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爱天下人,也好好地被天下人爱。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永远祝福你。”
……
那些时候,褚瑟总是一个人待在东宫,一张一张地翻着赵临鸢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书信,翻着翻着,泪水便模糊了那个帝王的眼。
他多想去到她的身边,多想看看她的模样,多想听她亲口唤他一声,“三殿下……”
但是他不能。
他知道,她的鸢儿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苍凉的模样,不愿让他为她一人而搁浅了家国事。
于是,他便一人饮下无垠的思念,压制心中的痛楚,只为成为她最愿他能成为的人。
而这大抵便是他唯一能对鸢儿做的事了吧。
她愿他心怀天下; 他便愿她得偿所愿。
褚瑟出神了好一会儿,脑中想着赵临鸢曾经寄来的那些信,看到肖佐,便知又可以知道她的消息了,他自然是欢喜的。
可此刻的肖佐似乎……不太欢喜。
那个冒冒失失奔来的小臣见着了褚瑟,竟是神情恍惚地从他身侧走过,让众人瞪大了眼。
“大胆!见到陛下还不行礼?”褚瑟携着身后侍从走过,肖佐竟恍若不见,好似丢了魂一般继续走自己的路,被褚瑟身旁的曹公公一喝斥,差点便被喝没了魂。
褚瑟抱着臂,沉默着,将肖佐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
此人每每给褚瑟送信总是又惊又喜的模样,仿佛陛下与皇后的这段姻缘是他牵成的一般。
褚瑟自然知道他谄媚的本性,也知道他向来爱将莫须有的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秉性,便也没同他计较,似乎真有要将此功劳归于他身上的意味。
可这一次,肖佐的反应实在太过反常,难免令褚瑟生疑。
肖佐还在一边颤抖一边发呆,曹公公又是一喝:“大胆!你……”
“你下去。”褚瑟淡声开口,驱逐的话竟是对身后的曹公公说的。
曹公公“……”了一下,便乖乖退了下去。
肖佐这才抬眼,对上褚瑟一双饶有兴致将他打量的眸子,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道:“陛……陛下。”
在他惊恐的时候,竟还不忘把什么东西藏去了身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却被褚瑟看了个分明。
褚瑟蹲下身,兴致更甚,“何事让爱卿如此出神?莫不是金屋藏娇,被夫人发现了?”
肖佐便顺陛下之意打起了马虎眼,扇了自己两巴掌后连忙道:“对……对对对!小臣该死,不从夫德!”
褚瑟:“……”他只是玩笑一句,没见过这么上杆子承认的。
虽则如此,看到肖佐这样的反应,褚瑟还是意识到了事态严重。
他摆出一张冰山脸,对肖佐伸出手道:“拿来。”
“陛……陛下……”肖佐慌得不能再慌了,真希望是自己金屋藏娇之事东窗事发这般简单。
“拿来!”褚瑟对他做出最后的警告,语气如泰山压顶般给人带去压迫,眼神如磐石般不可逆转。
随即,肖佐那双颤颤巍巍抖得不能再抖的手,只好将一张被他揉得皱巴的信笺呈了上去。
褚瑟一眼便看到信封上郑重落笔写下的“陛下亲启”四个字,与以往温柔落笔的“与君书”不同,他便知此事非同寻常。
他飞快地拆开信,在赵临鸢的字迹中得知了昭云国近日的事由,一边听到肖佐慌慌张张的解释:“陛下明鉴啊,小臣可万万没有偷瞧皇后娘娘信件的心思,只是恰恰今日风太大,恰恰小臣手太抖,这信纸一角便恰恰入了小臣的眼……这随意一瞥,便不小心瞥到了这等紧要大事,小臣为陛下分忧心切,这才忍不住多瞥了几眼,这才不小心知道了娘娘所言何事……”
当褚瑟将信中的内容看完的时候,肖佐的废话也同时说完了。
阳光下,褚瑟握着信的手缓缓垂下,眉间微皱,若有所思。
肖佐依然跪着,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观察陛下的面色,随即斗胆说出心中的顾虑:“陛下,皇后娘娘信中所言,让陛下出兵昭云国,此举是万万不能啊!您这才登基不久,朝中褚萧与褚离歌的余党还在,正是需要处理内事的时候,如何能再惹外乱?更何况那昭云国大乱初定,此时出兵,岂不是惹了个刻意引战的恶名?还望陛下深思!”
褚瑟不说话。
赵临鸢从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她既然开了口,那么再没有分寸的事,在褚瑟的心中也平添了些分寸。
深思……
思,他是思过了。
可决策,在他的心中也有了。
第88章 88.卿让酒:信和命,你选一个吧。
昭云国动乱平定,老王上逝世的消息很快在坊间传播开来,赵其宗下葬那日,百姓齐齐吊唁,tຊ赵临鸢却逆着人潮一直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拖着这身飘零的躯体该走向何方。
她还在等杜卿恒,可还是没等来他的消息。
王宫中,不知是何人放出了消息,说是老王上生前曾给赵临鸢留下一封信,初初时是落在了年仅七岁的六王子手里,可由于信中内容涉事隐秘,关乎赵素与赵云争储之事,六王子不愿将其捎去相朝交到三姐的手中,此事被当时身为储君的赵素知晓,后来,这信件便辗转到了他的手中。
信中提到了赵素当初对赵临鸢下过的杀令,可如今他初登王位,也还珍惜着赵临鸢这个远嫁的妹妹,他怎么会愿意将这信交给她,让她知道当初的一切呢。
所以一个月过去,这封本该落入赵临鸢手中的信,她仍然没有看到。
直到有一日,这件事传到了杜卿恒那处,这便是杜卿恒失踪了许多日的原因。
某日,入夜之后,新王上赵素的重华殿中,待到宫娥皆退散,暗处的角落忽然现出一个身形,来人将一柄长剑架在了赵素的脖颈上。
“把信交出来。”那人声音平淡,既不威胁,也不强硬,仿佛只是在和他商量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却也是一件没得商量的事。
赵素目光淡淡地看了看眼前这把正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兵刃,又看了看持剑对准自己的黑衣人,悠声道:“杜卿恒,信与命,你选一个吧。”
杜卿恒坚持道:“把信交出来!”
“那便是不要命了?”赵素面色诡异地看着他,“可惜了,就算你弃了命,我也不会把信交给你。”
听了这话,杜卿恒手中的剑便离他的脖颈更近了,“赵素,你当真要找死?”
赵素笑一笑,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身前那人,“杜卿恒,当初扶欢背叛我而为赵云办事,她本该有一死,我却饶了她性命;当初你勾结褚萧算计我妹妹,你也本该有一死,我却还是饶了你性命;你与扶欢二人皆对不住我,更对不住我的妹妹,可我依然三番五次给了你们后路,如今甚至还允了扶欢回到故土,鉴于以上种种,我且问你一句,我赵素可有哪一点亏待了你?”
杜卿恒缓缓放下手中剑,低着头,“末将谢王上宽仁。”
他又抬起眼看着对方,“但这些并不能掩盖你亏欠了赵临鸢一事。”
赵素拂袖甩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卿恒走到了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老王上留下的那封信,有赵临鸢应当知道的真相,老王上到死也没有勇气向她说出口,但她应当知道这一切!你扣下了信,因为你不愿赵临鸢知道过去的一些事,但只要我杜卿恒还喘着这口气,便不会让她被你们当个傻子一般欺瞒。”
……
那一夜,重华殿染了血。
可新王上不提,也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终究在第二日,那封残旧的信笺落入了赵临鸢的手中。
客栈里,赵临鸢缓缓打开手中的信,看到了她父王的字迹:
“鸢鸢,当你看到此信时,父王或已西去。当年的一些事,父王生前未与你说,如今告知于你,盼你能原谅父王当初的欺瞒……”
看着信中内容,赵临鸢这才知道,褚离歌与赵云的勾结,褚萧与赵素的勾结,甚至杜卿恒与扶欢的命运交错,所有的事,都比她能想到的还要早……
在昭云国,赵云和赵素势不两立,在相朝,褚萧和褚离歌亦如水火,多方势力对峙不下,争储一事久滞不前,褚离歌便与赵云有了勾结,妄图里应外合,从中牟利。
而褚萧与赵素又岂会坐以待毙?于是此二人便也谋划到了一处。
在那以后,杜卿恒便成了褚萧和赵素二人联结的情报中心,扶欢便是褚离歌和赵云之间情报网的终点,他们六个人,便成了两国风云涌动的核心。
彼时的赵临鸢置身于这场风云之外,却因着那场突然的和亲而被迫卷入其中,殊不知当初相朝与昭云国开战,昭云国并未全然获胜,所谓的胜局不过是赵云和褚离歌二人权衡利弊的结果,便是赵云在幕后算计,促成了这场和亲。
他深知赵临鸢在自己和赵素之间始终向着自己的一颗心,他深信将赵临鸢嫁去相朝,自己便多了一颗可用之棋。
可他却不知,许多年过去,那个在他庇护下长大的妹妹,早已悄悄变成了他不曾知道的样子,他更不会想到,终有一日,他的妹妹会在家国大事上偏向赵素。
赵素心知赵云与褚离歌狼狈为奸,就连相朝陛下亦为宣贵妃一党掣肘,褚萧虽为太子却处处受到他们的牵制,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于是他将计就计,不动声色便将赵临鸢当成了掌中棋,他知道,若赵临鸢作为昭云国长公主嫁予褚萧,势必会对太子一党的势力有所加成,届时便能更好地牵制褚离歌和赵云二人。
直到后来传来赵临鸢与褚瑟的婚事将成,而非褚萧,赵素这才对他的这个妹妹起了杀心,这便是当初承欢宫遇袭的真相。
当初那场和亲,是所有人权衡利弊的结果;当初那场交战,是所有人为己谋利的结果。
彼时坐在王位上的赵其宗岂会看不出各方的心思?他明明知道,可他依旧默许了这一切。
所有人都铁了心要让赵临鸢卷入其中,但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她最后嫁的人竟是褚瑟。
最后,赵其宗留给他女儿的话便是:“鸢鸢,是父王当初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沦为你两位兄长争权夺势的牺牲品……是父王存有私心,为助素儿夺势,才让你远嫁相朝,葬送了一生的幸福……是父王对不起你。”
赵临鸢看完信,默在一旁不做声。
这一路走来,她曾被褚萧利用、被杜卿恒利用、被褚瑟利用、被赵素和赵云利用……她能被如此多的人利用,不仅因为她是昭云国的公主,更因为她是赵临鸢,有了许多人没有的脑子和价值在身上。
既然这个脑子比寻常的女子多了几分用处,那么这一路走来的阴谋阳谋,她又岂会猜不出分毫?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对此,她无怨。
因为,她本来就甘愿。
赵临鸢深知,作为一国公主,不比寻常人家的掌上明珠,觅得良人便算此生最大的福祉,于她而言,昭云国举国安泰,便是她最大的福祉。
她虽然也怪过她的父王,怪过她的两位兄长,可怪责终究只是怪责,却不是怨恨,她不怨他们。
这些年来,她想要的不过是父王的一句抱歉,不过是兄长的一句抱歉。
而这句“抱歉”,便是杜卿恒不惜堵上性命,也要为赵临鸢去做的事。
看到信的这一刻,赵临鸢终于看到了她最敬重的父王,亲自落笔对她所说的一句,“抱歉。”
赵临鸢轻轻擦了擦自己面上水泽,缓缓回过身,对杜卿恒说:“卿恒哥哥,谢谢你。”
后来,她独自一人走上街头,与来往的百姓一一错身,听到了坊间关于当朝的各种谈论。
比如,新王上有了新的动作,二王子赵云最终还是被关在了兰襄王府,双方势力对峙不下……
还比如,赵素始终未能得到赵云部下的拥护,赵云也被赵素压制得寸步难行……
各种各样的消息传入她的耳中,关于赵素和赵云的都有,却无人再知赵临鸢,不知这个为了昭云国如今的安泰,被所有人利用了的长公主。
她淡淡地笑,并不在意。
因为她知道,昭云国会越来越好的。
那么赵临鸢是谁,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来到一家酒铺,照着寻常百姓的样子,点了一壶小酒和几个小菜,看了看,尝了尝,心中释然之意更深了。
因为她知道,在这淡淡的酒香和浓浓的菜香之后,百姓也会越来越好的。
在她感叹着这些的时候,一个穿着朴素可腰间却插着长刀的“百姓“在她身旁落座。
赵临鸢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人腰间的兵刃,认出了上面刻着的图腾是赵云部下的标志,她悠悠品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才淡声问道:“是二哥找我?”
那人道:“二王子知公主回到了昭云国,让末将务必寻到公主,转告一句,他对不起公主,望公主还能记得你们曾经的好……”
听了这句话,赵临鸢握着茶杯的手一僵,随即,杯中的茶洒出了两滴。
她淡淡地望了一会天,天灰蒙蒙的,似要迎来初春后的第一场雨。
透过这个雾蒙蒙的世界,她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她,还是那个被她二哥庇护在身后的小妹妹。
“愿我、还能记得我们的好……”赵临鸢淡声呢喃着赵云对她说的这句话。
她将目光从天际收回,清清浅浅地笑了笑,心中想着:我怎么会不念着我们的好呢。
她知道,从赵素愿将信笺交到杜卿恒的手中并保全他性命的那tຊ一刻,她已经等来了赵素的那句难说出口的无言的抱歉。
她知道,从赵云派出他最信任的也是唯一一个还留在他身边的部下,为他寻遍整个都城,只为向她道出那句迟来的话语时,她已经等来了赵云的那句抱歉。
想明白了这些,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最敬爱的父王,最崇敬的大哥,最依赖的二哥,不论一路上对她有过多少利用和欺瞒,至少他们始终把她放在心间,亦如他们在她的心中,始终有着不可磨灭的位置一样。
生在王族,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他们本就不欠她什么啊,但最终他们都对她说出了那句“抱歉”。
赵临鸢想着,就算此刻死在昭云国,也算是她此生最好的归宿了吧。
只是好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她的父王,此番嫁去相朝,是她此生最幸福之事,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遇到了会替他守护自己一生的人,她还没来得及让他安心……
赵临鸢遥遥望着天,若是父王在天知晓,应该是再无愧意了吧。
灰色的阴云在天边酝酿了许久,终于化作春雨绵绵地下。
赵临鸢伸手握着一粒雨滴,手掌摊开,那粒雨滴又被春风带走,斜斜融入飘飘洒洒的空气中,飘向远方。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她想,父王终究会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