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阵惊呼，马红蕾回头望去，看到黎露母亲的雨伞一路沿着坡道滚下去，滚到路外，滚下黑漆漆的山坳里。
马红蕾终于和耿耕走到了面对面。
她身后的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一时间鸦雀无声，连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都异常清晰。
“出什么事了？”马红蕾盯着耿耕问道。
耿耕把目光越过马红蕾，看向后面举着手机拍摄的媒体。他可以用案情需要保密的理由拒绝回答，他本来也是被命令这么做的。
“我们还在调查，有结果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耿耕说道。
“已经有结果了，你们的人都要撤走了。”马红蕾看向耿耕身后的车队，“你现在可以通知我们了。”
“案情需要保密，你带了那么多媒体，会影响我们办案。”
马红蕾冷笑一声，质问道：“这五年来你们一直在保密，有进展吗？”
耿耕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的任何回答都会刺激到这些人，酿成冲突。虽然今晚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但是他还是要尽可能往后推延。
“那是运尸体的车吧？”
后面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声音，人群立刻轰动了。
混蛋！耿耕心里骂道，他们刚才就和车队说过等等再出发，可是刑侦总队的人根本不理他们，还是大摇大摆地下山。
现在果然被发现了。
耿耕回过头看向停在路边的车队，好像就连那些亮起的车灯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马红蕾颤抖着问道：“是吗？”
耿耕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一句会被立刻戳破的谎话没有任何意义，还会迅速点燃这些人心中压抑许久的火山。
他终于说道：“涉及到案情，原则上是要保密的。但我可以和你们说。你也支持我们的工作，让后面这些媒体暂时先回避一下。你同意吗？”
“好。”马红蕾说道，“我们往前走，让他们等在这里。”
马红蕾和耿耕并排往前走，三个孩子的家人们走在后面，一行人往前走了近百米。马红蕾和耿耕面对面站定，其他人围着他们站了半圈。
马红蕾问道：“谁的尸体？”
耿耕没有回答，但这本身就是一个不能再明确的回答了。
黎露母亲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人们立刻乱了起来。林启峰蹲下为黎露母亲做了简单的紧急救治，好在她只是暂时昏过去，很快就苏醒了。
李为从车里抱来钓鱼椅。黎露母亲刚坐下，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黎露父亲也无法经受这个打击，蹲在妻子旁边痛哭起来。
杨英明也蹲下哭了。其他人都被这悲痛的氛围感染，流下了眼泪。远处的媒体看到这个情景，立刻高举手机拍摄，民警们不得不拉直了警戒线。
“等一下！”马红蕾喊了一声，人们的哭声都停了下来。
“尸体是埋在那上面。”马红蕾指着半山上的探照灯，“埋在案发现场。”
“对。”耿耕点了点头。
“我记得案发后，你们封锁了这里，至少一年！”马红蕾盯着耿耕的脸，“绑匪是怎么做到的？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把尸体放回来？还是说，她们被绑架了一年，然后才被杀！”
马红蕾几乎喊了出来。这几年tຊ她极少表露情绪，但是此时此刻她完全控制不住了。
耿耕无法回答，这也是他们的困惑。
“你得给我们个交代！”
马红蕾走到耿耕身前，她全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红发流下来，落到T恤上杨文竹的脸上，并再从她的脸上滑落。
耿耕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孕妇被大雨浇，于是把雨伞举到了马红蕾的头上。
他下意识看了眼手表，午夜00:30，战斗就要打响了。
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审判，更是这五年苦难的最终清算。因为他没破案，所以他代替真凶成了所有人宣泄仇恨的替罪羊。
“我们会全力调查……”
“五年前你们就说要全力调查！”黎露母亲猛地从椅子上蹿起来，冲到耿耕面前，“可你们查了多久！ 你还记得林皓妈妈是怎么死的吗？她是从你们办公楼上跳下去的！她在用命逼你们继续查。可你们根本就不在意。你们总说什么破案黄金期，过了黄金期破案机会就小，可是一年后她们还活着呢！哪怕你们有一点同情心，有一点良心，也许她们就能得救了！”
耿耕无言以对。他理解黎露母亲的心情，换做是他也无法接受。
“你说话啊！她们被绑匪囚禁了至少一年！一年！她们每天要受到多少折磨！”黎露母亲歇斯底里地吼道，“这都是你们造成的！”
她一边嘶吼一边拍打耿耕，丈夫把她拉到一边，她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我们要去看孩子！”马红蕾盯着不远处的运送遗体的车队。
“现在不行。”耿耕伸出胳膊，“DNA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不能证明就是你们的孩子，也可能是其他人。我们只有在确认你们是死者父母之后才能让你们去见。”
“你装什么装！”马红蕾回怼，“你以前也不是没带我们去认过尸。”
“可是这具尸体已经辨认不出来了！”耿耕脱口而出道。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就连黎露母亲的哭声也停住了，怔怔地望着耿耕，似乎在想这句话蕴含的可悲又可怕的意味。耿耕环顾四周，悲伤在两个孩子的至亲之间流淌。
“我说的是实情。”他接着说道，“抛开工作，我也为人父母，我怎么能不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放心，只要确认了DNA，我们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现场还是一片沉寂。
耿耕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继续说道：“我们的同事还在上面等着，如果你们家希望这个案子尽早破获，希望尽早得到鉴定结果，就配合我们的工作。说一千道一万，破案是第一位的，如果你们有什么话想说，有什么问题想问，没问题，我今天就在这儿陪着大家。但是你们先让那些人把路让开，让我们同事先下去工作。真的时间不等人了！你们看在孩子的份上帮帮忙，好不好！”
人们把目光聚焦到马红蕾身上，等着她做决定。马红蕾也知道现在应该让警察做事，可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刚才说，”马红蕾听着自己的声音从混乱的大脑中冒出来，“这具尸体？这是什么意思？”
耿耕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看来还是藏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翻遍了整个山头，只找到了这一具尸体。假设这具尸体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另一个可能埋在了别的地方，也可能还活着。所以我们才要保密，尽量不刺激绑匪，才有可能把人救出来。这也就是我让你们过来说的原因。”
耿耕说完这番话，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找到了一个，另一个还活着吗？那到底谁活着谁死了呢？好像她们正在抽一个二选一的生死签，只要一个抽到了生，另一个就只能是死。
不经意间，原本将耿耕围在一圈的人们慢慢分成了两边，一边是杨文竹的家人，一边是黎露的家人。
忽然之间，一个轻微的声音飘了出来。
“肯定不是黎露，肯定不会是黎露的……”
人们看向黎露母亲，她怔怔地看着地面，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肯定不是黎露，那就只能是杨文竹了。这个念头同时在所有人的头脑中闪过，他们目光交错，最后一半的目光锁定在黎露母亲身上，另一半锁定在马红蕾身上。
任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活下来，所以他们都能理解黎露母亲的心情。但是这些话在心里想想没问题，说出来就不好了。
黎露父亲也认为妻子不应该这么说，轻轻拽了拽她，让她不要再说了。
“你扒拉我干什么？”黎露母亲甩开丈夫的手，“肯定不是黎露啊！我说的有错吗？”
“这么多人，别说了。”丈夫小声说道。
“这么多人怎么了？我说我女儿还活着有什么问题？”黎露母亲大声说道。
杨英明上前一步，说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DNA鉴定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是谁。咱们的心情都……”
“谁跟你是咱们！”黎露母亲打断了杨英明的话，“绑匪就给你一个人打电话了，所以就是冲着你来的。跟我家露露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她肯定还活着！”
杨英明没想到五年来一直和他们关系非常好的黎露母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那可不一定！”贾志刚忍不住刻薄道，“要这么说，这事儿还和林皓也没关系呢，他最无辜，不还第一个死了？”
林启峰瞪了贾志刚一眼，强忍住没有发作。
“什么不一定！”黎露母亲怒吼道，“死的就是你们家孩子！死的就是杨文竹！”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红蕾走到黎露母亲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什么？”
“死的就是杨文竹！”黎露母亲完全失去了理智。
“你再说一遍。”
“死的就是杨文竹！是杨文竹！”
“啪！”马红蕾抬手一记耳光扇过去。
黎露母亲捂着脸退了半步，接着发疯似地扑上来，和马红蕾扭打在一起。
“你敢打我老婆！”黎露父亲也红了眼，挥着拳头朝马红蕾身上砸过来。
杨英明见黎露父亲动手，冲上前挡住了他的拳头。四个人绞缠在了一起。
贾志刚和贾辉冲上去帮助杨英明，黎露家亲戚也一拥而上。
耿耕站在马红蕾后面，高喊同事上来拉架。可是外面的人不仅拉不开里面的人，反而被更外面的人挤住，整个人团越滚越大。
马红蕾被挤在人团里，耿耕挤在她身后，双手挡在她身前。
众人在陡峭的山路上来回拉扯，踉跄着互相推搡挤压。林启峰被身后的人推得失去平衡，压到身前的马红蕾身上。马红蕾脚下一绊摔倒了，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了，压在她上面。
第40章 等待（3）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卢队带着一队警员冲过来。他们将压在外面的人拖开，再一层层扒开，直到扒到最下层，发现林启峰和耿耕双手相握，双臂相抵，支撑着身体，为中间的马红蕾腾出了空间。
马红蕾躺在耿耕发福的肚皮上，看不出明显的受伤，但是脸色煞白。
林启峰被人抬起来，立刻又瘫了下去，刚才那十几秒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和耿耕并排躺在地上，任凭雨水打在被汗湿透的衣服上。
林启峰走进急诊室的时候，看到马红蕾坐在里间的诊床上，一刻不停地给不同的人发语音报平安，并叮嘱他们不要把今晚的事发出去。
发完之后，她又拉了一遍名单，确认没有漏掉的人，于是锁上手机屏幕，把手机放到身边。她看着伸直的双脚，这才发现袜子破了个洞。她脱掉袜子，顺势支起膝盖，双手抱住，下巴顶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起来，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在林启峰的印象中，马红蕾是那么强大、那么尖锐，原来她如此瘦小。她就像一支风干的花，外表还是火红，但内心已经干枯，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散。
林启峰没有进来。他不想打扰马红蕾，他也知道马红蕾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过了一会儿，马红蕾终于缓过神来，她挺直后背，又习惯性地把脸绷成了一枚钢针。她拿起毛巾用力擦了擦头，然后胡乱拢了两下炸开的红发。
林启峰走过来：“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没感觉就好，你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林启峰说道，他忽然无比同情并敬佩这个与命运为敌的人。
马红蕾翻身下床，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启峰说道：“我欠你个人情，回头再说。”
“你要去哪儿？”
“刑警队。”马红蕾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你得住院观察一晚。”林启峰追上去。
马红蕾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对林启峰说道：“不行。DNA结果很快就会出来，我得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救文竹。”
林启峰没有说话，但马红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tຊ没说出口的话：
你怎么知道杨文竹会活下来？
“活下来的肯定是文竹。”马红蕾直视着林启峰的眼睛，“因为我是她的母亲，我只有这一个选项。黎露妈妈也一样。我们都是母亲，都相信活下来的是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不该诅咒文竹。”
林启峰点了点头。当林皓的死讯传来时，他也曾想过为什么是林皓，而不是别人。
“我一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在这个点，我根本控制不住。如果我还能像平时那样冷静，那我就真成行尸走肉了。所以我们才会打起来。准确地说是我先动的手。”马红蕾深呼吸了一口气，“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多可笑？我们就像两个被扔在碗里的蛐蛐，我们无冤无仇，却被一根看不见的草根拨弄得自相残杀。也许凶手就在旁边看笑话呢。”
“就因为抓不到凶手，我们才把气撒到其他人身上。”林启峰想起五年前自己在林皓的追悼会上挥刀伤人，不是和今天一样吗？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负面情绪的话。”马红蕾恢复了冷静，“黎露妈妈怎么样？”
“听说没什么问题。”林启峰回答道。
“你要不要一起去刑警队？”马红蕾问道，“虽然和你没关系，但我有预感，DNA结果一出来，这个案子很快就会有进展了。”
林启峰看着马红蕾坚定的目光，这目光让他难受。
“我去。”林启峰低头看着手机，躲开了马红蕾的目光。
马红蕾看着躺在医院长椅上打盹的耿耕。他浑身的泥土都干透了，裤管卷到膝盖上面，右小腿外侧抹了一大片碘酒，手肘也有多处划伤，这些都是刚才扑救马红蕾受的伤。
马红蕾又往前走了一步，遮住灯光。耿耕立刻醒过来，他挥了挥手，艰难地站起身。为了不撑破刚凝固的结痂，他双手撑着扶手，尽量不让小腿用力。
“刚才你救了我一命。”马红蕾说道，“谢谢。”
“你不用谢我。”耿耕无奈地说道：“你真应该小心点。你还怀着孩子呢，万一出点事你怎么办？”
马红蕾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问道：“我把锦旗送到刑侦总队还是市局办公室？哪个更有用？”
“千万别。”耿耕急忙摆了摆手，又牵动了胳膊肘的伤处，疼得吸了口凉气。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你身体没事吧。”
“今天早上就能出结果了吧。”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市局领导专门做了部署，连夜做DNA鉴定，很快就能出结果。”耿耕说道。
昨晚的冲突还是被传到网络上了。市局局长梁安治连夜让市局技术中心的主任和副主任亲自去单位坐镇，务必最快速度做完DNA鉴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