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昨日特地快马加鞭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姐姐一个惊喜,结果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姐姐。”
“后来听母亲说才知道你去青云寺,被大雪耽搁在那边了。”
沈宣像会摇尾巴的小狗似的,殷勤地接过沈希手里的物什。
谁见到他这幅面孔,都要露出笑颜的。
沈希弯起唇,轻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呢!”
“我都快忘了你姓谁名谁了。”她轻哼了一声,“哪里来的野人,还生得这般粗犷?”
沈宣委屈巴巴地说:“姐姐,我不是野人。”
“我也很想早些回来,原本年前我就打算回来,可外祖突然病重,便一直耽搁着。”他急忙解释道,“后来他一好我立马就赶回来了。”
沈希笑着说道:“好吧好吧,外祖母和舅舅他们身子还好吗?”
“自然是好的。”沈宣送她走进院落,“外祖母还说,若是可以的话,今年冬天也亲自过来看看你呢。”
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你都不知道她又多想你,你每回送来信,她都要我反复地念上至少三遍才成。”
沈希神情微动,她半阖眼眸:“我也很想念他们。”
沈宣的热情很高,说了半个时辰才止住话头。
他离开以后,沈希长舒了一口气,床榻旁放了一张高大的铜镜,她能清楚地从镜中看清自己的面容。
那是轻巧甜笑也掩盖不了的疲惫。
沈希低头看向指腹上的血痂,到底是侍奉宫廷的御医,上过药后伤处迅速地结痂,现今只余下了痒意。
她抬起手,将帘子放下,将铜镜给挡住,简单地沐浴过后便开始更衣。
沈宣此番回得急,加上昨天沈希不在,故而今夜才开始摆接风宴。
父亲沈庆臣坐在上座,见她过来却急急地迎了过来。
他面色有些凝重,压着声问道:“他见到你了?”
若说现今这世上还有谁比沈希更慌乱,那必然是越国公沈庆臣。
“嗯。”沈希点了点头,“还赐了世子一把剑,您该听过的,唤作承钧。”
沈庆臣微微露出些惊愕,说道:“我先前就想过这剑是在他手里,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承钧是高祖的剑,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储位的魂魄。
这天下都没有比高祖皇帝眼力更好的人,他有一双近乎可怖的慧眼,识别忠臣良将,也辨出天下大势。
他宁肯将这剑给自幼多病的皇太孙,都不肯给英武杀伐的齐王,或许就是早看出了什么。
沈庆臣的眼神掩饰得极好好,但沈希还是窥见了那抹不甘与懊悔。
站错队在历朝历代都没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是如沈庆臣这样在敌手坐到高位的人。
眼下除了祈求新君的宽宥,早已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沈希明白他这么多年深受猜忌与怀疑的痛苦,在燕地的时候,她也想过若是事败,大不了一死。
可如今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实在不想再掺和政治上的事。
沈希只希望父亲能够平安顺遂,再对他没有什么别的盼望。
与此同时,对于退婚与否的事她心中也渐渐有了决断。
先前还想着能从父亲这里获得些助益,来行徐徐图之的法子,现今想来,还是靠自己更为妥当。
沈希望向月色,低声说道:“都过去了,父亲。”
寒夜里雾气重,便是连云端的皎月也蒙了一层阴翳。
两人站在光线晦暗处,但仍是有无数道目光注视着,因此沈希没有多言,她抿唇一笑,向沈宣招了招手,而后向沈庆臣说道:“父亲,阿弟唤我呢,我就先过去了。”
沈庆臣孤身站在黑暗里,他阖上眼,最终是轻声说道:“好。”
沈希随着沈宣一道落座,她刚坐下,他便悄声问道:“阿姐,你跟父亲说什么呢?竟然说了那么久?”
他很聪明。但还是不够聪明。
压在沈希心底的那个念头又浮上来了。
若是他们姐弟能换换身份就好了,如果现今的越国公世子是她,她绝对不会看着沈庆臣将那煌煌仕途走成现今的模样。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没什么。”沈希笑了一下,“马上就是太妃娘娘的寿辰,父亲叮嘱我了些事而已。”
“倒是你,如今的礼仪学得如何?”她敲了一下沈宣的额头,“外祖他们把你娇惯得太过,是不是又全忘了礼节?”
沈宣马上就反驳道:“我才没有!阿姐,我如今的礼仪就是宫里的管教嬷嬷也挑不出错。”
他性子闹腾,加上又是在自己的接风宴,很是活跃了一晚上,嘴巴更是没有停下来过。
沈希听得耳朵发疼,等到宴席结束后,她就借着不胜酒力的缘由匆匆离开,再不给沈宣多言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跟他讲话还是快乐的。
沈宣永远都会顺着她来,永远都会将她的心意放在最前面,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是绝对不会怪罪她的。
他能让她的心变得沉静,变得快乐。
沈希抬起眼眸,将遮在铜镜上的帘子揭开,而后又低头将指腹上的血痂撕下。
往事不可谏。
她该走向新的人生了,而且那是属于她的幸福,谁都不能破坏的。
沈希思绪越来越清晰,如若夜色深处的启明星似的,亮到让她的心底都发起热来。
这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的。
*
两日的光景转瞬即逝。
沈希闭门不出,全然没有理会萧渡玄那日的威胁,在家中和弟弟沈宣过了段松快日子,单是打双陆、下棋赢的钱就装满了半只钱匣。
再抬眼就到了张太妃的寿宴。
因是整寿,张太妃的寿宴办得盛大,光朝廷命妇就来得数不胜数。
萧言专门跟沈希打过商量,两人都穿着的浅绛色衣裳。
仅是往那里一站,就像极了一对璧人。
张太妃看着他们二人,眼睛微微湿润,连声说了三个“好”字。
沈希清美的面容染上绯色,她笑意盈盈地站在萧言的身侧,轻轻地挽过他的手臂。
萧言的耳根滚烫,脸颊也泛着红,好在烛光明亮,才没有那般的明显。
火树银花,烟花明丽。
从张太妃身边下去许久,萧言依然是激动的。
张太妃就他这么一个孙子,一直是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宠的,如今他的婚事顺遂,她亦是大感快慰,沈希上次来见她就收了许多赏,哪成想这次更是多到两位侍女都拿不下。
萧言陪着她去了一趟供贵女休整的寝殿,然后两人才一道往外走去。
水榭边光影隐约,不像是会常有人光顾的地方。
但沈希却很清楚待会儿有花车的游行,会有诸多人要经过此地。
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她必不能错过的时机。
宴席上常有男女使生米煮熟饭的下作手段,他们已是未婚夫妻,无须做到那般丧失脸面的地步。
沈希想要做到的是令所有人都知悉她和萧言是相爱璧人,而非单纯无情的联姻,是同真正的夫妻已经没什么区别的爱侣。
事情一旦闹大,便是萧渡玄想要插手也难。
此事沈希已经谋划多时,但此刻真正去做心中仍有些紧张,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一直在摇晃。
然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她不能退缩。
沈希抬起手,轻轻地捧住萧言的脸颊,将那早已斟酌百遍的词句说出:“表哥,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萧言脸颊烧得通红,脖颈都是热的,跟饮醉了酒似的。
他羞赧如闺秀,动作却没有再躲闪。
“表妹,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萧言磕绊地说道。
他虚虚地揽着沈希,任由她攀上他的脖颈。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鼻尖也越贴越近。
后方的声响渐渐地大了起来,沈希盘算着花车游行到来的时刻,轻轻抿了抿唇。
然而预想中的热闹却没有到来,应声而起的是一声冰冷刺骨的“参见陛下”。
沈希的心霎时如同坠入冰窟,她脸色煞白,眼底惊起的尽是惧意。
第十章
萧言也被吓了一跳,他急忙松开沈希,即便如此,两人依偎相拥的姿态仍是被人瞧了过去。
率先向沈希投来视线的并非萧渡玄,而是跟在他身边的宰相陆恪。
他的目光冰冷,带着些轻蔑与嫌恶。
先帝驾崩时朝中有三位宰相,新帝即位后又任命了两人,如今朝中为相的共有五人。
但哪怕是稚子也知道,无论前朝还是今朝,权势最重的都是陆相。
因他最恪尽职守、勤政爱民,更因他是陆氏的掌门人、陆太后的亲兄长。
沈希私下见过陆恪许多次,最近的一次是两年前,她在宫道上拦住他的车驾,求他不要对沈庆臣赶尽杀绝,哪怕贬谪到岭南也成,只要留他一条活命就成。
那时陆恪也是用这样冰冷的目光看着她。
后来沈希也摆了他一道,断了他原本快要嫁入东宫的女儿做太子妃的可能,那人不仅名声坏了,甚至至今还在佛寺里待着。
所谓生死仇敌,便是沈陆两家这样。
沈希紧咬住牙关,她强忍住心悸,故作平静地接过他的视线。
陆恪扯出一抹笑,抬声说道:“某还当是什么狂花浪蝶,原是沈姑娘啊。”
再没有比让长辈撞见情爱之事更令人无措的了。
萧言羞愧地低下头去,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言语更是深深地滞塞在喉间,许久都没说出些什么。
守礼知节是好的品质,但也不须这般。
等以后一定要让他改过这毛病。
沈希心急如焚,但面上却仍能维持沉静,她落落大方地行礼道:“臣女参见陛下,参见陆大人。”
“方才世子饮了酒,臣女是想替他擦拭。”她轻声说道,“让大人见笑了。”
陆恪仍不肯饶她,又带着讽刺之意说道:“某孤陋寡闻了,原来擦拭也是需要贴着面颊的吗?沈家的礼仪,果然不同寻常。”
如同刀剑般的明嘲暗讽深深地刺了过来,就这估计还是顾忌新帝在场含蓄过后的言辞。
萧言的脸色更加苍白,沈希的脸色亦有些难看。
“好了。”萧渡玄轻声说道,“下回注意些,到底是你祖母的寿宴,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他的语调和柔,唇边带着些笑意。
但萧渡玄的笑意未达眼底,他的目光甚至比陆恪更为冰冷。
这话语的真正意思也并非是宽慰,而是带着更深的告诫和指责。
沈希本能地想要错开他的视线,但目光被抓着,竟是躲都无处可躲,强烈的恐惧陡地袭来,她的心像是被蛇缠缚着,无声地往渊水里面坠。
好在这会儿萧言终于反应过来,他紧忙应道:“是,陛下,臣以后一定慎行。”
他谦恭地低下头,眼含感激和孺慕地看向萧渡玄。
叔侄间的情谊是不必言说的。
陆恪也没了话。
与此同时,不远处花车的声响渐渐传来,昭示很快就要有人过来。
沈希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行过礼后她跟着陆恪、萧言等人一起退下,但在擦肩而过时,萧渡玄忽然向她说道:“你留下。”
两人的衣袖短暂交缠。
当掌心被冰冷的指节无声滑过时,沈希霎时就僵直在了原地。
萧渡玄的身形高挑,连指节都比常人要长,尤其是尾指,修长漂亮,像是玉石雕琢而成。
可此刻这双骨节分明的手越过道德的边限,冷漠地扣住了沈希的腕骨。
她瞳孔紧缩,克制不住地心悸。
这还是在人前。
沈希侧目看向萧言,脸上止不住地露出惶恐,在那个瞬间她竟是想要向未来的丈夫求救。
但皇帝的随扈很快将人群隔开,连萧言关切的目光都被挡在了外面,仅有她被困在萧渡玄的身边。
沈希原本潋滟闪光的眸里满是绝望,她低垂着头,竭力地想要挣脱。
“想让他们看见,就继续动。”但萧渡玄低眸看了她一眼,瞬间将她最后的希望火花也给浇灭了。
沈希紧抿着唇,唯有指节不住地颤抖着。
心中骇然的情绪不断翻腾,然而萧渡玄并没有松开她的手,他近乎是拽着她上的轿辇。
他的言辞冷厉:“方才想做什么?嗯?”
萧渡玄微微倾身,将原本轩敞的空间变得逼仄,衣上的檀香如有实形,侵袭着她的鼻腔与肺腑。
哪怕有帘子遮掩,沈希仍是深感恐惧。
她脸色苍白,朱唇都没了血色,唇瓣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渡玄掐着她的下颌,低声说道:“说话,别让朕再说第二次。”
沈希的半张脸都隐隐作痛,她强逼着自己颤声开口:“臣女真的没想做什么,陛下……”
这比梦魇里的情景还要令她恐惧。
轿辇里沉静得近乎死寂,将外间的声响衬得愈加清晰。
烟火声、歌舞声仿佛是从耳边掠过的。
沈希虽然华衣繁复,却仍旧是感受到了不着寸缕般的恐惧,若是此情此景被人发现,她就是死也没法解释。
心像是在热锅里烹着,滚烫的灼烧感从胸腔一路蔓延到指尖。
她紧紧地拉住萧渡玄的衣袖,连声求道:“陛下,求您了,别这样……”
萧渡玄冷声说道:“很遗憾吧,朕若是没有过来,这会儿整个宴席的人估计都知晓你们的情谊有多真挚了。”
他一语道破沈希的想法,言辞中带着讽刺,分明用词更和柔,却远比陆恪的话语更加刺心。
她是萧渡玄一手养大的人,心机手段无一不是从他这里学来的。
便是父亲和弟弟都不能那般快地看出她的想法。
但是萧渡玄能。
沈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快得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她心中满是绝望,却仍是绞尽脑汁地思索,想要再说些什么,但萧渡玄并没有给她颠倒是非的机会。
“朕再问你,”他的眼神冰冷,“之前让你退婚,你退到何处去了?”
沈希低着头,指节也蜷缩着。
萧渡玄的视线冷得出奇,让她连眼眸都不敢抬。
喉咙里亦是又干又疼,像是含了刀片。
沈希之前想过若是萧渡玄发难该如何是好,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般快。
脑中是一片空白,还嗡嗡地作鸣着,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寻不到边境的恐惧在蔓延。
“臣等参见陛下。”外边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当父亲的声音响起时,沈希吓得差点从轿辇上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