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众人回得有气无力。
“你们发现慧光绍的时候,他可有穿衣服?”娄简问。
“没有。”
“确定没有,谁要是敢胡言乱语,本官必定严加惩处。”
“真的没有啊。”月儿跪在地上,仰头祈求,“长史明鉴,婢子发现阿郎的时候,他已经赤裸裸地躺在地上了,我们,我们不敢碰尸首,只是拿了钱财就去报官了。”她眼眶泛红,“阿郎的死断然和我们没有关系的。”
娄简听完仆婢们的口供,转身走向尸首,顿了片刻道:“来个人,去玉升楼取我的竹篓来,再去找二两腐肉来。”
第三十二章 连环杀人
惠府上下仆婢十三人,被先行押回州狱受审。娄简则是将衙役取来的腐肉,小心翼翼地裹在慧光绍的小拇指上。
“娄娘子这是……”江仵作二丈摸不着头脑。
娄简从竹篓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漆木盒子,打开盒盖,一股恶臭当头棒喝。
就连江仵作这样经验老到的人,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夏惊秋更是脸色惨白,强忍着心中的恶心。
盒内白黄相间的蛆虫,密密麻麻的交叠在一起,黑色的脑袋像针眼,又像是被剥去子实的莲蓬。有些从腐肉里钻出,有些则是缓缓蠕动。夏惊秋一阵头皮发麻:“你养只狸奴当豢宠也就罢了,怎么还养了这么些玩意儿。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该不会是将这些东西一路从江河县带到了凉州吧。”
“不然呢?你可别小瞧这些宝贝,吞噬腐肉的速度可是寻常蛆虫的数倍。”
夏惊秋一个脑袋比两个大,眼前天旋地转。
“娄娘子莫不是想要让蛆虫啃食死者的皮肉。”江仵作揣测道。
“江仵作好眼力,慧光绍的死因很快就有结论了。”娄简将死者的小拇指塞进盒子里。
半个时辰后,盒内蛆虫将腐肉连同慧光绍的小指全然啃食干净。冲洗掉血迹和残存的皮肉后,一截发黑的青色骨节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江仵作指着慧光绍的手指道,“这是砒霜啊!而且这砒霜在他身体里已经有些年头了。怪不得了,腹腔与四肢皆可验出毒物,原来是这个道理。”
“砒霜日积月累,他是毒发身亡?”
娄简点了点头。
夏惊秋缓缓回头看向一旁的药碗:“奇怪了,既然是毒发,为何还非要灌下那碗汤药?”
娄简面色凝重:“杀人、灌药,又留下满地的金银财宝……你觉不觉得,凶手像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些的。”
“故意的……他刻意小心翼翼地布置了屋子。就像季应死的时候一样,是演给我们看的!”
“夏惊秋,我觉得两件案子不是偶然,而是同一个凶手计划好的,有意为之。并且,惠光绍不会是最后一个……”娄简的视线重新落在慧光绍身上,“肌肤有斑?……夏惊秋,你去拿几件慧光绍的衣裳来。”
夏惊秋转身去取衣裳,娄简则是命人煮了一壶热汤,掀开盖子,将衣裳平铺在冒着热气的壶口,白烟被掐断了气,裹在厚重的布料里。娄简再将银针置于热汤中,等了片刻,水汽凝成的珠子落进热汤内,溅起芒刺般的水花来。
“衣裳,有毒。”夏惊秋用竹镊取出发黑的银针,又反复试了好几件衣裳,“慧光绍平日里穿的衣裳都被人下了毒!”他看向慧光绍的尸首,“那他原本穿在身上的那件应当也是有毒的,可凶手为何只取走了这一件?”
“或许,凶手还有其他东西留在了衣裳中,所以才将它拿走了。”
“两位,你们来看!”身后传来江仵作的声音,“两位你们看他的后脖颈。”江仵作将尸首翻转过来,在慧光绍的脖颈正后方,隐约浮现出一截接着一截的虚线状的凹陷,“这是……”
娄简轻搓了几下:“不是脏污。”
“倒像是有些年头的痕迹,可又不能算作旧伤,形状也十分奇怪。娄娘子可见过?”
娄简摇了摇头:“我也未曾见过。”
*
“我跟你们说,那个李江泽就是怕了我了,压根连门都不敢出。”玉升楼二楼雅间内,许一旬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酒道,“自己不出面也就罢了,还让他们家仆婢撵我走,什么大烈第一剑客,呸,我看就是天下第一缩头乌龟。你们中原人就是胆小怕事,定是小爷我名头太盛,李江泽那老匹夫怂了。”
“得了得了,少给你脸上贴金了。”夏惊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听你抱怨半个时辰了。不就是没见着面嘛,下次我约他出来你们好好比上一回便是。”他剥着蜜柑,小心地去除蜜柑上的白色筋络,放在食案上,垒成一座小山,“凉州长史的面子,他总是要卖的。”
许一旬见那蜜柑生得水灵,一把抢了过来,塞进嘴里:“真甜。”笑得憨傻。
“臭小子,这不是给你的。”夏惊秋欲要抢,半截蜜柑已然被嚼烂了。
“小气鬼,堂堂凉州长史连个蜜柑都舍不得。”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比了个鬼脸,“阿简,你快瞧他欺负人。”
“恶人先告状,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夏惊秋见靠在窗棂边的娄简不出声,起身上前问:“昨日从惠府回来开始,你便一直不太说话,还在想案子?”
“惠家所有人都盘问过了,无人能说的清楚衣裳是怎么染上毒物的。我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娄简叹了口气。
“千目阁的弟兄已经去查季应与慧光绍的关系了,他们手脚向来很快。”
“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凶手还会不会再杀人,若是动手,死的又会是谁?”娄简愁眉不展。
“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夏惊秋靠在娄简对面的窗棂上,仔细打量着她,“破案之事,你向来胸有成竹。”
她拢紧了斗篷,仰头望着夜空中的尖锐的弯月:“夏小郎君可曾细细想过‘百无禁忌,有冤必平’的意思?”
“纵然冤情似海,但真相如山不可掩,司者心正,当不惧规束。”
娄简转过头来,笑得意味深长。
“你笑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夏惊秋眼中满是不服。
“所谓昭雪平冤,昭的是冤情,平的,更是人心。”
“人心?”夏惊秋不解。
“或许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娄简起身,“眼下,随我去一个地方。”
“何处?”
“十字寺
十字寺:唐朝时期对于教堂的称呼。
。”娄简已然走在了前头,“我忽然想起来,慧光绍脖子上的凹陷是什么东西了。”
三人匆匆赶到十字寺的时候。寺内灯火通明,黑瓦飞檐下达娑
达娑:基督教信徒。
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几幅画像前,双手捧在胸前祝祷。
画像下的神台上供奉着身着黄色圆领袍,裹黑色幞头的中原人。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许一旬惊讶道,“这不是你们中原的天子嘛,怎么供奉在这里。”
“景教自三十年前传入大烈起,供奉的便是大烈列祖天子。”夏惊秋道,“今日是三月廿一,正好是达娑说的‘弥撒日’,怪不得这么晚还有人在。”
“他们的菩萨难不成是你们中原天子?”
“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十字寺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黄发胡僧,“阿门,三娘子,愿主保佑你。”黄发胡僧在眉心与两肩各点了一下,“三娘子今日是来入教的吗?”
“百里司祭安好,上次前来叨扰,三娘已然说明了自己的心意。我心中无欲无念,亦无神明。”
“好吧,真主爱每一个人。今日崔录事怎么没来?”
“衙门差事忙tຊ不开,估摸着赶不上今日弥撒了。”
“代真主问他安康,三娘子麻烦你将真主的恩赐带给他。”
“一定。”
许一旬凑在夏惊秋耳边道:“欸,你听得懂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吗?什么三一妙身,什么真主?”
“你还真是问错人了,我又不是景教徒,而且我和娄简一样,心中无神佛,半点都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方才,我是在回答小郎君的问题,无元真主阿罗诃就是我们的‘菩萨’。”百里点头示意。
娄简从怀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白纸递给百里:“请您帮我看一下这个纹样,是否见过?”
百里将白纸转了几圈:“断断续续的线?你为难我了,三娘子。”
“百里司祭,你再好好想想?”娄简道。
百里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寺中取来一串挂着十字符的珠串:“你们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夏惊秋将纹样与珠串放在一起出比对。两两串珠间隔均匀,便是三人一直要找的“虚线”。
“慧光绍竟是景教徒!”许一旬道。
夏惊秋拿起十字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四角尖锐,若是打斗挣扎起来,很容易划伤旁人。所以……”夏惊秋恍然大悟,“慧光绍的衣服上怕是沾染到了凶手的血迹,所以才会被带走。”
“只有这个解释了。”
“许一旬,你送娄简回玉升楼,我要回府衙一次。”说完,夏惊秋提转衣衫,疾步而去。
夏惊秋连夜提审了惠府所有人。搜身查验,十余人中果然有一人的膝盖上,落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伤口。
看伤口愈合的模样与形状,夏惊秋确定,他要找的人就是慧光绍的女儿,惠珊。随后不久,衙役封了惠家四宝铺子。
奇怪的是,伙计们说慧光绍身故那日,惠珊一直都在铺子里忙进忙出,又是理账又是整理仓库,似是要比以往更忙,直至忙到深夜才会后房休息。
惠家四宝铺子距离惠府足有小半个城那么远,一来一回根本赶不上慧光绍遇害的时间。
夏惊秋提审了惠珊,她的说辞与伙计全然一致。
一时间,案子又陷入了僵局。
第三十三章 神谕杀人
忙了一天一夜,夏惊秋终究是熬不住了。寻着软塌便倒头就睡,再一睁眼,已经是晌午。
“秋哥儿。吃饭了。”金宝提来食盒布菜。
“你怎么拿了两个碗?”夏惊秋懒懒起身,走带食案边。
“娄娘子今日不是来寻您吗?您不留人家用膳啊。”
“娄简?”
“是啊,一大早,我便瞧见她来府衙了。”金宝挠了挠脑袋,“难不成,她不是来寻您的。”
金宝的话刺痛了夏惊秋的脊梁,他拿起碗筷道:“她爱找谁找谁。”随后夹了一片薄肉放进自己碗里,“啪”的一声,碗筷拍在桌上。
夏惊秋起身走向屋外。
“秋哥儿,你去哪儿?”
“叫她来吃饭。”夏惊秋又嘀咕了两句,“她薄得像张纸一般,还不肯好好养着,尽要别人操心。”
夏惊秋瞧见娄简的时候,她正在崔舟立的录事阁里,二人跪坐在一处,指着案几上的卷宗不知道说些什么。
崔舟立趁着娄简不注意,从背后拿出一根糖葫芦,上头山楂颜色正红,还淋着一层脆甜的糖浆,芝麻嵌在琥珀色的脆糖里,即便是闻不着味道,也能叫人吊起馋虫来。
“给你的。”
娄简抬起头,愣了片刻,眼中满是笑意。她接过糖葫芦,用目光将其打量了个遍:“崔大哥怎会买这小孩子的玩意儿给我?”
“上次邀你去十字寺的时候,我便瞧出来了。卖糖葫芦的从你身边走过,你回头看了好几次。”崔舟立手肘撑在案几上,“谁能想到玉升楼的二东家,竟然是个小孩子心性的。”
夏惊秋扶着门框的手快要将木头抠烂了。嫉妒、愤怒,心中生出了百般丑态。
“我知你爱热闹,凉州四月还有花神节,你若得空,我们便去瞧瞧。”
爱热闹?夏惊秋有些慌了。印象里,娄简总是一个人,一只狸奴,孤孤单单的,活在没人的地方。
她,怎会是爱热闹的性子呢?
娄简笑了,在崔舟立面前,她可以卸下防备地笑着。夏惊秋唇瓣抿紧,心口像是缺了什么,眼里也含着酸涩的疼痛。
“夏长史怎么来了?”崔舟立起身恭迎。
“你不在玉升楼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夏惊秋没好气地质问。
“夏小郎君的手可真是长,眼下连我在哪都要问上一问了?”娄简咬下一口糖葫芦。
夏惊秋侧过脸去,喉间哽着什么,咽不下去:“这里是府衙录事阁,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夏长史说的是,今日三娘特地拜会,是为了案情一事,下官一时说得起劲,未曾考虑周到。”崔舟立拱手道。
“案情?”夏惊秋回过头,眨眼的功夫,娄简手上的糖葫芦已经吃了一半。她一手握着吃食,一手翻动着案几上的卷宗。
“不然,你以为我是来打秋风的?”娄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瞧得出,她是真心喜欢糖葫芦。
“你查到了什么?”
娄简嚼着山楂不语,故意卖关子。
崔舟立见夏惊秋脸色发青,立马上前打圆场:“方才我们还猜测,两件案子许是与景教里教义中的故事有关。”
“说清楚。”
“我之前随崔大哥去听百里司祭布道的时候,曾闻一段景教教义。大致内容是真主阿罗诃创造天地,光为昼,暗为夜。天地初立,阿罗诃以身塑人,开立人间。万年交替,人心生恶,化为七宗罪孽: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及色欲。阿罗诃又遣神使者昔拉为‘神之判官’教化人心,平乱凡间。”
“下官听三娘描述了昨日惠先生身故的场景,满地金银,的确很像是向世人展示慧光绍的贪婪。下官斗胆猜测,三娘想的许是没错。”
“那季应一死,该对应何种罪孽?”夏惊秋没好气地说。
“这个我还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便不要妄下定论,你无意中一句戏言,足以影响旁人的判断。”夏惊秋训斥道。“眼下惠珊已经擒获,只要严加审问,破案只是时间问题。”
娄简嚼碎了最后一口山楂:“夏小郎君,我和你打个赌,惠珊是不会松口的。”
“为何?”
“凭她一人,杀不死季应。惠珊必定要同谋,若我的猜测没错,共犯还会继续杀人,直至杀满七人为止。我若是惠珊,断然不会将计谋和盘托出,白忙一场。”
一时间,二人僵持不下。
“秋哥儿,秋哥儿。不好了!”金宝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匆匆跑来,在众人面前摔了个趔趄。来不及喊疼,金宝起身大喊:“许小郎君杀人了!”
“许一旬杀人!?”夏惊秋蓦然回头问。
“谁死了?”娄简提壶沏了一盏茶,润了润嗓子。
“许小郎君杀了李江泽,眼下被扣在了州狱里。”
一见到李江泽的尸首,夏惊秋便明白,这次娄简又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