,因跑得太快,绯红的官袍都跟着飞了起来。
沈宗度走近,脸色沉了下来,侧身站在两人中间。
“赵令询,你很闲是不是?”
赵令询被他挤到一边,十分无奈地看着沈青黛。
沈宗度拉过沈青黛:“妹妹,你没事吧?”
沈青黛拍拍自己的胳膊:“哥哥放心,我强壮得很。”
沈宗度这才道:“没事便好,咱们快些回去吧,父亲都等急了。”
沈青黛愕然:“你说谁,爹爹?”
沈宗度点头:“父亲昨日晚间方到,听闻你在宫内出了事,担忧了一晚。我瞧着,他像是一夜未眠。”
沈青黛鼻子一酸:“好,咱们这就回去。”
说完,瞧见站在一旁的赵令询,她心一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赵令询,你同我一起回去吧。正好,有些事,我想一起说。”
沈宗度不解:“妹妹,咱们一家叙旧,你叫他一个外人做什么?”
沈青黛默然。
若要向赵令询坦白,那她的身份就不再是个秘密。若这个秘密注定要公开,她没有理由瞒着爹爹,他也有权知道真相。
马车内,众人心思各异,很快到了沈府。
翠芜早等在门口,看到马车驶进巷子,便朝着院内呼喊起来。
赵令询下了马车,牵着沈青黛的手,缓缓从车上走下。
沈青黛朝门口一望,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从内走了出来。他约摸五十左右,瘦高身材,经过岁月侵蚀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只一眼,沈青黛便再也忍不住。想到这些日子,她历经生死,险些见不到爹爹。想到待会真相揭露,或许她就要就此失去爹爹。她鼻头一酸,压抑着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跑过去伏在庄主身上大哭起来。
她哭得无所顾忌,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委屈和心酸都释放出来。
沈庄主急得拍着她的背:“孩子,不怕。有什么委屈,跟爹说,爹拼了整个山庄和这条命,也要帮你讨回公道。”
沈青黛摇着头,只哭得浑身没了力气,才慢慢止住。
沈庄主转头问向一边的沈宗度:“你说,怎么回事?”
沈宗度见沈青黛突然哭成这样,一时不知所措。
沈青黛虽止住了哭,依旧有些抽泣:“没事,女儿只是许久未见爹爹,太想爹爹了。”
沈庄主哈哈一笑:“我还以为,你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
赵令询揖手道:“庄主放心,青黛她无事。”
沈庄主抬头盯着赵令询,眼神中掠过一丝诧异:“世子,你也来了。”
沈青黛一愣,回头望了望赵令询,又看向沈庄主:“怎么,爹爹认识他?”
沈庄主点头:“世子既然来了,怎么能一直在外站着。宗度,还不引世子入府。”
沈宗度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请。”
沈青黛扶着沈庄主先行进去,赵令询跟在沈宗度身后,低声道:“宗度,你对我,似乎有些误解。”
沈宗度瞥了他一眼:“我拿你当朋友,才托你帮忙稍微照看一下我妹妹,没想到你竟生了别的心思。就你们王府那高门大户,我们可高攀不起。想要娶我沈宗度的妹妹,那必须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警告你啊,离我妹妹远点。不然,朋友都没得做。”
赵令询正想要解释,已到了正厅,只能止住话头。
沈庄主示意赵令询上座,他也不客气,跨过沈宗度,坐了下来。
沈青黛帮沈庄主添了茶,缓缓放下茶水,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沈庄主方端起的茶杯连忙放下,上前扶住沈青黛:“黛儿,你这是做什么?”
赵令询同沈宗度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什么。
夏末的风已经带着些微微的凉意,不似以往那般燥热,沈青黛却觉得喉咙发干。
她本不想在爹爹方到京城便说出真相,可她怕此事拖得越久,自己便更加没有勇气坦白。这些年,她占着别人的名分,享有了爹爹全心全意的宠爱,已经够了。
沈青黛却不起身,她只道:“爹爹,请允我说完。”
她态度坚决,沈庄主便退了回去:“有什么话,快些说,别这么跪着,爹心疼。”
沈青黛红了眼眶,她攥紧双手,指甲几乎要按进肉里:“登州忠勤伯府,也就是如今的尚书府二小姐,爹爹可曾听说过?”
沈庄主同赵令询相视一望,缓缓收回目光:“略有耳闻。”
沈青黛听到自己颤抖着,牙齿打颤的声音,回荡在厅堂内:“我……我就是已故二小姐,魏若青。也是,自幼被打发到庄子上的野丫头,萱萱。”
短短两句话,她却耗尽了全身力气。
话一落,她便浑身瘫软,倒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渗透着寒气,慢慢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她打着寒噤,整个人瑟瑟发抖。
她不敢抬头,像是一个戴罪的囚徒,等着最终的审判。
沈庄主霍然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瞧见他黑色的靴子上歪歪斜斜的针线,那是她做的第一双鞋子。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地面上。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无措几乎要将她撕裂成碎片,化作齑粉扬在空中。
沈庄主一步步走进,他轻轻扶起跪在地上的沈青黛。
他眼中露出眼惊诧又欣喜的光彩:“萱萱,你都记起来了?”
沈青黛浑身僵硬,脑中轰然一片空白,任由爹爹将她扶起。
沈庄主回头看向赵令询:“谌儿,你听到了吗?萱萱,她都记起来了。”
沈宗度一脸诧异,完全摸不着头脑。
赵令询迎着金色的日光,一步步走向沈青黛。
他清俊的脸庞在日光下若隐若现,沈青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委屈又缱绻。
他问:“萱萱,你还记得我吗?”
沈青黛懵了,合着,他们都知道啊?
第104章 人间一世05
沈青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的确有所隐瞒。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会接受。
但这样的场面, 她着实没想到。
她看着赵令询与沈庄主,微微歪着头:“你们, 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我不是沈青黛?”
沈宗度有些发懵, 妹妹不是他的妹妹, 是魏尚书家的二小姐。
还有, 萱萱又是怎么回事, 为何父亲与赵令询都叫她萱萱。
沈庄主点头, 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萱萱,不要怕,我们不会害你的。既然你都想起来了, 我们也没必要瞒着你。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会告诉你。”
沈青黛望着沈庄主:“爹爹,为何也叫我萱萱,你之前认识我?”
沈庄主看着沈青黛, 目光慈爱:“萱萱,那时你还小,只怕是不记得我了,我就是经常到你们庄子上帮忙收草药的沈叔啊。”
帮忙收草药的沈叔?
当初她同娘亲被赶到庄子上,生活清贫,娘亲便自己种植草药,拿到集市上去卖。
娘亲识得些字, 心思活络,将草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期间, 好像是有位沈叔来过庄子上帮忙收过草药。
不过,她那是还小,对生意之事不懂,并未曾留意过。
沈庄主看着沈青黛,眼神里蕴含着无尽的爱,可又像透过她,去看另外一个人。
他似有叹气:“萱萱,你可知,咱们山庄为何叫归远山庄?”
归远,远?
她心内大为震惊。母亲的闺名,不正是远芳。
沈庄主看她这样子,便知她已猜到,他缓缓道:“这个山庄,本来就是你母亲的。”
沈青黛两眼迷茫:“爹爹,我不太明白。”
半开的花窗,有微风吹入,沈庄主从缝隙中,望着眼前的一线天空:“我出身不好,爹早死,娘得了痨病,为了给娘看病,卖掉了家中的土地。遇到你娘之前,我只是一个破讨饭的。那日,娘病重,我在药铺门口跪着,苦苦哀求掌柜的施舍我一点草药,却被打了出来。”
谁能想到,富可敌国的沈庄主,竟然是这样的出身。
他继续道:“是你娘帮了我。当时,她正巧到药铺送药,见我可怜,便施舍与我些需要的药材。她得知我娘是痨病,告诉我若需要长久用药,不妨自己种些,并让我去找她去拿药苗。那以后,我感激你娘的帮扶,便时常过去帮忙。一来二去,便从你娘哪里学到了些种植药苗的手艺。因你娘隔壁住着个神医,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一点岐黄之术。”
“后来,你娘生意做大了,我便跟着帮忙收药材去卖,渐渐地就成了她的左右手。托她的福,我也跟着过上了好日子。可三年后,你娘突然跟我说,那些生意她不再管了,要全部交给我。”
沈青黛记得,娘放弃生意,是在从京城回来之后。
沈庄主看着沈青黛:“你娘说,她名义上毕竟还是忠勤伯府的人,她怕生意越做越大,引起忠勤伯府的注意,那些人会打她的主意。到时,她会一无所有,不能给你留下什么,所以便把生意都交给我打理。她把那些年积攒下的钱给到我,让我去置办一块宅子,说是等你成年之后,交到你手上。”
沈青黛鼻尖酸楚,娘亲一直在为她打算,而她,至今都未曾去祭拜过娘亲。
沈庄主看遍世间沧桑,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眼泛着泪光:“接管了你娘的生意之后,我运气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四年后,就在我去外地谈生意的时候,突然接到消息,说你娘她……已经过世了。”
“我赶回去的时候,你已被忠勤伯府的人接走。你们的住处,也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
沈青黛猛然抬眸:“我们家被烧了?”
自她被接回忠勤伯府,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只知道,娘亲过世之后,忠勤伯府便来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带走。
她向父亲询问过,娘亲被葬在何处,父亲含糊其词。
逢年过节,她只能遥祭娘亲。
对于她们房屋被烧之事,她一概不知。
沈庄主点头:“是啊,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沈青黛心内空落落的。她们那个家,是娘亲一点一点,亲手打造的。篱笆小院内,四季花常开。她以为,有家在,她好歹也算有个念想,可是如今,家都没了。
呆愣许久,她摸着自己的脸,垂下眼睫:“我坠崖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脸,又是怎么回事?沈青黛又是怎么回事?”
沈庄主望向赵令询:“当初你坠下悬崖,是他救的你。”
鹿角山顶,山风凌冽,她看到他一身红衣飞奔而来。
她以为,他没有抓住她。
原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她。
沈青黛浑身颤抖,眼前早已一片朦胧,她嘶哑着嗓音:“是你救的我?”
赵令询定定地望着她,点了点头:“是我去的,太迟了。”
沈青黛摇着头:“不,赵令询,是我不好。”
他们久久相望。
隔着两年的时光,两人在默默无言中,再次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沈庄主话还在继续:“你娘死后,你被接回忠勤伯府,我一直派人打听着你的情况。有次打听之人无意被令询世子发现,他顺藤摸瓜,找到了我。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曾经住在庄子上的谌儿,几番周旋,我们才确定彼此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