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彼时的赵云只是一个王子,没有绝对的权,任何决策皆受制于他的父王,亦受制于可向父王进言的兄长赵素。
要想出兵,必先夺权,于是赵云兴兵各部,欲毕其功于一役,为的便是与赵素争夺储君之位。
可赵云想要开疆扩土、想要天下一统,赵素却知就算纳入了殆夷国,昭云国也绝非相朝的对手,他赵云靠着蛮力赢个一次两次不算难事,但当真要天下一统,代价便是天下皆废。
反复厮杀,你死我亡,最终耗尽的是相朝与昭云国各自的未来。
比起一个血腥弥漫的天地,赵素更想要一个安稳繁盛的昭云国山河。
可赵素知道,赵云永远是赵云,永远不会放下手中剑,若想阻止他兵征天下之行,唯一的办法便是夺下储君位,将昭云国未来的决策权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他们二人皆走上了争储的路。
当赵云将手中的兵刃指向各个部落时,赵素却将目光放在了昭云国的内政上。
监国期间,赵素广纳良臣进言以除奸佞,削减宫中开支以解内困,更向草原派去使节重开互市,渐渐壮大了昭云国的国力。
后来,赵临鸢亲眼看着赵素一步步将赵云打来的天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有人皆以为是他赵素人鬼两面,表面说着辅佐弟弟打江山,实际上却将弟弟马革裹尸换来的国土归功入自己怀中。
唯有赵临鸢,看到了他藏在贪婪下的谋略,看到了他践行于内忧外患处的权术,看到了他纵被误解也不曾辩驳的胸襟。
或许看到这些的也不仅仅是赵临鸢,还有他们的父王赵其宗。
所以,哪怕赵云战功赫赫,最终被立为储君的,依旧是赵素。如果说赵云是率兵可横扫八方的将,那么赵素便是可废了他亦可重用他的君。
昭云国若在赵云的手中,他会凭借手中鞭、身下马,踩着黄土尘沙,染上淋漓鲜血,许臣民一个广袤无边的疆土。
可昭云国若在赵素的手中,他会凭借眼中谋、心中术,掠过困顿黑夜,守住万家灯火,许臣民一片河海清晏的山河。
在赵临鸢的心中,赵素就该是昭云国的王。
而这一些,只为赵云感到不值的褚离歌,自然不会知道。
这便是赵临鸢宁可毁了赵云的前程,也要让赵素登上王位的缘由。
*
宴席接近尾声tຊ,褚瑟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除了王妃赵临鸢有事先行离席,萧王这方并无其他异样。
过了好一会儿,褚瑟揉了揉眉心,机灵的肖佐立刻迎了上来,为他斟茶。
肖佐其人,幼时本是坊间的一个小混混,有一次欠了赌债被打得半死不活时,被路过的一个小少爷救了下来。后来,也是经那位小少爷给予衣食,他才得以在玉京活了下来。
当年的那个小少爷便是褚瑟,那时的昭妃娘娘还未遭人陷害被驱逐去琼华苑,褚瑟也还是三殿下,而非西椋宫中那个受人冷眼的三皇子,可惜后来昭妃出了变故,褚瑟的境况便翻了天覆了地,再没有了照拂肖佐的能耐。
肖佐虽出自市井,却也是个重情之人,并未因褚瑟失了权势便另寻庇护,依旧选择留在他的身边,为他谋事。
褚瑟便受了他的这份心,将他委派到东宫当差,侍奉于前太子褚萧的座下。
再后来,肖佐常年对褚萧摆出一副谄媚忠心之态,深得褚萧的信任,但终究他还是褚瑟的人。
在褚萧落马后,肖佐便堂而皇之回到了褚瑟的身边,依着职务之便,游走于承欢宫与南霄宫之间,干着过往熟门熟路的活,为褚瑟监视起了褚离歌。
这些时日以来,许久未传来关于南霄宫的情报,这会儿瞧见肖佐的嘴皮子一凑上来,褚瑟便知应该是发生了不简单的事。
他若有若无地喝了一口茶,低声问:“何事?”
肖佐假意为萧王布菜,一边道:“刚才不知是否小臣看晃了眼,似乎看到王妃去往了南霄宫的偏处,不巧还与翊王打了个照面,殿下对王妃还须多留个心眼……”
其实,肖佐并未看清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否正是赵临鸢,但他深知褚瑟风格,宁可错杀也不放过,遂将所见及时呈禀,是真是假、如何裁断,便都交由褚瑟去判断。
褚瑟心中有了些掂量,面上却笑一笑,似不在意,“此乃翊王的生辰宴,这抬头不见低头也会踩脚的,就算王妃当真与他打了照面又如何?”
肖佐的嘴离褚瑟的耳根更近了些,“殿下有所不知,翊王登门那日,王妃亦曾出现在正殿。当时小臣并未多疑,且王妃说了要去看前太子,小人也不好阻拦,但小人后来查知那日的牢狱根本无人探视,王妃此举,好像……似乎……大概……”
正说着, 他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拧巴,胡弄不下去了便干脆承认道:“那日是小臣大意,看丢了王妃,还望殿下轻罚。”
褚瑟点了点头表示他确实大意,可很快又摇了摇头表示不会罚他,“你办事向来成一桩败一桩,若事事皆罚,你有几条命够本王消遣的?退下吧。”
肖佐便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独自沉默了一会儿,褚瑟余光瞥了一眼原本属于褚离歌的位置,和自己身旁原本属于赵临鸢的位置,心中若有所思,斟酌片刻,他欲唤来扶欢,却发现那个常伴在他身侧不曾离开的女子,同样也不见了踪影。
想到扶欢的去处,褚瑟漠凉一笑,眸中显出了几分阴鸷来。
有一个藏了许久的计划,此刻便在他的胸中浮了上来。
第61章 61.云尚浅:赌她向着他的一颗心。
赵临鸢回到承欢宫的时候,已经是掌灯十分。
殿前有几名内侍焦灼徘徊,令她心中生疑:褚瑟从来没干涉过自己的行踪,怎么今夜特地派了人在这里等候?
在她沉思的时候,有一名内侍躬身迎了上来道:“夜深露重,王妃还是莫要在外逗留为好。”
赵临鸢饶有兴致地抱着臂,将说话那人打量了一番,再用余光瞥了一眼墙角后,漫不经心道:“既然是夜深露重,那么萧王殿下又为什么要在外逗留?”
听了这话,几人面面相觑,唯有藏在暗处看着她的褚瑟笑了笑,随即,黑暗处忽然现出一个身形,正是他缓缓朝赵临鸢走了过来。
褚瑟屏退内侍,轻轻揽过赵临鸢的肩道:“今日在褚离歌的生辰宴上,许久未见鸢儿身影,本王茶饭不思,心中也不愉快,所以才在此侯了鸢儿许久,盼能与鸢儿再一同进晚膳。”
赵临鸢瞪了瞪他,“你还吃啊?”
褚瑟看似落寞一叹,“既然鸢儿无心相陪,那本王便不吃了。”
赵临鸢被握住的手倏地一顿,停步,看向褚瑟,她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便也没再和他绕弯子:“殿下是怀疑鸢儿今日行径,有别的一番心思?”
“本王怎么会轻易怀疑鸢儿呢?”褚瑟温柔地摁了摁女子的发丝,但很快又敛住了笑意,“可是很遗憾,这一次,本王还真是有些怀疑你了。所以,今日宴席上,你与褚离歌私下见面一事,你能解释一下吗?”
赵临鸢怕他想偏了,连忙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解释,我是……”可她的话却被褚瑟打断。
“是不是说来话长?”褚瑟望了望四周,向赵临鸢投去一双复杂的眼,“若如此,鸢儿可否为本王备些糕点,咱们慢慢说。”
他又停顿一下,竟补充了一句:“我想吃昭云国的芙蓉糕。”
赵临鸢的目光在褚瑟的瞳孔里停驻片刻,心中斟酌着他的话,感受到今夜的气氛似乎很不寻常。
他究竟有什么心思?
*
昭云国的糕点素有珍馐美馔之名,其颜色如皓月,形似饱满麦穗,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几年前传入相朝的时候,也备受相朝臣民的喜爱。
这样的糕点,赵临鸢常吃却不擅做,可是褚瑟忽然说他想吃,她便寻了扶欢来帮忙。
两个女子一番折腾后,香甜软糯的芙蓉酥呈了上来。
高座上,扶欢看了褚瑟一眼,为他斟了一盏茶后,便自行退了下去。
“鸢儿的手可真是巧,战场上能杀敌,卸了兵刃也能做这可人的糕点。”正说着,褚瑟伸手捏了一块芙蓉酥送进嘴里。
赵临鸢不应声,只波澜不兴地望了望扶欢的背影,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的手中也捏了一块酥饼,欲送进口中,却被褚瑟伸手一拦。
他不由分地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糕点,“这么晚了,姑娘家的可不能再进甜食,本王替你吃了可好?”
赵临鸢笑了笑,只当他是饿了,并没有作其他的猜想。
二人谈笑的时候,正吃着糕点的褚瑟冷不丁说一句,“鸢儿,若本王再纳妾室,你可介怀?”
赵临鸢一怔,侧过脸看着他,眸中倒有几分好奇,“帝王家三妻四妾本来就是寻常事,殿下若有此心思,只管纳来便是,鸢儿怎么会介怀呢?”
她说的是真心话。
赵临鸢意属于褚瑟,褚瑟心中也有她,虽然两个人都认定了彼此,此生不渝,她却从未想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褚瑟偏偏出乎对方意料,忽然说了一句:“若此人是扶欢呢?”
赵临鸢一怔。
褚瑟遥想当年,悠声说道: “扶欢自十岁起便陪在本王身侧,不曾离弃,及笄那年许下的愿望,便是此生能嫁予本王为妃……”
赵临鸢的目光紧盯着褚瑟,“殿下答应了?”
褚瑟缓缓摇头:“不曾答应,但想要促成这桩婚事的人却有很多。父皇、先皇后、宣贵妃、前太子、翊王……他们都曾想让扶欢做本王的妃。多少次,本王骑虎难下,却终究扛了过来,如今你竟告诉我你不介怀,鸢儿你说,本王当如何是好?是否当真要娶了扶欢,方可让所有人称心如意?”
赵临鸢默然无言,只用一双复杂的眼望向他。
她知道,褚瑟对扶欢没有男女之情,他若要娶她,那便没有其他可能,只会是利用。
他动了要利用扶欢的心思?可扶欢是杜卿恒离去前盼着她能护住的人啊。
因着这一份私心,赵临鸢只想让扶欢离开皇城,给杜卿恒一个与她余生相伴的机会。可若褚瑟娶了扶欢,那么她这一生只会被困在皇宫里,那杜卿恒便再也等不到她了……
想到这里,赵临鸢望进褚瑟的眼,说道:“殿下,扶欢陪了你这么多年,就算她当真有别的心思,却不曾真正害过你。她不过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罢了,你为什么不能对她仁慈一些?”
她说的仁慈,是不动她、不娶她、不利用她。
褚瑟却觉得好笑,“褚萧也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之人,可在你心向本王的时候,又曾对他有过仁慈?”
赵临鸢无话可说。
褚瑟的目光彻底暗下去:“鸢儿,原来你说你不介怀,是因你作为王妃认为本王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而后又言介怀,却是因为你不愿扶欢被本王所利用,你从始至终都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在考虑此事,就不曾作为本王之妻在思量此事吗?
“你既然是本王的妻子,便当以本王的利益为先,你我都知扶欢的身份必不简单,她留在本王的身边,tຊ不过是一颗随时可被他人利用的棋子,既是棋子,便谁人皆可用!本王要用她,你该顾念的是本王的利益,而非她是否会受到伤害!你当明白,从她选择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她便必然会受到伤害,她立场如此,不是你我能左右之事。”
赵临鸢意识到褚瑟心意已决,唇瓣不由得微微颤抖:“可是殿下,我答应了杜卿恒……”
褚瑟一把捏住赵临鸢的手,没让她说下去,“鸢儿,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便得到你的信任,偏偏只有我,却成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被你要竭尽所能去劝说之人?杜卿恒救过你、陪过你,你便可纵容他对你存有二心,纵容他对你的背叛;褚萧爱过你、护过你,你便可千方百计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设计出退路;赵素与赵云是你的兄长,你便可牺牲掉自己的利益也要为他们谋求两全……那么我呢?我呢!
“赵云登上昭云国王位才是对我有利之事,你却为了赵素,不惜舍了到手的利益。扶欢从一开始便有二心,我对付她是迟早之事,你却为了杜卿恒一句话、一个托付,便要求我对她仁慈……你对所有人都心存恻隐,却要我一再让步,究竟是你觉得我还如一开始那般软弱无能太好说话,还是在你心中我的利益远不如旁人的重要?你忘了是你答应我要陪在我的身边,是你答应过我要助我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可你就是这么向着我的吗?”
“殿下!不是这样的……”赵临鸢紧紧反握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他,说话时声音竟已颤抖,“你是鸢儿最为心念之人,鸢儿岂会将你舍在旁人之后?我助褚萧又如何,他对你已再无威胁,唯有取回他手中的罪证方可牵制褚离歌;我助赵素又如何,你当知哪怕赵云登上王位,他也不会给你带来一丝一毫的利益,我知他爱我、重我,但从他要杀我的那一刻起,我便已是他迟早会舍之人。这一切,你都不知道……至于扶欢,是因为杜卿恒,他……”
赵临鸢解释到这里,便再也说不出任何的缘由。
是啊,褚萧之事尚有缘由,赵素之事尚有缘由,可扶欢一事,又有什么缘由呢?
杜卿恒本就是一切的缘由啊……无从辩驳、无从解释。
赵临鸢心知,她爱褚瑟,但她似乎还没有学会如何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割舍了自己那颗护着杜卿恒的心,去爱另一个人。
褚瑟只是怔怔然望着她,看出她的彷徨,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将才的话是多么地重。
他也抱着她,手臂越收越紧,“鸢儿,别说了……我都知道,知你不曾舍我,知你不曾弃我,一切一切,不过是你已经想好了两全之策,不过是你已有了更好的路……是我不该疑你,是我不该怪你,是我不该以你我之间的感情为枷锁,要求你舍了过往与他人的恩情……”
赵临鸢望着泪眼模糊的爱人,竟从他那双漫着水泽的眼眸中,瞧见了惹人心碎的酸楚,就如他那日在琼华苑捧着那早已凉透的饭菜时,那样的令人窒息。
赵临鸢轻轻拭去他的泪,“殿下,鸢儿说了会陪着你,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所以,你才会如此害怕我舍了你的利益,说到底你是害怕连我也舍了你,是不是?”
褚瑟点了点头,坦白地让人无措,“鸢儿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从未有人选过我,你是唯一一个愿意站在我身边的人。我一直都想好好回馈你对我的这份选择,我想要好好地对你,可我似乎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最在意的人,大概便是杜卿恒了吧。只可惜,那一次我险些没能帮上你,还差点让他死在了褚萧的手中……”
赵临鸢心酸地笑,“殿下,你从不欠我什么,更谈不上偿还,鸢儿明白你的心,鸢儿会始终伴在你身侧,不会舍你,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同等的爱。”
“同等的爱?”褚瑟忽然敛住了眸底的泪,看向赵临鸢的眼神复杂了几分,“既是如此,这样的爱便各自为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