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
在在场二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这刻,用那样平静语调对自己下了判决的穗波凉子用那双浅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回望夏油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在乎。”
第40章
最后, 他们还是没能打得起来。
想也知道,虽然穗波凉子这么说了,但五条悟必定是不能冒着她会死的风险去逞一时意气的。
他是本来应该是有和夏油杰打起来的, 或者借着打起来把这实打实应该算坑害了他两次的盘星教毁掉的打算的, 然而这战斗一旦搭上穗波凉子的命,那就不仅仅是如同高专之时玩笑似的打架这么简单了,他大概也并不想在此时和杰有关乎性命的战斗, 于是最终, 他只是把她抱起来, 像来的时候那样, 浮上高空, 用他不知何时起学会的长距离瞬移将她带走了。
穗波凉子在说完那两句话后就闭上了嘴, 继续沉默, 把打不打的选择权全交给了他,没逼他什么, 即便他把她这样带走,她一路上也只是很沉默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没流眼泪,有无下限,风也吹不进来, 但与其说是不怎么感觉冷,不如说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像是沉进了水里,从水里在看所有人, 听他们说话, 因为总隔着东西, 所以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所以直到五条悟把她抱到一个屋子里让她落地后, 穗波凉子才注意到这里的陈设并非她熟悉的任何一处。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上没拉的羽绒服散开了,所幸屋子里本来就有暖气,那羽绒服上盘星教的标志实在碍眼,所以五条悟索性帮她全脱下来了。
“我想,你现在应该不想回你家。”他说着,挠挠脸颊,没帮她把外套挂在架子上,而是拿在手里,看上去会把它不知道带到哪里去毁尸灭迹,但却不脱自己的,站在玄关处看她,解释。
穗波凉子盯着那挂在他臂弯里的羽绒服一会儿,反应有点慢地点点头,说:“的确。”
她说完,开始看屋子里的陈设,很新,五条悟住的地方总是很好,哪里都好,所以她本来不该打量这些东西,但现在她除了这么做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于是四处看,五条悟一定不常在这里住,但估计有人打理,所以茶几上的瓶子里这时候还插着鲜花。
是比起正常时节要开得早的茶花。
甫一看到那几枝花,穗波凉子就仿佛被人从水里猛地拽出来似的,被迫去见那些不想见不想知道的事实了,她表情都没变,只眨动一下眼睛,五条悟甚至没看清她的眼泪是怎么积蓄的,就已经滚落下来了。
滚滚而下,汹涌地淌下来,滑过她被风吹冷被暖气吹热的脸颊,凝在下巴上,又从下颌滴落下去,打在她的手上,小部分滴落在地板上,发出一点比呼吸声还轻的声音。
他不再去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走过去把那花瓶拿走了,拿在手里,藏在身后,然后继续他本该说的话:
“这房子有结界,只要不去开门,别人就很难进来,如果他强闯,我会立刻知道。卧室都在二楼,你想住哪个都可以,换洗的衣服是你之前留在高专的,冰箱里有速食,桌子上有负责这片的我家下人的联系方式,你想要吃东西可以打她的电话。”
穗波凉子没再去追逐那个被他拿走的花瓶里的花,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那现在已经空无一物的茶几上,似乎在回念什么,又或者只是在发呆,谁都知道这时候她的眼泪一旦落下来了就不是短时间能止息的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
“……”
五条悟不知道这时候他该说什么,但他大概也知道其实自己当作看不见会更好,于是,他盯着她不断被泪水冲刷的侧脸,只问:“你想让我陪着你,还是想让我走。”
“……悟之前哭了吗?”
她没正面回应他的话,但却因为她的话看向了他,她泪眼朦胧,眼泪落下的速度甚至都比不上她蓄出眼泪的速度,因此五条悟很怀疑在那一堆眼泪里她能否看清自己的脸。
但这不是很重要。
因为这时候他肯定也没办法摆出什么好表情来,所以看不见就看不见吧。
“没有,我当然不会哭。”他实话实说,也做不出为了安慰她扯这种谎的行为来,他扯了一下嘴角,“但我那时候的确很痛苦。”
他顿了一下,并不打算在这样的穗波凉子面前剖析自己的痛苦,痛苦和痛苦相叠加只会生出更多的痛苦,于是他只扯开话题,用还算轻快的语调来和她开玩笑:“不过这样也好,你,我,硝子,哦,再加个夜蛾吧,这样我们四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人能哭了。你代替我们四个,把我们四个人的眼泪全哭出来吧。”
“……”在这时候反应迟钝的少女露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大脑宕机的表情来,她淡淡地蹙起很细的眉毛,机械性地用她平日里会在这种对话里出现的,带着一点虚假笑意的语调轻声问,“这叫什么?”
“我不知道。眼泪置换?我猜。”
“……”她抿起嘴唇,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然而那只是牵动皮肉,并不真心的笑。
很快,这种笑意也没有了。
她很疲惫地阖上眼,眼眶里的泪珠滚滚而下,她深吸一口气,回答了他一开始的问题:“我想,我还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
早料到她答案的五条悟点点头,转身,因为没脱外套,所以他离开的速度很快,一点也不迟疑。
他将那屋子完全留给了穗波凉子。
让她可以在那里面一个人痛哭一场。
*
五条悟再来是两天后的事情,他特意提前发了短讯,所以来的时候,穗波凉子正枕着一头湿发躺在床上,床边的纸篓里有薄薄几层纸巾,像是她一开始还用纸巾擦眼泪,但后面就没有了,除此之外,只有两三个已经空了的饼干的包装袋。
他单手插兜,沉默地站在她的床前一会儿,而后认输似的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依照印象从柜子里翻找出吹风机再拿回来,在床头插上电,沉默地,眼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的黑发少女如同失了魂一样随着他的动作坐起来,很乖地背对他,由着他用热风吹她好像连绞干都没做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顺,也长长了不少,但五条悟没吹过这么长的头发,动作一时间有点生疏,不过很快就学会了,他用温热的风细细吹她的头发,一边问:“你吃东西了吗?”
“吃了。”穗波凉子一刻都不迟疑地回答他。
声音很轻,几乎完全淹没在吹风机的嗡嗡声里,但五条悟完全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于是挑了挑眉,问:“吃什么了?”
“……速食。”她说。
“骗人,我进来之前看了,垃圾桶很干净,冰箱里的也都没动。”他说着,截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推辞,手上给她吹头发的的动作却不停,“如果你要说你已经扔了垃圾,我就要问为什么卧室里的没扔了,明明今天才是垃圾处理日。”
“……两块饼干也算速食吧。”
大概是知道瞒不过了,在短暂地沉默后,穗波凉子泄气似的这么胡搅蛮缠起来。
她背对着他,五条悟看不见她的表情,也没法想象这种状态下的她能有什么表情,但他很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咬咬牙,快被她这样很少见的孩子气的样子气笑了,然而来不及笑就又觉得难过。
她什么时候这样过呢?
于是他什么话也没法说了,只是沉默地为她用手指疏通头发,用有点热的风将她发上的水汽蒸干,
“没胃口吗?”好一会儿后,他这么问。
“差不多。”她叹了口气,有点费劲的从那种迷茫的感觉里抽身,抬手揉了一把脸,很勉强地打起一点精神,用比较长的句子回答他,“感觉,像是好多眼泪没流出来,堵在肚子里,所以一点也不饿。”
“但你应该吃点。”
“……那吃点吧。”她没什么反抗,像是懒得说话一样,应下了他的提议。
然而这并不让五条悟感到高兴。
他也没为她做饭烧菜,即便他会,做出来的饭菜味道也不错,但在这时候,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做什么她都其实不想吃,他只是去客厅把他带过来的甜品拆了一个,走进来,就着包装递给她。
这实在很不着调。
于是眼睛红红,脸颊红红,但脸色苍白,唇色苍白的少女,此刻也会无奈地看看他,看看他手里的盒子了,即便她对吃什么根本没要求,接过它时还是没忍住抱怨了:“哪里有人吃饭吃甜品的。”
“我经常这样。”五条悟说,他这时候没再坐在她床沿了,只站在旁边看她,尽管他长的高,块头大,但站姿闲适,一点不带给她压力,语调也很松快,“感觉吃甜品会让人心情好点。”
穗波凉子不置可否,像是懒得和他争辩,又或者事实上她从回来开始就对一切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她抿抿有点干裂的嘴唇,五条悟从前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即便那时候她手都快被砍断,她也只是苍白着脸,依旧很镇定,但最近,她这副狼狈的,一点心气都没的样子,他已经见了太多了。
她拆开了包装,里面是巧克力口味的大福。
这显然让她又想起了什么,怔怔地开始掉眼泪了。
她和夏油杰之间总有五条悟不知道的事情,就像之前茶几上的那些茶花一样,让她看到了就会伤心,但他因为不知道,所以总避不开这些,因此即便他已经避开给她香草味的和抹茶味的大福,也会在巧克力上栽跟头。
他有点懊恼,感觉应该选芒果的给她,但这时候也于事无补了。
穗波凉子最终什么也没说,不和他怀念过去,更不会说什么怪他,不想吃的话,她抿抿嘴唇,低头就开始吃,棕色的巧克力粉粘在她苍白开裂的嘴唇上,有点冷的糯米皮和里面的奶油伴随着她的眼泪被她囫囵吞咽下到肚子里,她吃了两口就有些恹恹,但最终还是硬塞进了嘴里,她吃的实在太快,无可控制地干呕了两下,最终还是硬咽了下去。
然后她盯着自己沾满巧克力粉的手掌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很快,捂住脸,又开始哭了,即便刚刚洗过澡,她也什么也不想管,沾着巧克力粉的指尖在她脸上额上落下了有点滑稽的黑印,有些被眼泪冲刷掉了,有些没有。
这次她没叫他走,五条悟就走过来,又坐在她的床沿,她就凑过来一点,一开始只是把半边脸抵在他的肩头,后来索性开始抱着他哭,高专//制服是防水的材料,她的眼泪渗透不进去,只顺着外皮滑落。
五条悟张张嘴好像想安慰她什么,但突然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又或者说什么也没用,六眼无下限反转术式哪个都不能让她好过,他什么都能干,谁都能打,就是没法让她开心,最强也有做不到的事,最强有好多做不到的事,这时候最强也只能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很轻地抱抱她的肩膀,拍她的背来做无谓的安。
屋子里好静,静到只有她细小的哭声。
他不敢听,也知道她不想他看她的狼狈,于是索性扭过头去看透过窗帘投射进来的日光,看日光里的浮尘了。
*
悲哀和痛苦也许存在,但是,倒其实并没有想的那么多。
大多数时候,穗波凉子依旧感觉自己沉在水里,闷闷地喘不上气,有一种要溺死的感觉,却又一直活着,所以不是特别痛苦。
不知道是谁说的痛过哭过时间过去就会好的,随着时间的流逝,穗波凉子是一点也没感觉好,不仅没有好,她的心里似乎还渐渐丛生出一股火,越烧越旺,把她体内的眼泪都烧干,然后开始烧灼她的五脏六腑起来,但即便如此,她发觉自己仍然有很多的眼泪可以流。
毕竟她的泪和她的内脏并没有关系。
她也没再想夏油杰了,但即便大脑空空,眼泪还是在流,从白天流到黑夜,从黑夜流到白天,让穗波凉子都习惯流泪,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不在哭,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恐怕只有等到一切结束了断之后,她才不会再哭。
但她也不愿意再去想夏油杰了,只要提到这个人,她就感觉自己的心揪在一起,仿佛有人拧住她的肺,让她渐渐喘不上气,也只有在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她的眼泪仿佛才是真的掉下来的,因为只有这时候,她才有鼻酸的感觉。
其他时候的眼泪,像只是生理反应似的。
但无论是哪样,对她来说都有点太痛苦了。
悟不在的时候,这个两层楼的房子静的吓人,也大的吓人,但穗波凉子几乎不会出卧室去,也知道这里绝不会有咒灵,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阳光透过窗帘撒进来,又已经是白天,她之前浅寐了一会儿,睡前突突作痛的额头现在好了不少,大多数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的空荡荡的肚子传来了一点透支的饿感,她下意识摸索着床头柜上的饼干盒,里面还有仅剩的两块饼干,她顺带把开了一夜的床头灯关了,拆开饼干的包装,就着柜子上的冷水吞咽了下去,勉强对付了一下。
有水摄入,似乎又有眼泪可以流了,她很快感觉眼眶里积蓄起了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也许是擦眼泪的次数太频繁,她感觉眼眶和脸颊总传来刺痛,样子一定很难看,她平时都爱美,但她现在也不想管了。
她呼出一口气,哭久了感觉眼前很模糊,躺在床上翻看了一下一点信息也没有的,空荡荡的手机,而后重新合上盖子,随手将它放到了一边。
即便什么也不想管,她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很不好,即便不会死也很不好,所以,即便很不想动,也终于在住进来后头一次支撑着饿过头了,有些发虚的身体坐起来,下了床,打算去凑合凑合弄点吃的。
但在路过靠门的窗户时,穗波凉子突然顿住了脚步,有所预感地拉开了窗帘。
她从二楼俯瞰下去,在院外,结界之外的门口,穿着袈裟的黑发少年也有所预感地抬眸,在短暂愣神后,对她抬手,晃了晃手中的春日笼,再朝她露出了一个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的笑。
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就好像那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似的,像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他们没有那样说话,他没杀那么多人,更没有叛逃,他只是做完任务下了学,穿了一件很奇怪的袈裟,很普通地从高专过来还给她那个笼子。
她多希望是真的。
但是这幻想此刻也假的离谱了。
穗波凉子早就从梦里醒了,此刻也不可能再愿意沉下去,她望着他,突然感觉腐烂发胀的心被揪紧了,可是,同时,她却又感觉刚刚还总有泪流的眼球居然干涩了起来,一点儿眼泪也落不下来了。
好像在这一刻胸腔里那一团火焰已经将她所有的眼泪蒸发了,但那疲惫的,很多天少进水食的身体却在这火里一点点生出了力量,连带着她和周围的屏障隔膜也被烧毁了,她突然不再累,不再痛苦,不再悲哀,当然也不再落泪。
她俯视她曾经爱的,如今怨的集合体,在洞明他来意,定下自己的决心的当下,眼前突然回光返照一般清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