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顺奎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无论咱们再怎么对她们好,她们也永远都想着跑。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果,是咱们一直幻想,一直想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现在看,不可能。”陈晓莲摸着赵顺奎的胳膊,好像在安慰他,“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们走得有一点痛苦的。”
“再等等。等我好了再说吧。而且这事儿可千万别告诉小满……”赵顺奎忽然愣住了。
陈晓莲转tຊ过身,看到赵小满一脸惊愕地站在外面。
第38章 等待(1)
北山口的雨越下越大。
耿耕一身泥泞,坐在钓鱼椅上。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身前的水坑发呆,一片树叶被雨水打得左右逃窜,却始终浮在水坑的中间。
他已经过了刚挖到尸体时的惊慌,随即也意识到,他们将要面临怎样的处境——这片五年前被翻找过无数次的山坡,怎么会无端冒出一具尸体?
这是一个绑架案的犯罪现场。所以尽管还没有做DNA鉴定,但耿耕相信尸体一定和绑架案有关,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杨文竹和黎露其中一个。
也许两个受害者都在这里。
耿耕抬起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山坡,上面搭了雨棚,刑侦总队派来的专家已经接管了现场,正在小心翼翼地挖掘。
耿耕无数次想象过在各种情景下发现她们的尸体,但从没想过她们会被埋到案发现场。这比把她们的尸体直接扔到家门口还残忍一万倍。因为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她们永远也不可能被找到,她们的父母将会在无尽的痛苦和遗憾中,死不瞑目。
那么,这个女孩,或者两个女孩,也将会永远被埋在这片人迹罕见的山坡下面,永世不得逃离。
耿耕仰起头,看着从黑暗的天空中掉下来的水滴,它们在探照灯的强光下如同倾泻的水晶。是谁引导他发现那个烧了一半的金元宝,难道真的是上天都不忍看下去了?
这时穿着雨披的李为跑下来。
他先点了支烟,然后告诉耿耕,专家初步判断,是一个年轻女性。
耿耕向李为要了支烟,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但今晚他需要尼古丁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他吐了口烟圈,问道:“什么时候做DNA鉴定?”
“卢队说这个情况很特殊,要送到市局技术中心。”李为看向远处的刑侦总队现场指挥部帐篷。
耿耕明白了卢队的用意,这具尸体将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肯定会招来调查组。
作为一名一线老兵,耿耕经常和调查组打交道,知道调查组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查出基层单位的工作程序有哪些不合规的地方,然后作为某次事故原因的备选答案。
如果找不出更好的答案,那么基层单位的不合规操作就是答案。
而这个案子连耿耕自己都找不到答案,调查组就更不用说了。况且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们也绝不会低下头,认认真真思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了。就算他们想这么做,也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所以调查组一定会收集各种“备选答案”,根据局势的变化作出回答,直到没人再说“这个不行,还要继续调研”。
避免成为“备选答案”的一个重要技巧就是“冗余保险”,用卢队的话说就是打出富余,可上可下的一律往上整,可大可小的一律往大整,一切按照最高标准执行。总之一句话,千万不要“逞能”,摆出一副我全能摆平的架势。
领导最讨厌这样的人。
耿耕看李为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好像把魂儿丢在上面了,便问他怎么了。
李为闷头抽了两口烟,这才小声说道:“挖出尸体那个地方,是我当年亲自翻的。绝不可能出问题。”
“没说你有问题。”耿耕安慰道。
“没问题才要命!”李为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我倒巴不得是我当年马虎大意没找到。”
耿耕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跟着点了点头。
“如果尸体是之后被人放过来的呢?”李为揭开了锅盖,“这座山头我们至少封锁了一年。所以,凶手是在一年后才杀了人?”
李为的声音已经颤抖。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那么警方没能破案,导致一年后人质被杀害,又被埋到了案发现场,这将是多大的丑闻!
作为这桩丑闻的主人公,已经被马红蕾和彭韬两个视频推上风口浪尖的耿耕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已经无法想象了。
“不一定。”耿耕看着路灯下的烟雾说道。
“怎么不一定!”李为低吼,“除了那两个女孩,还有谁会埋到这个地方!”
“不一定是一年后。”耿耕继续说道。
“靠!谁杀了人先在家放一年,然后才挪出来?”
“我是说有可能两年后,三年后,千万不要给自己脑袋里设框。”耿耕终于也吼了起来,“还有,别老有点事儿就慌!”
搭档这么多年,李为第一次看到耿耕咆哮。以前不管遇到多大事,他都是一句“这都正常”轻松带过,从没见过他如此惊惶。
“我……我就是提醒你,赶紧想想办法。”李为低下头,看到耿耕手指间早已烧秃的烟头。
“慌什么!”耿耕拍了下李为,“这都正常。”
李为夺下耿耕还想往嘴里放的烟头,又给他一根新的。
卢队急匆匆走过来,也和耿耕一样满身泥泞。李为正要走开,卢队示意他一起听。
“收队了,只找到一具尸体。”卢队言简意赅地宣布,同时夺过耿耕手里的烟。
“什么?”耿耕看向上方的探照灯,“只有一具?”
难道还有一个活着?他感觉身上的血又开始沸腾起来。
李为掏出火机给卢队点上,卢队猛吸了一口,然后咳嗽了好几下。
“我和支队、总队都打过招呼了。因为只找到一具尸体,所以现阶段不能声张。”卢队下意识小声说道,“你嚷嚷出去了,万一另一个还活着呢,被绑匪知道了,受刺激了,给你来个撕票,这责任就大了。”
耿耕点点头,他知道卢队不声张的意思是对受害者家属保密,尤其对马红蕾。他们终于又等到了一个破案的黄金窗口期,这次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于是他问道:“上面同意了?”
“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谁敢不同意。”卢队,“我有个建议,你俩先听听。”
耿耕和李为同时点头。
“这个尸体,不管是杨文竹还是黎露,DNA结果出来之前,你们该查还是继续查,有些工作,不一定要搞清是谁才能展开。比如我想到的,绑匪为什么把她又埋到这个地方?绑匪的动机是什么?还有,埋在这里说明绑匪和人质至少在案发后的一年里就是在本地生活的,否则他们不可能穿过检查站,把尸体从外地运过来。最重要的,什么人来祭拜?我觉得只可能是绑匪。因为绑匪不可能和任何人说他把尸体埋在这里了。那么,绑匪来祭拜的心理又是什么?咱们抓住这些,我觉得就见亮了!”卢队一口气说道。
耿耕不住点头,卢队说的就是他一直想要思考的,但是他脑袋太乱,就像一台没挂档的汽车,高速空转,就是不动。
“我还有个想法。”李为忽然说道。
“快说!”卢队挥了挥手,烟雾转着圈飞起来,转瞬间被雨水打散了。
“咱们封锁了这地方至少一年,也就是说凶手是在一年后才把人埋在这里的。”
卢队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我的意思是,绑匪囚禁了她们一年,所以他们肯定有相对独立的空间,至少不会在普通居民楼里。”
耿耕和卢队同时点了点头。卢队说道:“你看,这不又缩小了范围。总之,别人乱你们不能乱。现在看着是最危险的时候,但咱们也看到希望了。你随便逛逛都能发现尸体,这说明老天爷都在帮咱们。所以沉住气,好好研究,抓住机会把案子破了!”
“那什么时候和家属说?”耿耕问道。
“至少得等DNA鉴定完成吧。”卢队反问道,“你现在怎么通知?两家全来看?那不是闹呢吗?”
耿耕明白了卢队的心意。
卢队把尸体送到市局技术中心,一方面是为了工作程序的冗余,更重要的是为他争取时间。身份没鉴定出来,他就可以不被打扰地投入到破案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如果他能在这段时间里取得重大进展,也许会抵消这场风波造成的损失。
“那肯定保密。”李为在旁边说道。
卢队看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希望吧。”
马红蕾在仓库接收了一批新的T恤,她抽查了两件,杨文竹的照片和衣服质量都没问题,才让库管帮她搬到面包车上,然后把拆开的两件T恤送给库管。
马红蕾钻进车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让车里产生一些响动。她曾经是个交响乐迷,尤其喜爱柴可夫斯基。可是这几年她放弃了这个爱好,准确地说是放弃了一切爱好。
因为除了找女儿和做公益活动,她已经无法专注地做任何事了。
她打开车里的灯,核对这两天的票据,然后一笔一笔记在记事本上。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收音机。音箱里传出主持人的声音:“再提示各位司机朋友一遍,北山口东路和北山口南路临时管制,请司机朋友tຊ们提前绕行。
马红蕾心里忽然突突了一下。这些年,她去过无数次北山口,那是杨文竹被绑架的地方,承载着她所有的悲痛。所以一听到这三个字,她的注意力立刻被抓住了。
北山口只有一座山,既没有住宅也没有厂区,怎么会大晚上忽然临时管制?
啪的一声,一颗巨大的雨点砸到风挡玻璃上,吓得马红蕾打了个激灵。
她把单据和笔记本塞进扶手箱里,然后给黎露母亲拨去电话。
这些年,黎露父母也没有放弃找孩子,他们经常参与马红蕾的公益活动,还捐了很多钱。马红蕾和黎露妈妈经常通话。这几年马红蕾唯一一次听柴可夫斯基就是和黎露妈妈一起的。
黎露妈妈是个资深的芭蕾舞爱好者,所以也是柴可夫斯基的乐迷。她从小就培养黎露跳芭蕾舞,为此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而黎露也不负期望考上了舞蹈学院。可是自从黎露被绑架后,她也放弃了这个爱好。
有一天两人很偶然地聊起来,才知道她们有共同的爱好。她们鼓起勇气,坐在一起听了一下午柴可夫斯基,听得两人泪流满面。
黎露母亲很快就接通了电话。每次马红蕾打来电话她都会紧张,好像马红蕾就是他们未来人生轨道上的一个道岔,到底驶向幸福的山谷,还是冲向绝望的山崖,全在马红蕾下一通电话中。
“你有个亲戚在刑警队,还在吗?”马红蕾开门见山地问道。
“还在。”黎露母亲立刻紧张起来,“你有什么事要找他吗?”
“你让他帮着打听一下,今晚在北山口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听广播说那边封路了。”
“封路?”黎露母亲立刻慌了,“我……我这就去……”
五分钟后,黎露母亲回过来电话,但此时的她已经语无伦次了。
“他说今晚有行动。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他在山下,整个山都被封锁了。他们领导都去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计划好的还是临时行动?”
“计划好的还是临时的?”黎露母亲朝着旁边喊道,很快她说道,“临时的!刚被叫过去的。”
出事了。马红蕾心跳加速,以她五年来和警方打交道的经验,如果不是重大突发事件,警方一般不会搞这么大动作的。这起尘封五年的案子,还能有什么重大突发事件呢?除非……
她脑袋嗡了一下,闭上眼睛,强压着沸腾的血液,强迫自己继续思考。
“红蕾?”
“你们马上出发,去北山口!”马红蕾睁开眼睛。
“北山口?”
“对,北山口,马上就去!”马红蕾大声说道,“我现在也过去,咱们在山下集合!”
挂断电话,马红蕾坐在车里冷静了一会儿。她看着机械摆动的雨刷器,车窗外的世界能维持清晰的样子只有一秒钟不到。
她把导航目的地调成北山口,然后在微信里找到了所有的媒体群,在每个群里发了十个大红包。红包的名字就是:今晚北山口,速来!
第39章 等待(2)
马红蕾的面包车像一面醒目的旗帜,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在它周围。
最早赶来的是杨英明和他母亲、姐姐一家,很快黎露父母和亲戚也赶到了。看到半山亮起的探照灯和攒动的人影,黎露母亲脸色苍白,不断大口喘气。
“要不我不上去了。”黎露母亲紧紧攥住马红蕾的手,说话带着哭腔,“我怕有什么不好的事。”
“这五年我们都是一起走过来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马红蕾为她打气,“我们一起面对。”
“红蕾说得对。”黎露父亲摩挲着妻子的后背,问马红蕾,“咱们什么时候上去?”
“再等等。”马红蕾看向蜿蜒向上的盘山路。
他们现在上去,肯定会被警察拦住。所以马红蕾动用了她所有的关系——如果钥匙打不开门,那就只能用压倒性的力量撞开它。
随后的半个小时,曾经受过马红蕾恩惠和帮助的孩子家长,还有渴求流量的各路媒体从业者们不断注入到这股力量中,路边的车队停成了一条长龙。
“上去吧。”马红蕾看着警戒线里面排成一列的警察和辅警,对方已经严阵以待了。
马红蕾推开了杨英明递过来的伞,冒着雨走在最前面。
杨英明、黎露父母和林启峰跟在马红蕾后面,杨英明的家人、黎露亲戚和赶来声援马红蕾的人跟在他们后面,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半山的探照灯走去。
运送遗体的车队下山时遭到了阻截。人们打着伞,肩并肩堵在道路中间,任凭维持秩序的警员和辅警如何劝导,依旧巍然不动。
消息传到上面,耿耕和李为立刻开车下来。李为把车停到车队前头,从扶手箱里拿出一个口罩递给耿耕。
耿耕叹了口气,没有接,开门下车了。
三个孩子的家庭,以及还在源源不断从各地赶来声援马红蕾的人,他们就像一团正在成型的风眼,在媒体的催化下,很快就会在这个地方上演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
口罩还有什么用呢?
马红蕾看到耿耕下车,立刻冲过封锁线迎上去。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往上冲,封锁线立刻被冲开了。
黎露母亲感觉自己腾在云雾上,正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结局。五年来她一直沉浸在女儿音讯全无的痛苦中,但是真等到了消息,她又害怕是坏消息,甚至想退回到原来的状态中,至少心里还保留一丝希望。
热血冲击着她的头顶,她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
山路陡峭,她忽然脚下一软,向旁边倒去,幸好被丈夫一把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