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竹立刻拼命摇头。陈晓莲又是一顿安抚,她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你不是说我只要念经,就会管用吗?”
“是管用,但是黎露的怨气太重,她就是不走。”陈晓莲拿出那张符,“所以咱们才得把这个烧了,就能把她送走了。”
“真的吗?我害怕!”
“你别怕,我和你赵叔都在,有什么事我们顶在前面。”陈晓莲说道,“今晚你就把它烧了,别的都不用你管。好不好?”
杨文竹看着腿上的淤青,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夜里十一点,赵顺奎夫妇和杨文竹在夜雾中爬上了北山口。
赵顺奎摆好供果、纸钱和火盆,把一大桶水放到旁边,又用铁锹铲了一拨浮土放在旁边备用。尽管夏季潮湿,他们也担心闹出火灾。
陈晓莲一边点燃纸钱一边念叨:“黎露啊,我们今天来送送你。也三年多了,才知道你还留在这世间,孤苦伶仃。这是我们的疏忽。我找了大师,为你请了个符,有了它,你就能安息了,再也不用受这世间的苦了。”
她招了招手,杨文竹蹲在她身边。
“黎露,今天文竹也来送你了。这一世的恩怨,其实都是前世的因果。你既然已经还完了,就放下吧。就无牵无挂地走吧。若还有下辈子,阿姨再替文竹还你。”
杨文竹拿着那张符,说道:“黎露,带上这个,安心走吧。”
说完她把符放进火盆里,这时来了一阵风,风助火势,那张符燃烧着旋转着腾空而起,朝着天空飞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黎露收到了。”陈晓莲欣喜地说道。
赵顺奎把金元宝、纸钱全都拆开,不断往火盆里放。陈晓莲念念有词:“黎露啊,这些钱你都带上,安心上路吧。你别缠着文竹,也别为难小满了。”
天空下起了雨。就连杨文竹都能感觉到,这是黎露在哭泣。
她回想着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在漆黑的地窖里,她搂着奄奄一息的黎露,给她擦汗,给她取暖。
杨文竹流下了眼泪。
忽然狂风大作,把燃烧的纸钱吹得四处乱飞,同时吹翻了放着祭品的塑料袋,纸钱和金元宝滚了一地。
陈晓莲手忙脚乱地去捡祭品,赵顺奎拿着沾水的树枝,四处扑灭燃烧的纸钱。
杨文竹也去帮忙捡。她回头看他们无暇顾及自己,于是趁乱把一些金元宝和纸钱撒落到山林里。
这阵狂风搅得陈晓莲心神不宁,草草结束了祭扫。结果下山时,陈晓莲滑倒在地,赵顺奎急忙上前把她搀扶起来。
杨文竹回首看着身后的山坡,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切也都将在这里结束。
黑暗中,赵小满抱着《被囚禁的舞者》来到佛龛前。
她先点了三支香,然后把画放进铁桶里,点燃了它。
“黎露,你不要缠着杨文竹,也不要再钻进我的梦里了。”赵小满喃喃道,“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两清了。”
赵小满盯着燃烧的画,画面一点点消失了,黎露的血迹也一点点消失了,那些罪恶也一点点消失了。
火焰在黑暗中窜动,将赵小满面无表情的脸映上了诡异的红色。
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上午赵顺奎回到家,陈晓莲立刻迎上去。
“说是老杨杀人了。”赵顺奎低声说道,“杀了他的女秘书,女秘书还怀了他的孩子。”
陈晓莲皱起眉头,问道:“听谁说的?”
“贾志刚。”
“他说话你也听?”陈晓莲撇了撇嘴,说出这个名字就像嗑了一颗臭瓜子,然后继续问道,“那你见没见着老杨和红蕾?”
“没见着。”
“难怪管你借钱,急得跟什么似的。”陈晓莲说道,“你当时就应该问清楚了,该劝就劝,能用钱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要闹到这一步?”
“他那人的性格你还不知道?我就算问,他也不会说啊。”赵顺奎说道,“不过他们已经放出来了,问题应该不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晓莲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找食物。
赵顺奎追了过来,问她要干什么。
“蒸点包子,酱点牛肉给红蕾送过去。”
“你们今天约了?”
“下午我俩去求签。”陈晓莲一边说一边把莲藕和山药拿出来,“我再煲点汤。出了这种事,她肯定没心思吃饭了。”
楼上传来了喀哒一声轻响,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杨文竹站在楼梯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杨文竹僵硬地回到阁楼,她的耳边像是录音机卡带一样反复回响着一句话:杨英明杀了他的情妇。
为什么?
在她的记忆里,她父母是相爱的,至少杨英明是爱马红蕾的tຊ。
因为杨英明以为她已经死了,但他还想再要一个孩子,所以才找了情妇。
只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罪魁祸首就是赵顺奎一家。他们不仅毁了她,也毁了她的家庭,毁了她父母的人生。
她的身体里腾起一股火焰。
陈晓莲和她说这些的时候还在忙着蒸包子,好像这种自我感动式的表演就能将他们的罪行一笔勾销了一样。
他们谈起借钱给杨英明时的云淡风轻,好像他们从二十年前就一直是有钱人,好像是他们一直在接济杨英明。
她的身体里燃起了熊熊烈火。她坐进浴缸,把整个身体都潜入水下。她现在绝不能失去理智,否则这颠倒的世界就真的扭转不回来了。
冷静!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就算杨英明真的被抓进监狱,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下来。
她复盘刚才的谈话。赵顺奎说负责这个案子的还是五年前负责绑架案的那个警察。也许那个警察会再去调查绑架案,发现她留下的线索。另一方面,赵顺奎和陈晓莲做贼心虚,会加快把赵小满送出国。
所以,她要立刻开始下一步计划了。
她猛地从浴缸里站起来,走到画板面前。
滴答滴答,身上的水掉在木地板上,但她毫不在意,拿起画笔,继续画她的最后一幅画。
第53章 共生(5)
一大早,陈晓莲就接到了马红蕾的电话。当她听说马红蕾怀孕了,激动得哭了出来。
挂断电话,她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她从佛龛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小锦囊,冲上阁楼叫醒了还在睡觉的杨文竹。
“来,你挑一个。”陈晓莲打开锦囊,取出两个平安符,放到睡眼朦胧的杨文竹面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妈妈怀孕了。”
杨文竹抬起头,好像没听懂陈晓莲的话。
“你要有弟弟妹妹了!”陈晓莲兴奋地说道,“你挑一个,另一个我今天送给你妈妈。”
“怀孕?”杨文竹震惊地问道。
“是啊!说起来也真是不容易。”陈晓莲激动地念叨着,“你爸妈要这个孩子已经要好几年了,怎么也要不上。你妈现在这个年龄,又随时会停经,真是老天有眼……”
杨文竹已经听不进去陈晓莲的话了。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再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要替妈妈高兴,但她高兴不起来。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忽然听说自己马上要有个弟弟妹妹,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高兴吧。
她理解这个孩子对父母的重要性,如果她死了,这一切都很合理。但她还活着,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妈妈也打算放弃她了?她的心底忽然升起了强烈的孤独感。
“怎么?你不高兴吗?”陈晓莲问道。
如果不是你们,我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杨文竹想着,你现在居然还要问我高不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杨文竹强压着杂乱的心情,拿起一个护身符,“我妈应该喜欢这个。”
当天下午,赵顺奎回来眼皮就一直跳。
陈晓莲问他去没去医院,问了三遍他才听见,说去了。陈晓莲又问他拿没拿药,又问了三遍,他才说拿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在袋子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
“放在车里了,我去拿。”赵顺奎魂不守舍地出去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被陈晓莲拽进卧室。
“你怎么回事?”
“不知道。就是心惊肉跳的。”赵顺奎说道,把药递给陈晓莲。
陈晓莲把药塞到行李箱里,然后在备忘录的常用药品那一行打了勾。
“看见什么人了?”陈晓莲继续收拾行李箱。
“林启峰。”
陈晓莲的手慢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赵顺奎,问道:“林大夫怎么样?”
赵顺奎点了点头:“精神还不错,我们聊了一会儿。”
“说啥了?”
“啥也没说。”赵顺奎用手指刮了刮寸头,“瞎聊两句。”
“去找陈律了?”
“噢,找了。”
“陈律咋说?”
“陈律说咱们是委托人,只要咱们委托的事情,他就一切照办。”
“可以办?”陈晓莲有些惊喜。
“当然可以办。”
“那他不用看看里面是什么?”
“人家说了,这是咱们的隐私,他绝对不会看。”赵顺奎叹了口气,“等真到了那天,他就算知道也无所谓了。”
“行。”陈晓莲长出了口气,“这事儿安排好,我心里算踏实了。”
赵顺奎走到陈晓莲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按摩着。
“小满的机票定了吗?”陈晓莲问道。
“定好了。”
“小满走了,杨文竹那边搞定了,咱们也得抓紧时间出国。”陈晓莲说道。
暴雨打在屋顶上,发出洗涤灵魂的声音。
杨文竹一直盯着网上的信息,局势比她预想得紧迫。她熬了几宿,把这幅画赶工出来了。
她画完最后一笔,把画笔扔到一边,看着自己的作品,终于完美了。
她光着脚走下楼,看着落地窗外的雨幕,在黄色路灯的照映下变成了一片片流动的水晶。
多干净的雨。
她走到花园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无论多么肮脏的水,只要它蒸发了,变成水蒸气,就能一直升上万米高空,重新凝结成最纯净的水,降落在另一个地方。
人生也是这样吧。无论做过什么,只要死亡,灵魂就会升到天上,重新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投生到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不会记得上辈子做过什么,也不会记得上辈子和谁在一起,但他知道这是个新的开始,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将由他自己决定。
所以雨水能洗刷罪恶,能让人迎接新生。她抬起头,感受着雨点打在额头上,这才是真正的洗礼。
赵顺奎很少做梦,但是今天做了个噩梦。他梦到林皓抓着树枝,他趴在地上伸手去拉林皓。这时有个人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你救了他,他就要把你们送进监狱。”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下一秒,他认出来那是他女儿被烧焦的脸。于是他把马上要抓住林皓的手抬起来,放到树枝上。
林皓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叔……”
他按下手掌,只是轻轻一按,树枝折断了。
他从梦中惊醒,忽然陷入了恐惧的深渊。因为他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究竟是不是像梦里那样,把手按在了树枝上。
他一直记得的,他一直知道的,他一直告诉自己的是他拼命去抓林皓,但是就差了一点,树枝折了,林皓摔下去了。
他一直以为的记忆是真的吗?还是他在骗自己?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还是说这五年的愧疚之心积郁成了心魔,虚构出噩梦中的情景?
他彻底分不清了。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他这辈子都分不清了。这才是让他最恐惧的地方。
他全身燥热,于是起身出来,到餐桌接水喝,看到在院子里淋雨的杨文竹。他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也走了出来。
杨文竹看到他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反应。
“林皓不是我推下去的吧。”
他在和杨文竹说话,可目光却是涣散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皓不是我推下去的吧。”他再次说道。
雨水已经浇透了他,所以看不出他脸上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林皓不是我推下去的吧。”
大雨冲刷掉了附着在赵顺奎身上的所有假相。他不再是赵顺奎,不再是用肩膀顶住一切苦难的丈夫和父亲,不再是心狠手辣的绑匪,也不再是人们交口称赞的老好人。
现在,他就是一个恐惧的、无助的人。他迷失在自己的命运中,最终也将成为命运的猎物。可他能逃出来吗?
不是每一滴水都配重新回到天空,变成清澈的雨。
杨文竹怜悯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顺奎挂断电话,陈晓莲立刻冲过来。
赵顺奎脸色煞白,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们还在刑警队等鉴定结果。”
“怎么可能?”陈晓莲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被发现了呢?”
“就是啊,我把现场打扫得很干净了。”赵顺奎跟着说道,“会不会是凑巧?”
“怎么那么凑巧?”陈晓莲眉头紧皱,“三年都没事,咱们去上了个坟就出事了?”
“那也有一个多月了快两个月了。”赵顺奎摇头道,“我看还是和老杨助理的案子有关系。之前红蕾不是发过一个视频嘛,可能给警察压力太大了,他们又开始查了。”
“那怎么办?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说不好,但是查过来是早晚的事。”赵顺奎说道,“现在咱们必须尽快把小满先送出国,就算有什么事,孩子要保下来。”
“对!”
“文竹那边也准备行动吧。”赵顺奎看向妻子,“那边的人已经联系好了。”
“要先稳住tຊ她。”陈晓莲说道,“越到关键的时候越不能乱。”
“放心。咱们只要把人送过去,其他的事情对方全管了。”赵顺奎说道,“只要咱们自己不乱,事情就不会乱。”
赵小满出国的前夜,杨文竹把她叫到阁楼上,给她展示了一幅新画。画面上,一个和赵小满几乎等身的女孩背对着站在烈火中,她背上的疤痕狂野伸展,就像在跳一支妖娆而神秘的舞。
“这是我?”赵小满惊呼道。
杨文竹拉过两面穿衣镜摆在赵小满身前身后。赵小满脱掉衣服,仔细对比自己和画中女孩的疤痕,几乎是一样的。
“伤疤还能这么美。”赵小满眼睛湿润,抚摸着画中女孩的疤痕,“这幅画叫什么?”
“浴火少女。”杨文竹简单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