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吴大宝【完结】
时间:2024-03-22 23:06:37

  “敢问先生勘验如何?”娄简一个女子冷不丁地冒出来,自然是没人将她放在眼里。
  “去去去,哪里来的娘子,扰乱办案。拖出去,拖出去。”
  “本官让她来的,江仵作有什么异议吗?”夏惊秋上前,站在娄简身后道。
  见着夏惊秋,江仵作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谄媚道:“夏长史安好,长史有所不知,验尸需得除去尸首的衣衫,季应是男子,这位娘子在……怕是。”
  “大凡检验,无男女。”娄简道。
  “这位娘子,我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儿家清清白白……”
  “清不清白,也不是靠一具尸首就能定夺的。”
  “问你话,你就答。”夏惊秋呵斥,“哪来那么多废话。”
  “诺。”江仵作虽有不满,但只能照办,“死者季应,四十有五,是云良阁的乐师。断气最多一个半时辰,约莫着是酉时三刻。尸首无痕,应该是失足溺死。”
  “没了?”夏惊秋问。
  “没了。”江仵作两手一摊。
  “诶,你也太不负责了吧。这人失足落水该有呼救声才是,这云良阁边又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要是失足掉水里,总是有人能听见呼救声的吧。”许一旬蹙眉问,“没有呼救,怎能说是自己失足溺死,怕是掉水里之前就死了吧。”
  “这位小郎君,你也说是云良阁附近了。今日酉时云良阁内歌舞升平,四周的人都去看热闹了,谁知道他掉进水里了。”江仵作争辩道,“更何况,他口鼻内有泥沙,肚内微鼓,按压有蕈菇状泥水沫从口鼻中溢出,真溺水身死也。”
  “酉时三刻,楼中乐声正浓,没人听见季应求救也的确是合理的。”崔舟立道。
  “溺死是真,但,不是失足溺死。”娄简像tຊ是已经瞧出了端倪。
  
第二十九章 云良阁
  “尸首是从哪里捞出的?何人捞出?”娄简问道。
  “在后面,三娘你方才掉下去的地方,被云良阁的一位护卫捞了上来。”崔舟立用蝙蝠扇指着远处的桥面道。
  娄简蹲下身子,摆动了几下季应的双手,又一路捏向死者的手腕、前臂:“乐师的手指应当十分柔软,才能弹出动人的曲子,江仵作不觉得他的手太硬了吗?”
  “你在问我?”江仵作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写着鄙夷。
  “三娘,验尸的事要还是交给仵作吧。”崔舟立从旁劝慰,“江仵作可是咱们凉州城经验最丰富的仵作。”
  “她就是仵作,何苦劳烦别人。”夏惊秋扬起下颚,颇有自豪之意。
  “女子,仵作?”四周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响起。
  “大烈疏议律何时说过女子不能为仵作了?”娄简起身道。
  夏惊秋有些疑惑,为何娄简这次验尸之前没有“念咒”?他上前打量了一番:“你有什么看法?”
  “尸首面部涨红,又口有蕈沫,应当是被人倒提揾死才是。他手部发胀僵硬也可以说明,死前双手过度挣扎。”
  “你到底懂不懂?眼下凉州还是冬日,尸首僵硬得更快些也是合情合理的。季应双手暴露在外,自然僵直。”
  娄简横扫了江仵作一眼:“你再仔细摸摸,仔细看看。”
  江仵作不屑地往前挪了几步,捏住季应的掌心与手腕,脸色微变:“是痉挛!”
  四周看客一阵唏嘘:“这位娘子有点东西啊!”
  “是啊,瞧不出啊。”
  “阿旬,去玉升楼取我的竹篓。”说完,娄简看向夏惊秋,他立刻会意。穿过人群,跑向方才落水的桥面。
  片刻,许一旬取来竹篓,娄简拿出几个瓷瓶,将瓶中白梅肉捣烂与葱、盐、椒混合在一起。脱下季应的鞋袜,敷在脚踝处再取下。
  果然,脚踝处浮现出三指宽的血荫。
  “冬日多鞋袜,有勒痕一时半会儿的确看不出。”娄简收拾好东西看向正在往回跑的夏惊秋。
  他跃过栏杆,在水中轻点了几步,飞身上岸:“桥上的确有索痕,在桥面两侧皆有,看其反复的样子,的确是挣扎过的。”
  一旁的江仵作拿来烛火,握起季应的手反复查看:“对啊。酉时三刻距今又有一个半时辰了,季应溺死了那么久,十指肌肤应当有沟壑才对。”江仵作猛地拍向脑门,神色懊恼,“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季应手上并没有浸水长久的痕迹啊。”
  “你这小老儿真好笑,断气的时间是你自己推算的,怎么自己打自己脸了。”许一旬嘲笑道。
  “季应只是酉时三刻溺死的,但并不是酉时三刻落水的。”夏惊秋道,“本官方才问过附近的看客,你眼前这位仵作娘子落水之时,许多人听到了两声落水声。第二声的时候,才有呼救的声音。”
  “那也就是说,凶手在酉时三刻揾死季应,又将他倒挂了许久,待到众人被挤到河边再斩断绳索,尸首坠入河中。”崔舟立道。
  “是这个意思。”
  “可为何多此一举呢?”
  “一,是怕有人跳入水中施救,季应死不成。二,则是一种表演,要让所有人看见,季应之死。”娄简看向云良阁,“就像帷幔上的那些四字诗,替,天,行,道。”娄简一字一句道。
  “我不明白,既然是表演,需得下台有人台上才有戏。季应死后掉进水里并不会呼救,旁人要是以为是重物掉进水里呢?”崔舟立问。
  “不会,凶手还在同一位置,将阿简推进了河里。死人不会呼救,但活人会。”许一旬道,“正是因为阿简方在水中挣扎,围观的人才会意识到,另一声落水有可能也是活人失足。”
  “不错嘛许一旬,近朱者赤,你小子聪明了不少。”夏惊秋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倒也没枉费我一番教导。”
  “呸,关你屁事!要说教导,也是阿简教得好。”
  寒风拂过,粼粼波光,河中满是云良阁的碎片,娄简似有感应,季应身亡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
  “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许一旬趴在矮塌上,晃动着双脚,“昨夜你一整晚没合眼,今天怎么还是这般精神。”许一旬打了个哈欠。
  “案子没破,我怎么睡得着。”夏惊秋翻看着口供。整整一夜,他带着州府衙役将云良阁上上下下搜了个底朝天,又盘问了数回,直到天将明时才回了府衙。
  “你看出什么名堂了不?”许一旬眼睛都快粘在一块儿了。
  “别吵。”夏惊秋随手拿了一卷竹简,扔向许一旬的方向。那竹简砸在许一旬身上,又掉了下来,伸展开来,滚到了一双素色的翘头履前。
  “何事发那么大的火。”竹简尽头,娄简穿着一身齐腰襦裙站在阳光里,像山间青松,发丝回旋盘作高椎髻,两支双钗隐隐点缀。
  这是娄简第一次扮作妇人装扮。
  “你,你怎么来了?”夏惊秋实则想问:你怎么才来?
  娄简手中提着食盒,放到许一旬面前:“我听阿九说你们忙了一夜,估摸着是没吃早点,紧赶慢赶的给你们送来了。”
  “阿简真好!”许一旬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掏出酥饼塞进嘴里。
  娄简取来一只蒲团放在夏惊秋对面,抬起裙摆缓身坐下:“查问的如何?”见夏惊秋没有回应,她又抬起头问了一遍,“云良阁众人查问地如何?”
  “你,成过亲?”自打进门起,夏惊秋便在打量娄简的装扮,她发丝盘起一丝不苟,显然是已婚妇人的装扮。
  两侧耳垂挂着一对桂花模样的坠子,恰巧落在脖颈上,随着动作,来回摆动……
  夏惊秋呼吸一紧。
  “成过。我长你五岁,成过亲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吧。”娄简拿起桌上的口供翻看起来。
  夏惊秋还有许多话想问,刻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喝茶吗?”
  “嗯。”娄简轻轻嗯了一声。
  夏惊秋不知是不是错觉,扮作女子,娄简连声音都柔媚了不少。他匆忙转过身去,打算借着烹茶将脑子里不听话的思绪赶出去。
  可,越忙越乱。一不留神,竟将炭火放到了壶中。
  “哎,看来是喝不成夏小郎君的茶了。”娄简打趣。
  夏惊秋手心里全是汗,回头正巧对上娄简的眼睛,心口小鹿乱撞:“我去换壶水。”
  “不必了,倒也没有那么渴。”
  娄简收回视线,夏惊秋才得空喘息片刻。
  “季应可有仇人?”娄简靠在凭几上问。
  “季应在云良阁中口碑挺好的。我们问过云良阁的人,好像没听说他与旁人结仇。”许一旬嚼着酥饼道。
  “云良阁有行首、花魁各一人,舞姬二十四名,乐师十二名,杂役护卫三十六人,共计七十四人,除去死者本人,可有向每一人问过季应的为人?”
  “是,全都问了一遍。”夏惊秋回答道。
  “单独审问?”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有我在,做不得假。”
  “那就是,有人撒谎了。”娄简合上口供。
  “我也是这想的。”夏惊秋晃动着手里火钳道。
  “为何?”许一旬问。
  “揾死是一种极其凶残杀人方式。死者倒挂没入水中,身子悬空无力,想逃也逃不掉。从生至死,人往往会在惶恐中断气。若不是有仇,谁会用这种方式虐杀一人。季应要是真如他们所言是个为人和善的,怎会招惹出这么大的仇怨来。”
  “你再想想帷幔上的话。”娄简抬眼,“凶手搞出这么大动静,让众人全然聚集到河边,完成‘演出’。足见,季应,死得不冤。”
  “可这另外七十三人又不是人人与季应熟识,不知他的私事也情有可原。”
  夏惊秋放下火钳,道:“有一人,或许知道。”
  许一旬与娄简看相夏惊秋。
  “昨日赏花会开场时,季应已然不在云良阁内,可琵琶声却并未缺席。”
  “季应有一徒弟,名唤晓云绸。随季应学艺已有十数载。”娄简道。
  “去会会那个晓云绸。”三人说走就走。
  娄简让许一旬去季应屋子,将他重要的物件再探一次,自己则是与夏惊秋去寻晓云绸。
  云良阁还未开张,阁中厅堂内空空如也。二人看见晓云绸的时候,他正横抱着一把宝象纹长颈琵琶,独坐在后院中。手中拨子落于弦上掷地有声,弹奏间隙偶有停顿,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口中又念念有词,像是哼着曲调。
  隔的有些远,娄简听不清他在哼弹什么,只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晓郎君。”
  晓云绸回过半张脸来,再将眉眼抬起,略带疑惑地问道:“夏长史?”
  娄简方才瞧清他的模样。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身型笔直,十指纤软胜过女子,他站在那里,像是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寒冰。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想问什么?”
  “晓tຊ郎君技法超然,昨日本官没听尽兴,今日特地来登门拜访。”
  “夏长史是特地来听晓某弹琴的?”夏惊秋的谎话拙劣,晓云绸一眼就能看穿。
  “可否劳烦晓郎君?”夏惊秋与娄简在不远处寻了一处坐下,摆出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子来。
  晓云绸深吸了一口气,抱起琵琶坐下:“长史想听什么?”
  “就弹昨日花魁娘子起舞时的那首曲子吧。”
  娄简注意到,晓云绸的眉心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第三十章 霓裳曲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四弦一声如裂帛。诗中所言,果然不假。”
  一曲结束,夏惊秋没有想走的意思。
  “晓郎君,这可是霓裳曲?”娄简问道。
  “正是。”
  夏惊秋理了理衣摆:“听闻霓裳曲,是由天竺乐伎所作的婆罗门曲改编而来,曲乐婉转跳跃,非得习艺多年的好手才能弹出勾人心弦的音色来,可是真?”
  “好手称不上,晓某也是勤学苦练十数载,才悟出了一点点皮毛罢了。”说到这,晓云绸冷淡的脸上才生出一点情绪来。
  娄简与夏惊秋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十几年如一日,练同一首曲子?想必郎君的技艺必定已入纯青之境。”
  “炉火纯青不敢说,不过这曲子早就刻在了我心里。”
  “哦?那倒是奇怪了,本官在赏花会上听闻云良阁的熟客说,演奏当日,琴音生涩,似乎技艺生疏的很?那日演奏之人是晓郎君没错吧。”
  晓云绸脸色忽变,这才意识到中了二人的圈套,凝眉道:“我平日里不怎么登台,大多都是师父演奏,我替他打打下手罢了,一时紧张也是常事。”
  “是嘛。”夏惊秋语调上扬,故意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夏长史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娄简在旁偷笑,心想:这小屁孩什么时候学会拿捏人心的本事了?
  “我是个爽快人,有话直说。”晓云绸放下琵琶,起身上前,“师父与我是师,更是父。敢问夏长史能做出弑父之举吗?”
  “人心之恶,是没有底线的。未到绝境,谁又知道是人是鬼呢?”
  “虽说你是凉州长史,但晓某也没有必要与你讨论这毫无证据的口舌之争。”晓云绸欲抱起琵琶,拂袖而去。
  回头路忽然被一把褐色的剑柄拦住了。晓云绸想走,许一旬反手便将他抓了回来,推向墙壁,又从怀里掏出两份乐谱扔给夏惊秋:“还不快谢谢小爷我。”
  “什么东西?”夏惊秋展开乐谱。两张薄纸,一张泛黄,“这两首曲子,中序与曲破处都有相似,特别是曲破,繁音急节,乐音铿锵,连节奏都是一样的。不过这谱子上的字迹……是出自两人。许一旬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阿简让我去寻季应的遗物,我在他琵琶夹层里寻到的。厉害吧!”许一旬洋洋得意,“我找旁的乐师问过了,旧黄纸是晓云绸的字迹,新纸是季应的。”
  “黄纸在前,新纸在后。没成想凉州第一的琵琶手竟然是个鸡鸣狗盗之徒。”娄简看向晓云绸方才写画的草稿,“自己的心血被师父抢走,说出去又没人信,一定很难受吧。”
  “你不必揣测我的心思。”晓云绸瞥了娄简一眼,“说到底,你没有铁证可以说明师父的死与我有关。”
  “我们从未说过季应是你杀的,况且季应死的时候你正在演奏霓裳曲,怎么可能有时间杀人呢?晓郎君,这般着急对号入座作甚?”
  “那你们三人大清早是来打趣我的?”晓云绸有些失了耐性。
  “可是,晓郎君,你为什么要在官差面前扯谎,替他隐瞒呢?”娄简眉眼微挑,神情自若,“人心歹毒是有迹可循的。季应既然能抢你的曲谱为己用,也能做出旁的恶事,你作为他的徒弟,当真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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