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萧一怔,有片刻的恍惚。
他的三皇弟,可从来不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褚瑟望着褚萧的面色,淡淡笑了笑。
他所说的不过是玩笑,但他心知褚萧所言,却是真话。
他在心中感叹,他的皇兄何其愚蠢,口口声声说爱赵临鸢,可赵临鸢是怎样的人,他却从不比旁人多知几分。
他不知她待杜卿恒如何,便会待赵云如何,事关赵云,她怎么会轻易便交出褚离歌的罪证?她当然不会管褚离歌的死活,但她绝不会让威胁到赵云的事轻易发生。
这是连褚离歌都能看穿的事,所以他才会肆无忌惮地与赵云合谋,因他心中知晓,就算赵临鸢洞悉了他们之计,也不敢动他分毫,因此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换而言之,褚离歌无论如何也不会闲来无事对付赵临鸢,坏了他与赵云之间的协议。
但偏偏,唯有褚萧想不到这一层。
恰是如此,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入了褚瑟的圈套中。
*
立春之日,迎来了褚萧与岳姬遥的大婚。
傍晚时分,两列衣着红艳的队伍架起被装点得喜庆的花轿,在沿途百姓的纷纷议论中,声势浩大地自岳家府邸一路行至皇宫。
岳姬遥坐在红轿中,头顶喜帕,珠帘掩貌,待得花轿停稳落地,帘子被人从外掀开,一只手伸到她的腰前。
她欣喜抬眸,将手放到来人的掌心,温柔娇软的声音被春风送到男子的耳根,“萧哥哥……”
褚萧未置一词,只稳稳握住她的手,在喜乐奏鸣中将她牵出花轿。
二人比肩而立,一路朝着婚殿缓缓行去。
岳姬遥微微偏头,隔着喜帕,含笑望向她歆慕之人,却见褚萧的心思从未落在她的身上,只将谨慎的目光一一穿过前来观礼的宾客,似在其中寻找什么人。
姬遥的心,一下沉落。
一直到了殿首,褚萧将场上之人悉数看在眼底,心头一下揪紧,因为赵临鸢果然不在其中。
再看向褚离歌与褚瑟时,二人面上神情淡淡,对上新郎官的目光,只庄重一笑,似在掩饰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
褚萧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拜堂行礼间,面色也颇为反常。
昭明帝端坐于殿首,神情隆重,察觉到褚萧的异常,将试探的目光先向褚离歌投了过去,不经意间又扫视褚瑟一眼,并未发现这二人可疑之处,最后便将警示的眼神投向了太子,褚萧这才勉强压制住怪异的神情,但他心中对褚离歌的防备丝毫不减。
“礼乐起!”
婚典正式开始,一时间,吹拉弹唱之响覆盖场上宾客之声。
“一拜天地!”
褚萧与岳姬遥垂首拜下,褚离歌与褚瑟互视一眼,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二人胸臆间萌生。
“二拜高堂”
昭明帝望着褚萧,却见褚萧的眼不经意间望向褚瑟的方向,那处竟已没了人影,褚萧的心,骤然惶惶不安。
“夫妻交拜!”
褚萧转身面对岳姬遥,目光悄然在她身后扫了半圈,忽然瞧见众人之中,褚离歌的身形一闪,下一刻,场上再无他的踪迹。
他心下一惊,手中握着的红布条倏地落地。
岳姬遥一下掀开喜帕,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惧之色,“萧哥哥……你怎么了?”
“太子!”
高座上,昭明帝声音一沉,向褚萧投去一双震慑非常的目光。
“儿臣知罪……”
褚萧勉强拾起地上的红布条,勉强以眼神安抚了岳姬遥不安的情绪,这才让婚典继续下去。
接下来的流程依次进行,褚萧的心却早已不在,待得婚典结束,岳姬遥被喜娘搀入洞房,褚萧屏退了众人后,终于寻得了脱身的机会。
“褚萧!”在他身后,那个从来乖顺温婉的姑娘一下掀起头上的红巾,叫住她的夫君,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你我新婚之夜,你这是要去哪里?”
被装扮得美艳的姑娘缓缓走到褚萧的身边,早已看穿他今日的反常后,凤冠之下只有一双被清泪浸染的眸。
岳姬遥泣血般地说道:“你可知我是你的妻子?你唯一的妻子!”
褚萧只看她一眼,没说一句话,便执意要走。
岳姬遥疯魔一般从身后抱住了他,“褚萧哥哥,你别走……遥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走了,遥儿一个人该怎么活……”
“放手!”褚萧用力掰开身后人稳稳箍在他腰间的手,将瘦削的姑娘猛然往后一推,“滚开!”
岳姬遥跌坐在地,撞翻案上茶壶的手被碎裂的瓷器割出了血,豆子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中往下掉,所有的疼痛皆不知,只有胸中再难咽下去的苦。
她怔怔然望着男子漠凉的背,声嘶力竭道:“褚萧!你到底把我岳姬遥当作什么了?你对赵临鸢说爱便爱,那我呢?我和你的这些年,又算什么?!”
褚萧回过身,深深望她一眼,好一会儿,方缓缓说出几个字:“孤对你,从始至终,都是利用,你满意了吗?”
岳姬遥的整个身子、整颗心,在听到他那句话的一瞬间,僵冷到了冰点。
她看着地上自己的血,看着自己的泪,心空茫茫的。
有什么支撑着她整个生命的东西,正在消失。
第55章 55.梦如昨:你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岳姬遥风光嫁入东宫的这一夜,褚萧彻底离开了婚房,就好似彻底离开了她的人生。
这就是她爱了十年的人,这便是她盼了十年的新婚夜,最终竟是她独自一人坐在婚房中,成为褚萧的太子妃。
岳姬遥与褚萧是青梅竹马。
那个时候的姬遥,是最受岳皇后恩宠的小郡主,而褚萧还不是如今受圣心蒙眷的储君,他不过是被褚离歌处处打压的小皇子罢了。
那个时候,朝野上下均拥护褚离歌,而对身为长子的褚萧,弃如敝履。群臣说他天资愚钝,远不及二殿下机敏聪慧,文韬武略更是样样不及;妃嫔长辈议他性格孤僻,远不及二殿下谈吐得体,举止修养更是样样不及。
就是在这样全方位被褚离歌打压的境况中,没人会想到,他终究还是被昭明帝立为太子,成为了储君。
究其因果,却是因为岳姬遥。
那个被捧在手心里,受千万般拥护的少女,恰恰不喜欢与她争宠的褚离歌,反而喜欢这个常常受尽冷眼的小男孩。
一开始,她喜欢褚萧躲在角落偷看褚离歌耍剑的样子:再后来,她喜欢他受到自己些许关切就两眼冒光芒的样子……最后,她喜欢他所有的样子。
终于,她决心要帮助她喜欢的人,博得大家的肯定。所以,她带他走入皇后的视线,带他出现在昭明帝的面前。她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天资、看到他的聪慧,看到他从来不输褚离歌。
最终,昭明帝将褚萧立为储君,对他千万庇护、万般恩宠。
岳姬遥欢喜地盘算着:待她长大,待他得势,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她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嫁入东宫,成为他的太子妃。
她陪着他,从小到大,从冷清到繁盛。一路走来,陪在他身边的人始终是她。
岳姬遥心中想着,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爱上其他姑娘了吧?
后来,她等待着,期待着,却不曾想,竟等来了相朝太子要迎娶昭云国公主的旨意。
岳姬遥心灰意冷,岳皇后亦对此不满,褚萧的地位在后宫、在朝堂均一落千丈,不如从前。
彼时的褚萧心中谋划着,绝不可将苦心筹谋得来的一切拱手送还褚离歌!
于是,他向姬遥承诺非她不娶,他命杜卿恒下药,从赵临鸢那处做了手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赵临鸢知难而退,放弃婚旨。
如此,他得以重获岳姬遥的心,重获岳皇后一派的支持,重新回到了他所在的巅峰。
可姬遥哪里想到啊,她爱他如命,可他对她却从来有利用的心思,他利用她获得圣宠,利用她稳坐东宫。
谁也没想到,兜兜转转,褚萧最终还是爱上了赵临鸢。
如今岳皇后已去,岳姬遥对他而言再无可利用的价值,她盼了十年的婚礼,盼来的是独守空房,盼来的是他为另一个女人,弃她如敝履,待她如草芥……
这一夜,一身嫁衣的姑娘坐在床前,红艳的喜巾下唇齿苍白,与漫天劈下的闪电融为一色,她从光芒万丈中为他走来,却被他亲手带入万丈深渊。
岳姬遥一把掀开头巾,听着耳边雨声倾斜,看到眼前天光乍亮,凤冠霞帔随夜风飞扬。
她走到窗前,望着黑沉沉的一片天,面容沉寂,近乎诡异。
她怎么会tຊ喜欢他这么多年。
她怎么会等待他这么多年!
等到最后,等来他的变心,等来他的背叛,等来他的羞辱……
等来、她想要拖着他下地狱的一颗心。
*
褚瑟整夜不在承欢宫,殿内无人,一片沉寂。
到了清晨,有瑟瑟的冷风吹进庭院,墙头忽然跃下一个身形,快速轻盈,落地时无人察觉。
赵临鸢四望了一会儿,发觉并无异样后,便整理了下自己稍有凌乱的衣襟,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她刚从宫外潜了回来,发上还有晨露,脚下也沾了些泥泞与尘埃。
回到寝宫时,外面忽然下起了雨,赵临鸢走去关窗,却在手碰到窗沿的一刹,听到身后有让她惊惧的声音传来。
“你去了哪里?”
赵临鸢猛然回身,动作太急,发上一根金簪从她松挽的云鬓间滑下,“叮”的一声响后,跌落在地。
褚萧徐徐走过,拾起地上的金簪,走向她,“我在此等了你一夜,你究竟去了哪里?”
金簪被递还到赵临鸢的面前,赵临鸢不言语,却在接过金簪的一瞬,反手将尖锐的簪角抵到褚萧的脖颈处,仿佛下一瞬,手中的利器便要插进对方的血肉!
褚萧丝毫不反抗,只轻声问了一句:“你要杀我?”
赵临鸢的眸中释放出狠厉的锋芒,“你为何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褚萧漠凉一笑,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褚瑟究竟想做什么?”
赵临鸢一怔:褚瑟?
此番赵临鸢深夜出宫,是为了送走杜卿恒。
此前她与褚瑟已有商议,将这么一个大活人送出皇宫而不被人察觉,须寻得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掩人耳目,太子大婚,皇宫中的主要兵力必然集中在婚殿各处,这个时候,便是完成此事的最好时机。
这便是婚礼当日,褚瑟出现在了婚礼现场,而赵临鸢并未露面的真实原因。
可是,褚萧为何会在此处?
赵临鸢思量一番,脑中有了些许猜测,好一会儿,方卸下了对他的防备,手中金簪缓缓从褚萧的皮肉上抽离。
褚萧根本不在意她的举动,只为她不值,说道:“为了引我入局,褚瑟不惜以你为饵,鸢儿,你还不明白吗?他分明是在利用你!你怎么能甘愿留在这么一个会利用你的人身边呢?”
赵临鸢淡声道:“我与萧王本就是夫妻一体,谈何利用?倒是太子,新婚之夜擅闯我承欢宫,你就不怕此事传了出去,有损姬遥郡主名声,更对太子不利吗?”
“你以为我在意这些?”褚萧倏地抓住赵临鸢的腕,换得她手中的金簪再次落地,“鸢儿,你当明白,我只在乎你一人!”
“正是如此,太子才中了萧王的圈套,不是吗?”赵临鸢面上的情绪并无太大波澜,但心中那点防线已在褪去,她对他终有恻隐,“褚萧,你别傻了,你当知道,生你的地方是皇城,你所在的地方是皇宫,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有多少道暗器在对着你,又有多少种算计在等着你,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你再如此感情用事,只怕你的太子之位保不住,最后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褚萧有一瞬的动容,“你是在乎太子的地位,还是在乎我的性命?”
赵临鸢低声道:“太子之位,翊王会争,萧王会争,想要亲眼瞧见你下马的人有很多,也包括我。你的性命,牵扯了太多人的性命,皇宫之中想要你不得好死之人也有很多,却……不包括我。”
褚萧听明白了她的话,“你只是不愿我死,但你也会对付我、也会算计我,这辈子,你都不会爱我了,是吗?”
赵临鸢不作声。
她独自拾起了地上的金簪,将簪子插回了自己的云鬓间。
发上金步摇轻微晃动,端庄雍容,正是承欢宫王妃之貌。
她不作答,便已然就是答言。
下了好一会儿的雨,终究是停了,晴阳照在窗台上,熹光打在王妃的侧脸上,再无了晨时露珠的痕迹。
褚萧离开了。
赵临鸢走到铜镜前,金色的阳光照进来,映着她美丽的容颜。
她又取下了那枚金簪,将它轻轻放到案上,目光沿着簪角缓缓看向铜镜,瞥见了镜中那个隐隐出现的身形。
“太子说,殿下对鸢儿从来只有利用之心,当真是这样吗?”
赵临鸢不动声色地梳着妆发,似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是说给身后藏着的那人听的。
晨风吹进来,拂动她额角有些凌乱的发丝,也将此话送到了身后人的耳边。
褚瑟走了出来,缓缓来到她的身旁,一只手自然搭在她的肩上。
风有些冷,他便抬起手为她去遮挡,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说话。
赵临鸢便说:“在大明殿上,殿下极力促成太子与姬遥郡主的婚事,因为殿下明白,太子心中放不下鸢儿,可姬遥郡主是何性情,她岂会容忍太子这般背弃?一个女人若发起了疯,对男人的伤害便是致命的。你想借姬遥郡主之手毁了太子,是吗?”
褚瑟依旧哑然无作答,只用掌心轻轻摩挲着女子云绸一般浓密乌黑的发丝。
赵临鸢梳妆的动作忽顿,侧过身,抬眸望向褚瑟道:“三殿下,你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啊,竟连鸢儿也算计在其中。”
褚瑟摩挲她发丝的手僵了僵,对上她深深望着自己的眼,才轻声否认道:“我不会算计你。”
这是赵临鸢早就料到的答言,但听见褚瑟亲口说出来,她还是感到有些许的心安。
褚瑟解释道:“我知道杜卿恒一直是你最为挂念之人,他的安危、他的去处,也是你最为挂念之事。所以我才会有此番安排,利用太子大婚掩去宫中耳目,让你将他送出皇城。姬遥一事,确实有本王的算计在其中,若真能借此机会将太子重创,岂不是两全之事?我瞒着你,只是担心你挂念旧情,不忍伤害褚萧,反在东宫那处露了马脚,绝非存心的利用。鸢儿,你知道的,我不会做伤出害你的事……”
赵临鸢淡淡地笑了笑,笑中又藏着几分失望与冷情,“莫非殿下认为,欺瞒与利用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鸢儿自然知道殿下不会做出伤害鸢儿之事,但并不表示在鸢儿心中,便会接受殿下此般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