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羊马上山觅食,她上山,为眼睛寻找食粮,没什么本质差别。
浅浅笑了笑,她拢紧了衣裳接着向山上走去。走过了一段小河上架的铁板桥,便连简陋的水泥路都没了。两侧也不再看得见房屋院落,往上看去,是静谧夜空下的山坡。
只有风声,再没有别的喧闹。
仿佛这整座山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和满天繁星。安荞抬眼望,头顶的星空诚然已让她惊喜,然而她还想试试,能不能在这纯净的地方瞧见许久未见的银河。
身前的山峰不陡峭,就算在夜里,她也有爬上它的信心。
拄着手电筒,踩着脚下的泥地,她慢悠悠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覆草,也有天然的白桦林。山脚下只能听见风声,走到了树林边,风吹动白桦林的叶子,林海波涛声滚滚,清脆又舒缓,吸引着安荞从林中穿行。
她用手电晃了晃树林里的地面,杂乱的树叶和枝桠虽多,但并不影响通行。她于是放心大胆地走进了林子,接着手电筒的光接着往山上走。
林叶晃荡,恍惚间,一处光源仿佛出现在了林子深处。
安荞眯着眼睛看过去。
那里的光芒显然并不来自天上的繁星和新月,惨白得一看就是人类的杰作。
光虽然不强,可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偏僻寂静的树林里,有点诡异。
更诡异的是,那光源处隐隐约约有着人的身影,俯身在地上,看不清在做些什么。
像双峰山这样的村后山头,基本都会被村民用作坟地。身后经过的一个个小坟包就是这猜想的最好印证。
她不怕坟,甚至刚才还觉得在坟头看星星是一件浪漫的事。但在这荒山野岭的坟地深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诡异的光,让她的心忽然停了一拍。
那是个什么人?
或者说,那是不是个人?
安荞暂时忽略了头顶的星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电筒的光调到最亮,小心翼翼地向那光源之处走近。
手电的流明盖过了地上那微弱光源的亮度,等她穿过了遮挡视线的树丛,灯光照上那一处,如她所料,照出了个清晰的人影。
是个活人,且是个男人。
男人大概早就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当手电筒的灯笔直地向他照来时,他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转过头向安荞望来一眼。
这一眼短暂,安荞却看清了他的模样。
一身土黄色的迷彩服,手上拿着把大工兵铲,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半张脸被灰黑色的面巾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精亮的眼睛。
她的脚步在原地顿住。
黑夜和陌生人并没有给她带来未知的恐惧,反倒是那双眼睛,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安荞职业病发作,尽管手头没有带着摄像机,但好奇心一上来,什么畏惧都消失了,径直便走到了男人身后。
深山老林,孤男寡欲。
默契诞生在荒诞的气氛里,安荞没出声打扰,男人也没再看她,转回头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
大功率的手电照向他手中的铲子,和他身前正在用铲子挖掘的坑。既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也无形间帮他照亮了眼前正在忙活的事。
一个坑在他的大铲子下越挖越深,而坑边的东西,她当然也看到了。
毛茸茸,没有一点动静。不大不小的一个蜷缩着,身下铺了个白色的蛇皮袋,身上的胎衣还没有完全去除干净,湿漉漉地沾着,也有血从蛇皮袋上淌下来。
大概是什么牲口的尸体。
这样的画面带给安乔的冲击力tຊ太大,她不禁忽略了礼貌的称呼和敬语,询问出声。
“这是什么?”
铲子挖掘潮湿泥土的声音并不响,男人清楚地听见了她的问话,然而却在沉默许久后,才再一次转过头,用精亮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她。
这个点了,在这里出现个女人,的确是一件值得疑惑的事。
万幸,他没有把她当作山里的女鬼。
安荞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两双眼睛落入彼此眸中,给彼此带来在这黑夜中的第一印象。
她没有恶意,这一句问句纯属好奇。男人察觉到了。
他放下铲子,一手抓着那湿漉的牲口的耳朵,托着它的脑袋拎起它的身体,将它完整的形象从胎衣里拿出来,告诉眼前的女人:“马驹子。”
“马驹子?”
安荞微微皱眉,走到了男人身边。男人将马驹子往她那儿一放,尘土掀起一股浓厚的腥味。
四条修长的腿布于饱满的身下,很有马的形态,可全然没有马的生机与活力。
安荞也没想到,自己来到坝上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马儿,会是一匹这样的小马驹。
她不禁抬眼,看向眼前这麻利挖坑的男人,又问:“它怎么了?”
男人扫她一眼,声音淡淡。
“死了。”
安荞嘴角一抽。
她当然知道它死了,她想知道的是它的死因。
“病死的吗?”
“早产,一下来就死了。”
男人的话语,让安荞看向小马驹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怜悯。
她对马的大小没什么概念,只觉得眼前这可怜的小马虽然不像成年的大马那样魁梧雄壮,但体型实在也不小了。
本以为这小马至少有两三个月大,没想到却是尚未睁眼看看世界的胎儿。
叹口气,她又问:“它才出生不久吗?”
“嗯。”男人又重新拿起铲子,将那个坑越挖越大。
安荞看他。
他衣裳穿得厚,可即使如此,光是在一边看着,也能看出他一身力气的遒健。一铲铲泥土被掀起又落下,一个合适埋葬小驹子尸体的土坑逐渐出现。
男人也偶尔扭头看一眼旁边的她。
这个点在山上出现一个陌生女人,这件事本就奇怪。而没过多久,这个陌生女人更是在一旁,奇怪地捡起了石头。
与她一样,他同样不知道她的身份。
以他的判断,她估计是刚来坝上,晚上又睡不着觉想来看星星的游客,对什么都好奇,就连他埋小马驹子这种事都感兴趣。
坝上的风情的确与城市不同。
虽然奇怪了点,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3章 那匹马驹子的意义
坑挖好后,小驹子被男人轻柔地抱起,放进坑中。
安荞和他的手电筒的光同时照在其上,显现它刚脱离母体,尚且湿漉漉的毛皮。刚才在地面的时候,她看着这小驹子一动不动的模样,便已在感慨生命的脆弱。此时看着男人一铲铲往它身上盖土,她心里更多了分难言的失落。
明明这牲口跟自己毫无关系,但毕竟也是条小生命。
土逐渐覆盖过小驹子的全身,填满了小土坑。男人又用铲子拢了一抔土堆在坑上,造出个小坟堆。
完事,他取下了手套塞进口袋,看了安荞一眼。
他的声音冷淡低沉,却又字字清晰。
“很晚了,这山上可能有野生动物,没事就早点回去。”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安荞诧异,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我看完星星就回去。”
“嗯。”
男人又看了她一眼。
果然是看星星的。
坝上的星星天天都有,每天都一个样,他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提起铲子便往山下走去。
他没有在夜晚出门的习惯,今晚出门,只是因为那坑里的小马驹子在未曾意料的时候降了世。
这匹马驹子,当初配种的时候就意外连连,好不容易就快足月了,哪想母马晚上被鞭炮吓到受了惊,撞了栏杆,就把它生下来了。晚上太冷,马驹子又被母马踩了几脚,就算他尽力去救了,可马驹子还是在兽医到来之前断了气。
刚才把它放进坑里的时候,它的身子都冻得僵硬了。
他盼着这小驹子盼了近一年,骤然失去,难免有些遗憾。下山的路走了没几步,他便停住了脚步,举着手电转身照去,想再看看那驹子的坟堆。
坟堆前,却依然蹲着那个看星星的游客女人。她正拿着刚才捡来的许多石头,在土尖尖垒着石头堆,俨然像个小小的敖包。
光照过来,堆石头堆的安荞当然感受到了。
她蹲在地上回头,对着男人问道:“我给它堆个石头的坟包,行吗?”
虽有先斩后奏之嫌,可显然是出于好意。
男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注意安全。早点回去。”
安荞在黑夜之中一笑:“好。”
给死去的生灵堆一个石头堆,既是在这里埋葬了一匹小马驹的证明,又是为这可怜的生灵祈祷,保佑它早入轮回。这是安荞前些年在藏区时学得的堆法,藏族人称之为玛尼堆。
这里当然不是藏区,但祈祷之意是同样的。
男人的光亮逐渐远去,安荞的石头堆也已经完成。她摸着石头堆边上的土,试图感受土下它的灵魂。
头顶的繁星闪烁,不知哪颗是它变的。
在坟堆边呆了一会儿后,安荞才走出了树林。适应了黑暗环境的眼睛,对星星的分辨度更高。她极目而视,果然瞧见了出门时所期待的银河。
淡淡的一道,横跨天空,美得不可方物。
这趟夜行,想过会看到的,和没想过会看到的,都看到了。
安荞在银河星辰下往回走去,借着不错的方向感,从孙建发家院子的后门,回到了暂时属于自己的小屋。
换上拖鞋,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寒风吹得冰凉。
本想去卫生间放点热水暖暖手,也洗一洗刚才在山上被风吹的一脸沙子,然而放了一会儿的水后才觉察这小小卫生间用的是电热水器,而它此时尚未接通电源。
烧滚一炉子水要用的时间太久,现在已经太晚。
正如王明所说,明天是她正式在这里的学徒生活第一天,起迟了不好。时间紧迫,冰冷的水也只能被运用,简单洗漱一下,钻进远比卫生间暖和的被窝。
这真是特别的一天,安荞想。
不仅在于见证了一场小马驹子的葬礼,也在于她真的抛下了一切来到这里。
跟这片草原的初遇,除却孙建发几无掩饰的排斥之外,什么都让她觉得不错。用一种犯贱的受虐心理来说,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找苦吃的,找苦头的路上顺便增长些人生阅历,再为她的创作瓶颈期找找灵感和机会。
所以多吃点苦,无论是肉体、精神的,还是人际关系方面的,有一点算一点,她想,都算是人生经历。
躺下前她还是照常吃了助眠的药,然后看着昏昏暗暗的天花板,等待着困意的来袭。
每天都重复的过程,她早就习惯了。然而让她略有些意外的是,平常这个阶段常常放空大脑的她,脑海里有了在回忆的事。
她在想山上的那个男人。
简单的对话,几乎没有的互动,在这更深露重的荒野夜晚,他的宁静让她在事后回忆时,毫无一个女人在陌生地方碰到了陌生男人的后怕,反而多了些好奇。
他是谁?
他是做什么的?
那匹马驹子对他而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他那双锐利却平静的眼睛太有想象空间,安荞充满创造力的大脑,开始为他构造一个悲惨的身世。
仿佛只有不幸的童年和坎坷的人生才配得上那双眼睛。也仿佛只有一匹离了它,他就丧失了精神支柱的小马,才配得上一个玛尼堆。
那个男人会因为失去了精神支柱而颓颓不可终日,又在日后因为一个美丽的情人而唤醒生活的欲望吗?
那么他该会怎样和那个女人相遇,那个女人又从哪里来,来到这片草原做什么……
想到这里,安荞不禁调侃自己。
搞艺术的坏毛病,总是对显而易见的答案有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大概率,那个男人无非就是村里的一个养马人,跟孙建发一样自家养着马,指望着新生的小马驹给自己带来些经济利益。
这匹小马死了,无非损失点钱。
他今后还会有别的小马。
幻想和调侃并行,助眠药的作用很快填充了脑海。安荞翻了个身,渐渐有了困意。
睡眠来临,然而脑海中的那个男人并未离开,而是跟随着她越来越平缓的心跳,进入了她的梦境。
来到坝上的第一夜,安荞清楚地知道,自己梦到了那个男人。
一夜过去,她醒在闹钟之前。
天光尚未大亮,洗漱完后,安荞一手扎着头发,一手推门到了院子里。哪晓得皮筋刚上了头,一扯就断了。
院子的大门已经开了,但院子里空无一人。
孙建发和林芳都不在,不知去了哪里。
安荞不习惯散着头发,反tຊ正院子里没人,她左右看了看,在地上捡了根绳子,往头上一捆,就出了门。
走在布满沙尘的水泥村路上,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村落光亮的样子。
小路两边的建筑低矮,都是不超过三四层的农家院和平房。路边的木头桩子上随意地拴着马,土黄色的蒙古马身上有着不明其义的字母烙印。
注意力太分散,安荞毫无察觉,一阵马蹄声从后而来。紧接的越野摩托的轰鸣,才把她从四处乱转的目光里拉回来。
在越来越近的压迫声中,安荞转过身,率先看到的是马。
红棕色的,土黄色的,银褐色的,白的黑的花的……
七八匹马跑成了凌乱的队伍,挤压着这条小路,带起一溜的尘烟。
她愣了愣,看着领头的白色马儿越靠越近,才想起要躲避,却已经来不及。将近一吨的庞然大物以高速冲着她奔来,她的心跳在一瞬间加快。
也在那一瞬间,领头的那匹白马在离她一步之遥时猛然转了方向,擦着她的肩膀过去。紧随其后的马匹自动分成了两列,绕过路中央的她,扬着风往前跑去。
她就这样被两队马包围,过快的速度,让她堪堪扎牢的马尾辫都被风激得扬了扬。
生锈的刹车盘摩擦,发出急促的刹车音。
赶着马的越野摩托在安荞身边停下,空中的尘土渐散,车上的孙建发和路上的安荞才看清了彼此。
安荞在一秒之内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
她初来乍到,看见马就愣在路中间,还差点被马撞了,实在是该骂的。
但出乎她意料,孙建发虽然皱起了眉头,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早饭吃了吗?”
她的神情短暂一愣,随即一抹笑爬上嘴角。
“还没有。”
“屋里有,自己去吃。吃完后到村口草滩来找我。”
孙建发留下了一句话,便又轰起油门,追着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