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瞧见安荞,他兴奋得很,“你也拍星星?”
安荞看他设备齐全,笑起来:“打算去哪儿拍啊?”
“坝头。”
“坝头七八公里路呢,你就走过去啊?”
李伟颇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是想走过去的。太晚了,我也不好打扰你和孙熙,想着就当路上欣赏欣赏风景了。”
“傻孩子。”安荞开了车门的锁,“上车,我载你去。一会儿可不能跟我抢机位啊。”
李伟也笑了出来,下意识地拉开副座的车门,一开门就看见了白手套。
小狗朝他摇摇尾巴,他也不嫌挤,抱着狗一起坐了下来。
驶出村子前,安荞特地在马圈外边看了看。
那匹小马不仅好好地站着,似乎腿还在走动。只是被身上的绳子固定着,不能走得太远。
她确定了那匹小马还能站立,才开出了村子。
坝头和镇子距离双峰村都有七八公里路,分别在公路的两个方向。安荞更熟悉去镇上的路,坝头那边她也只去过三四次,又是下过雨的夜路,她没开快车,二十来分钟才慢慢开上了上山的路。
小路盘旋着上山,好一阵子,终于到了一处山顶。
山顶没有经过开发,却因为风景独特,白天时候能瞧见整片坝上草原连绵起伏的山林风光,而常有人光顾,故而这一片的地早就被车轮子和人脚印踩结实了。平坦的空地停几辆车都绰绰有余,只有安荞和李伟在场,更是空旷得不得了,任造。
安荞本来就是做风光摄影出身,基本功当然没得说,很快就找好了机位架起了架子,调整了参数,开始了延时摄影。
而李伟用的都是从王明那边继承来的东西,镜头和机型不算太熟悉,也就用过几次。
安荞帮他一一调整好,两台机子分别架在不同位置,却对着同一片天空。
完事之后,她从后备tຊ箱里找出了两张露营椅。
李伟出门的时候就查过,今晚的银河时间就一个多小时。去掉来路上的耗时,能够拍摄到银河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安荞就打算花这点时间,抽抽烟,聊聊天,摸摸狗,看看星星。
李伟也是个安静的孩子,发现美的能力不逊色于他的师姐。
她在一旁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他便静静地靠坐在舒坦的椅子上。自然抬头的角度,正好对上那片华丽的银河。
璀璨的繁星静静地布在银河两侧,永恒闪烁。
就这么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一颗亮盈盈的星星忽然从天边划过,坠入远处更深的天渊。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笑了。
流星,这是意外收获。
安荞问他:“你知道,看见流星,我会想起哪一副摄影作品吗?”
李伟摇摇头。
摄影史上,拍摄流星的名作实在太多。
“给你个小提示。那是我很崇拜的一位摄影师拍摄的,我之前跟你提起过她。”
安荞崇拜的摄影师……
李伟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很快跳出了一个名字:“余阳?是余阳师姐17年上海个人展里,展出的那副在北欧拍摄的《坠落》吗?”
时间,地点,人物,李伟猜得百分百准确。
就连安荞都记不清那次展览的时间,她没想到自己的小师弟居然会对老老师姐余阳这么熟悉。
她点点头:“厉害呀。”
李伟笑得腼腆:“那张照片不是拿了个国际大奖么。咱们学校艺术楼的楼道里,还挂着一幅拷贝版。每次我上下楼梯都能看见,次数多了,也就记住了。”
原来如此。
不过,他这话倒是让安荞赧然。
她自认是余阳师姐的崇拜者,却从来没注意到楼道里还悬挂着师姐的获奖作品。大概是从刚上大学开始,她就一直跟着王明在外边跑,压根没有多少安心在学校里上课的日子。
她不禁好奇起来:“那除了余阳师姐的作品,楼道里还挂着什么?”
说起这个,李伟如数家珍。
“低层的楼道间都是音乐、美术、书法和舞蹈系的,我没怎么关注过。四层往上就都是咱们影视系的。余阳师姐有四幅作品挂在那里,有一副是她在安昌古镇拍摄的古镇系列里的《阿黄》,一幅是挪威拍摄的《坠落》,还有她退出D&K之前在西非拍摄的人文照片。
顶层挂着的都是海报,有江思师姐编剧的《梦里有时》、您和王明老师合作的《鄂温克秘密》,还有王明老师其他的两部作品。”
安荞倒是没想到,在并不以纪录片为盛的影视系,她还能在楼道间占据一席之地。不过这么听下来,对学院来说,似乎就连王明这样声名远扬的人,也不及那位传说中的余阳。
安荞惋惜地叹口气。
当年余阳在《歌声》一炮而红的时候,安荞还以为她会放弃自己的摄影事业专心投入于歌坛。没想到她那么坚决地在歌手生涯的最高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娱乐圈的名利场和那时费心栽培她的导师,只身到了国外发展自己的事业。
出国多年,余阳在摄影届混得风生水起,却又莫名陷入了盛极必衰的命运轮回。她在西非拍摄作品时,因为一场暴乱而遭遇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废了一条腿,最终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于安荞来说,余阳是她当年崇拜的偶像。
可以说,没有余阳,就没有当年安荞的入行,也就没有了后来发生的种种故事。
李伟也叹气:“余阳师姐太可惜了。天妒英才。”
“嗯。她如果能在摄影领域再发十年的光,咱们中国摄影界,也不至于到了现在青黄不接的境地。”安荞抽着烟,看向李伟,“不过摄影摄像本就是相通的两个领域。你也要加油,争取早日赶上这些前辈的成就。”
“害,哈哈。”
李伟挠挠脑袋。
又是一颗流星划过,安荞又想起余阳的那副《坠落》。
她曾经看过一则余阳在摄影展上的访谈记录。记者曾问她,为什么要给那么美的照片取一个“坠落”这么伤感的名字。余阳说,因为对她而言,她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像她拍摄的流星一样。天地不仁,流星必然会坠落,而那些美好也会一个个迅速地离她而去,她的夜晚注定黑暗又漫长。
安荞崇拜余阳,看过她的很多资料,却从来没弄明白过,为什么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会有如此悲观的心智。
她钦佩余阳在生涯极盛的时代果决地离开了自己的导师和歌手事业。
但她相信,她要的才不是划过天边便消失不见的流星。
流星固然美好。可她要的,是这漫天的星海。
一颗星星黯淡了光泽,也无法影响这片星空依然的永恒的璀璨。只要她还有抬头的力量,无论她走到哪里,星空永远陪伴在她左右。
第69章 他今后还会有别的小马
拍完银河的延时摄影,李伟和安荞没一个过了瘾的,又抱着机器一通猛拍,把这难得的好观星条件利用得淋漓尽致,才开车下了山。
雨下了透的山路又湿又滑,好在安荞这车的性能实在没话说,搭配上她老司机的车技,稳稳当当回到了村里。
还没进村的时候,两人便瞧见了马圈的方向有着明显的光亮。
大概是挖掘机的前灯打开了,亮度直逼大卡车的照射,将那一片都照得明晃晃的。
安荞当下就反应过来。
那匹扇马出事了。
在她开车离开,到拍摄完银河的这段时间里,它又出事了。
她猛踩油门飙到了马圈边上,果然,除了坐在挖掘机里的苏德之外,马圈里还站着兽医和兽医的徒弟。师徒俩正将手里的针头和药水收进车里,而驾驶舱里的苏德将铲斗缓缓降下,直到那匹小扇马完全地躺到了地上。
白天见它的时候,它也是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可那时候的呼吸虽然微弱,好歹肚子还会有起伏。
可此时的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生机。
着地的一瞬间,绑在它肚子上的拖车绳松了。红晃晃的勒痕是它在挣扎时被擦破的皮肉,被挖掘机冷极了的灯光照得格外明显。
安荞眼神瞥了眼李伟,他便会意地带着相机,跟她一起下了车。
兽医比苏德先看见了赶来的安荞,叹口气:“没用了,已经没气了。”
他还以为,安荞是苏德叫来帮忙的。
可安荞看着地上那匹马,总不能相信它就这么死了。明明几个小时前,她开车路过的时候,它还好好地站着。两条绳子也绑在了合适的位置,根本不可能勒出这样惊心动魄的痕迹,也不会让它在死前痛苦成这样。
兽医瞧得出她的不可置信,又长长叹气。看了眼李伟手上的相机,摆了摆手:“这就别拍了,不吉利。以后拍点治好了的。”
李伟看向安荞,得到了她肯定的点头,他才把镜头盖起来,不再动手。
兽医的徒弟还在收拾着刚才抢救时所用到的医疗器械和药水。
安荞站到了马边,小徒弟没见过她,自然而然地以为安荞是马主的家里人,不禁跟安荞叹道:“其实本来能救的。我看了它的伤,估计就是晚上吊着吊着有了力气,觉得饿了,想到处走一走找找吃的,又没个章法地绕起了圈子,就把肚子上的绳子缠紧了。缠紧了难受,就在这里挣扎。一来二去,刚养起来的力气一下子花光了,一口气没上来……”
安荞心里说不上来得压抑。
“就算是缠住了,难道这么短的时间,也会?”
小徒弟眼神低落:“要不说可惜嘛。但凡早发现个十几二十分钟,说不定就救回来了。你们已经发现得很及时了,我跟师傅到的时候还喘着气。就差几分钟的事。就是这最后一口气。”
十几二十分钟。
也就是说,倘若,刚才她载着小伟去拍星星的时候,倘若留在了马圈,制止了小马胡乱地走动…或是她拍完了银河就赶紧回来,比苏德更早一步赶到这里……
她曾经有不止一次机会,能救下他的马。
但机会就像捧起来的水,掌心微微颤动,它便从指缝之中划走。
他的马还是死了。
兽医和徒弟开着车走了。
安荞没再让李伟拍摄,小伙子也有眼力见,没留在这里,从安荞车上拿了三脚架,就带着白手套离开了。
安荞站在了小马身边,与侧坐在挖机驾驶舱,只悬出两条腿,弓着背抽烟的苏德对视。
他坐得那么高,可他的神态却低进了地里,混乱泥泞。
烟雾在夜色之中倾泻而出,又很快消散一空。
夏天快过去了。
他失去了哈日的孩子,失去了哈日,现在又失去了它。
这片草原,可以说每天都有人失去自己的马。对生意人来说,马是招牌,是商品。但对牧人来说,马是家人,是战友。
仅仅在多兰出事的几天后,他又一次没tຊ有保护好他的家人。
安荞仰望着抽着闷烟的他,久久没有说话。
她蹲下身,盖上了小扇马的眼睛。小家伙可怜,年纪轻轻,不是什么优良的品种马,上一任马主连留下孩子的机会都不曾给它,为了更好卖个价钱,匆匆阉割了就卖到了坝上。
孙力买了它,却也只是放在山上让它自己吃草。
那个春天,它大概以为自己得到了自由。
而后夏天来了,坝上迎来了旅游旺季。它被带上了笼头,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工作。白天工作没个停歇,到了夜里,在山上吃草的时候,还会被个头更大的家伙欺负。
到了另一个世界,它或许还会跟新认识的朋友哭诉,说有个浑身黑乎乎的大家伙,总是顶着它不让它吃草。
“睡吧,乖乖。这一次能睡个好觉了。”
马本就是警惕心很强的动物,像这样总是被欺负的马,当然更是时刻保持着戒备。
或许它这一生,也只有在春暖花开的那段日子里,才享受过躺在草地上的好觉。
它闭着眼,真像是睡着了。
越看着它,安荞心中便越像是压了座山,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明明可以救它一条性命的,可是她错过了,苏德也错过了。她知道,苏德夜里肯定是放心不下马,所以跟她一样出来看了看它。可他只是来迟了十几二十分钟,就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而她却是在看到了它在走动后,宽着心去拍了星空。
谁都以为它会好的,可是它没有。
就是这种明明可以,最让人心里憋闷。
然而憋闷又能怎样,马还是死了。
安荞捏着手心,警醒着自己不要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头。
这不是她的马,也不是她的错。
想了良久,她挖出了那句,最开始来到坝上,她看见他埋葬马驹子时告诉过自己的话,再一次说给自己听。
他今后还会有别的小马。
苏德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烟,才从挖机上下来。
他一把抱住了陪伴在小马身边的女人,力度之大,快要把安荞融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安荞伸手,轻轻回抱住他,小声安慰道:“没关系。我们尽力了。对它来说,这也是种解脱吧。”
苏德无声地摇了摇头,俯身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身上浓厚的烟味同时裹住了两人,一圈圈失意将他们包围起来。
“我们把它埋了吧。我再给它堆个敖包,就在哈日和小马驹子边上。”
苏德搂着她更紧。
沉闷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
“这不是我的马。”
安荞眼睛一眯。
她当然知道,如果要讲归属,这匹马其实属于孙力。苏德只是孙力聘请的马倌,替他照看着这些马,也做一做生意。
可就算是孙力的马,如今它死了,难道苏德还不能埋了它吗。
一些平时坝上人之间的说笑话,潜入了安荞的思绪。
她想起有一回带着客人去了抬头沟的茶棚,闲坐着休息的时候,隔壁桌有人在调侃着一个马主买来的新马。
“这马中看不中用,我给你两倍的肉价,你卖给我得了。”
这玩笑话被众人嘻嘻哈哈地讲过去,可“肉价”一词,在安荞脑海里生了根。
马,分两个价格。
健康能用的马,是按品相卖的,每匹马品相不同,价格也不同。便宜的品种如蒙古蛋子,一匹马的价格可能还没有一具马鞍来得贵。而贵重的品种有如汗血,一匹马就是一套房子。
而那些养殖场出来的肉马,或是不健康不能用了的马,则没有这么些复杂的区分。统一一个价,按照重量算肉价,装上车就收走了。
安荞早就过了天真的年纪。
不说什么死后化作蝴蝶,在现实面前,一匹有马主的马,想要在死后留个全尸,或许都是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