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瑟倒是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个小兵,不吝赐教道:“这位壮士欲同本王谈章法,那本王便与你好好论一论章法!皇军之中分飞羽军、飞林军与飞云军,此三者专司皇族安危。飞羽军原属太子所管,飞林军属翊王所辖,却不知这飞云军何时归了德妃娘娘,听从德妃娘娘之命了?”
话到此处,他的眼睛骤然眯起,向小兵投去凛冽的威胁:“本王念你刚入军中不晓规矩,却不想,你连效命于何人麾下都不知!”
顾云扬连忙上前,一脚将小兵踹回原处后,这才恭敬与褚瑟道:“萧王殿下息怒,我飞云军自然是归于萧王殿下麾下,誓死效命萧王殿下!”
他慷慨激昂表了一番决心后,又踌躇以表难处道:“可是德妃娘娘那处……”
“那便退下!”褚瑟不留余地打断对方,随后看向赵临鸢,传出一丝“为夫任务已达成,夫人可满意?”的眼色,与飞云军众人道:“劫狱一事,德妃娘娘那处,王妃自有交代!”
顾云扬当即抱拳:“是!”
至此,本受了德妃指使便来势汹汹欲将赵临鸢手到擒来令其认罪伏法的飞云军,在褚瑟到来后顷刻之间被打发得鸣金收兵,尽数散去。
赵临鸢却显得失望,在她的计划中,她本应顶着劫狱的罪名一路拼杀,直至杀到凤怡宫,与德妃娘娘当面对峙,讨个劫狱的说法,如此,才称得起她的排面。奈何褚瑟将大事化小,她叹了口气之后,便也欣然接受了。
至此,她也得了个正式“拜会”德妃娘娘的由头。
*
后宫闹出了人命,况且还是六皇子的性命,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凤怡宫中,德妃娘娘一人独坐于殿中,前来安抚娘娘的其他妃嫔都被客气请走,无人敢扰,无人敢劝,昭明帝对此亦无办法。
整整三日过去,德妃娘娘滴水未进,她谁也不见,却在这一日,唯独见了赵临鸢。
偌大的宫殿流淌着死亡一般令人窒息的气息,德妃像死水一般瘫坐在墙沿一角,长发凌乱,面容苍白,再无往昔的雍容体面。
她呆滞的一双眸子微微抬起,便瞧见了赵临鸢的裙袂一角。
她的嘴角扯出一抹凉笑,对来人说:“萧王妃还真是个重情之人,本宫还以为你不会来,可你终究还是来了。”
这话说得奇怪,赵临鸢的眸子不免闪过一丝诧异:德妃给了所有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态,让所有人皆以为她与癫疯无异,但她却对自己说了如此理智的一句话,既无丧子之悲恸,亦无心死之哀愁,就像她避见所有人,却唯独见了自己一般,实在反常。
赵临鸢对她的怀疑又深了几分,“德妃娘娘将自己锁在凤怡宫里数日,就连陛下tຊ也难见娘娘一面,所有人皆以为您丧子心切,悲恸难当,故无人敢扰、无人敢劝,甚无人敢近。却没想到,鸢儿竟如此轻易便见到了娘娘,更没想到,娘娘竟还有心思猜测鸢儿是否会来。那么,鸢儿想请问娘娘,为何会以为鸢儿不会来,又为何一直在等着鸢儿来?”
德妃笑了笑,缓缓站起了身来,走近她,不紧不慢道:“王妃还真是玲珑心思,仅凭本宫一言,便猜测到了这么多的事。只可惜,纵使你再聪慧,也晚了。如今你踏进了本宫的凤仪宫,便只能成为本宫必须算计的一个人,要怪便怪你太过重情,或运气不好。”
“算计?”赵临鸢终于用洞悉的眼神望向她,“看来六皇子的死,果然是德妃娘娘设的一场局啊。”
“这怎么能不是一场局呢?这自然是一场局了……”德妃声音飘渺,似幽魂一般,“六皇子的一条命,换当今皇后与太子两条命,难道不值当吗?赵临鸢啊,你可真是傻,你与褚瑟二人本就与此事毫无瓜葛,本宫帮你们夫妻二人除去了太子,你们便好好看戏坐收渔翁之利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卷入其中,为什么非要与翊王做对呢?”
闻言,赵临鸢的背脊一寒。
虽然此前已有猜测,但此刻听对方亲口说出,她还是不愿相信,德妃竟当真是为了褚离歌,而谋划了这次的落水事件……
可这件事的代价是她的亲儿子六皇子的一条命啊,她如何忍心?
第52章 52.梦如昨:真相如何,还重要吗?
赵临鸢的声音颤抖:“德妃娘娘,六皇子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宣贵妃或是翊王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对自己的骨肉下此狠手?”
德妃叹笑了一声道:“王妃,你不明白,宫阙无情,但人有情,欠了人家的恩情,总是要还的……”
她又转过头望着赵临鸢,“不,你怎么会不明白,你不也是个欠不得别人恩情的人吗。否则,你本可以置身事外,又怎么会为了太子甘冒此险?王妃心中还是顾念着太子当初对你的救命恩情的……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所以,你该明白我才是。”
“恩情?”赵临鸢敛去了看向德妃时锋利质责的目光,换上几分柔软疑惑的眸色,“娘娘欠了何人恩情?”
德妃道:“前些日子,王妃可曾去过琼华苑?不知那日皇宫中的丧钟鸣起时,王妃可曾对逝去的昭妃有过一丝怜悯?”
赵临鸢一怔,不知德妃问起这件事是何意。
德妃接着道:“听说,昭妃尚未及笄便入了皇宫,与少年时候的陛下生出了天长日久的情缘,可终究是她的心思单纯,祭了天真,须知这帝王家哪有天长日久的情啊,陛下为王本傲,自是风流多情,区区年月过去,便纳了新欢忘旧人,任由她被奸人算计、任由她在琼华苑中蹉跎,本是山盟海誓的一双男女,却是至死再不相见……只叹昭妃一朝信了男儿情,终究是误了年华,一生皆是错……”
德妃感叹了一番,这才缓缓望向了赵临鸢,“王妃可知,这宫里的女人啊,都是同一般命运的,迟或早罢了。我当年也曾走过与昭妃同样的命程,尝过被人构陷的痛,亦尝过受人冷眼的苦。只是我比昭妃多了几分运气,遇到了愿意引我走出阴暗的贵人。”
提起这件事,德妃的面上绽开了温暖的笑意,“那个小姑娘啊,那年还是个看似不经世事的女孩,可她心机之深沉,手段之凌厉,远是后宫诸多妃嫔所不能及。是她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最荒凉的岁月,是她帮助我洗刷了一身的冤屈,也是她让我相信,在所有人都背弃我的时候,仍然会有人愿意带给我光芒……”
话到此处,德妃的眼眸漫过一层朦胧水雾,但她的眼眸微微垂下,将水泽敛入眼眶中,随后释放出眸中的点点快意。
她一步步走近赵临鸢,苍白的唇靠近她的耳根,轻声说道:“却也是她,第一个发现了本宫将不久于人世的秘密……”
赵临鸢的背脊一僵:“娘娘,你说什么?”
德妃淡淡一笑,“王妃可听过,一种名为宿阕的隐疾?”
赵临鸢的身子一颤。
她当然听过。
这是一种先天疾病,若是患了此种病症,人看起来虽然无碍,但终究活不过二五年华,更遑论孕育子嗣。
赵临鸢猛然看向德妃,想起今年正是她二五年华,那么六皇子……
再望向德妃时,赵临鸢瞧见她的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肆意与快活。
“王妃一定是想问,本宫既然知道小皇子注定活不成,甚至连本宫自己都将不久于人世,为何还要将他生下来吧?”
德妃的纤长玉指落到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上,那本来绣着凤凰于飞图案的华服,竟然被绣上了一朵向日葵,那朵向日葵藏在众多吉祥的图案里,细看颇有几分格格不入,可德妃却珍重万分地抚过那朵向日葵上的花纹,颤声接着道:“是为了……为了那个对本宫有恩的姑娘。此恩一报,那么本宫此生,便不欠她的了……”
赵临鸢明白了前因后果,忽然道:“可是娘娘,你就没有想过,你当年遇到的那个姑娘,也是宣贵妃与和褚离歌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想过。”德妃叹笑了一声,“可就算是利用又如何?她既然给本宫带来过希望,如今本宫便愿意成全她。”
赵临鸢却觉得悲哀,“娘娘,你可知道,这次我其实是想帮翊王的,我去狱中看太子,也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罢了。可如今知道了你们的谋划,我只觉得我当时的决定是何其可笑。”
“那你可会一直都帮着翊王?”
“不会。”
德妃笑了笑,“没关系,翊王如何,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唯有当年的那个姑娘,如今我成全了她,便算是无憾了。”
正说着,德妃的手缓缓深入袖中,金薄长指套的尖处便触碰到了深藏在袖中的利刃一角。
赵临鸢并没有察觉。
德妃的眼再也藏不住泪,她望着赵临鸢,洞悉之中竟带有几分愧,“萧王妃,其实我更愿意唤你一声公主。不知公主你可还如年少时一般珍视杜将军,可会惜他所惜、怜他所怜、爱他所爱?日后若遇到了难事,你可会帮着护一护那位姑娘?”
赵临鸢一怔,一时竟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德妃却释然一笑,只说道:“你会的……所以,纵使你心中有怨,你也会如我一般,好好待那位姑娘的……”
赵临鸢忽意识了什么,眸色倏地变化!
下一刻,她猛然朝德妃奔去……
但、已经晚了。
“噗呲——”
尖锐的利刃划破德妃纤细的脖颈,换得刀面上鲜红的液体涓涓流淌,顺着凹槽汇成小小溪流,染红了她华服上的图案,竟似凤凰泣血般决然。
“娘娘!”
赵临鸢的身子定在原地,亲见德妃在她眼前含笑倒去。
殿外不知谁人恰逢其时闯了进来,亲眼见证德妃娘娘取出了袖中利刃,自缢于王妃身前,“亲耳”听闻德妃娘娘临去前苦苦哀求王妃,为她先去的孩儿讨回公道……
亲见、亲闻。
赵临鸢终是闭了眼,无可奈何一叹。
她终于知道,这不过也是德妃早已设好的一场局罢了,等她入瓮罢了。
德妃因痛失爱子,悲恸欲绝,遂自缢于凤怡宫中,因为知道皇后与太子权倾朝野,把控宗人府、刑部各司自不在话下,只好以死相逼,求王妃与萧王插手其中,不可让凶手蒙蔽了朝堂的眼、蒙蔽了陛下的心……
这便是德妃以自己的性命,留给赵临鸢的唯一说法。
人证、物证皆在,她只能这么说,她也必须这么说!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德妃布好的一个局,她受人之托,陷害皇后,牵连太子,其中受益之人必然就是褚离歌,所以,她不能让南霄宫的人牵扯此事,再三思量,便唯有让承欢宫卷入其中,方能坐实皇后的罪名,到那时候,就算陛下有心袒护皇后与太子,怕也是难敌众口,力不从心。
可是,褚瑟根本没有去看褚萧的可能,德妃又何来机会,请他入局呢?
思来想去,唯有赵临鸢……
只有赵临鸢!
赵临鸢终于发现,这就是一场死局,因为德妃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活下去。
她的死亡、六皇子的死亡,本就是注定之事,而皇后与太子,只是她为报恩的陪葬品罢了。
所以,德妃早在监狱外提前布控,甚至故意调动褚瑟的兵马,为的就是等待赵临鸢出现在牢狱中时,凭借莫须有的劫狱罪名将她引来。
德妃深知,飞云军无法伤到赵临鸢分毫,且褚瑟定会护赵临鸢周全,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让赵临鸢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凤怡宫,让赵临鸢亲眼见证她的死亡,借赵临鸢tຊ之手迫褚瑟入局、以承欢宫之名给陛下施压。
她要的,是两条性命换皇后的落马;她要的,是褚离歌取而代之,登上储君之位!
她利用了赵临鸢,却也没有白白地利用。她将真相告诉了她,让她被利用得明明白白。
这便是德妃对一个无辜被牵扯进来的王妃,仅有的愧。
此刻,赵临鸢望着德妃紧紧合上的双眼,看着她心满意足、心甘情愿的死亡,心中竟有些替她悲凉。
丧钟长鸣,昭明帝终于赶到,可看到的却是德妃冷冰冰的尸体,和泪泽满面、跪了一地的宫人……
唯有赵临鸢,不哭、不伤。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德妃。
她看清了一切,却终究无法改变一切。
随昭明帝而来的还有萧王和翊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德妃的身上,唯有褚瑟一人,注意到了赵临鸢情绪上的异常。
他掠过众人,向赵临鸢走了过去,握起她的手问:“鸢儿,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止是褚瑟,所有的人,都会问赵临鸢这样的一句话,而她又该如何作答?
“六皇子被皇后所害不幸殒命,德妃娘娘痛失亲子,难忍煎熬,遂自缢于凤怡宫,望陛下严查皇后与太子党羽,给逝去之人一个公道……”
这是德妃用生命给赵临鸢留下的回答,而她当真要如德妃所愿,以此答言告诉所有人吗?
可若她不说,是否会让自己牵扯其中,是否会让褚瑟牵扯其中,是否会让承欢宫牵扯其中……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德妃的这一招,使得可真是高明啊。
“鸢儿。”
“鸢儿?”
褚瑟晃了晃赵临鸢的肩,将她从长久的思绪中唤醒。
赵临鸢看着褚瑟,神情有些恍惚。
她呆滞了半晌,忽然问一句:“殿下,真相如何,当真重要吗?”
褚瑟道:“皇宫之中,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真相,有的,只是把控了真相的人,和永远等不到真相的人。”
“那么,殿下是哪一类人?”
“权衡利弊之人。”
褚瑟是这么告诉赵临鸢的,回答完她的这个问题后,他讳莫如深地看着赵临鸢,说道:“鸢儿,你也该是这样的人。”
赵临鸢凉薄一笑:原来,这便是皇宫了吧。
可她的权衡利弊,她心中的真相,又该是怎么样的?
为了这个答案,赵临鸢在心中想着,也许,她该见一见皇后了。
第53章 53.梦如昨:活下来的人就是真相。
赵临鸢要见皇后,褚瑟再次为她想了办法,让她得以顺利进入宗人府的大牢。
赵临鸢敏锐地发现褚瑟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并不简单,更不纯粹。
表面上看,六皇子一案牵扯到德妃、皇后、太子、吏部、刑部、宗人府,甚至还有翊王褚离歌,但似乎这一切都与承欢宫、与萧王并不相关。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相关的人,能在暗处打通宗人府与刑部的各层关系,让他的王妃先见了太子、又见了皇后。
要说褚瑟当真光风霁月、清正端和,赵临鸢是万不会相信的,但他究竟在其中埋了多深的种子,在一件又一件看似与自己并不相关的纠葛中有多深的牵扯,这些赵临鸢都不知道。
但她终究没说什么,因她完全相信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