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如眼目微动,双目中那晕染着狠戾的赤红褪去,他松了手,在殿门打开时,道了一句“臣告退”,转身而走。
“这……”尚俊卿拧着长眉,扫视着这满室狼藉。
坐在地上的平都公主,捂着自己的脖子一直在不停地咳嗽。她抬起泪眼,看着那被夜色吞噬的男人。
宋温如他发疯了,为了王逍潇他疯了。
皇城外,宋温如面色沉郁地坐在马车上,李戈看着神情不对,“二爷,我们现在去哪?”
“回府。”
李戈道:“王姑娘去了茶园,要不要……”
“李戈,从你嘴里再提王逍潇,以后就唤钱锦来当值。”
李戈张了张嘴巴,二爷,二爷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了吧,得,得,闭嘴。二爷想尽办法扫除王姑娘身边的男人,天都知道他什么心思,他不过是想帮帮二爷。而且但凡二爷流露出那种要杀人的神情,见过王姑娘后就会好许多。
扬起马鞭,李戈将马车往申国府的方向赶。
“李戈。”马车内的宋温如道。
“嗯?”李戈应声。
“你去哪?”
“回府啊。”李戈抓抓头。
“去茶园。”
“好嘞。”李戈又一次轻快地扬起马鞭,将马车朝城外赶。
……
宋温如那斗篷确实不好缝补,月芙勉强支撑着身体近大半个时辰才完工。等逍潇和忍冬从茶园出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马车行驶在漆黑颠簸的路面上,不知何故歪了一下,恰好撞在旁边的一棵树木上,这来回的震动让逍潇和忍冬忍不住惊呼,而两匹马儿也受惊了,长嘶一声急速地往前奔。
马夫本想牵紧缰绳迫使马匹行慢,未料到,受惊的马儿横冲直撞,猛然一个拐弯,把马夫甩了出去。
马车无人操纵,那两匹马更加肆无忌惮地乱奔踏,逍潇和忍冬在马车内被颠得扶也扶不住,主仆二人只能仓惶地紧紧抱着。
忽然,马车轱辘压在一块石头上,让本就歪斜不稳的马车彻底倾倒,逍潇随之发出因害怕而变了调的尖叫声。
“逍潇!”惊吓慌乱下,她听见有人唤她,可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那人是谁,就从马车里被甩了出来,于此同时,宋温如一纵身接着逍潇,两人因猛冲的力道顺势朝草坡下滚去。
几个翻转之后,伴随着宋温如的一声闷哼,他们终于停下。逍潇倒没有多疼,就是转得七荤八素反应有点迟钝。
等她不迟钝的时候,发现此时,自己,正结结实实地压在宋温如身上。
她抬眸看他,他似乎撞疼了,眉间微蹙,双目紧闭。
“宋温……”
话未说完,他睁眼,她居然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清他双目中如星斗一般的神采。
此时,夜晚静悄悄的,连个风声都没。
“起来。”宋温如提醒。
逍潇慌忙翻身下来,她又羞又窘,好似她赖在他身上不走似的。“你,你是不是受伤了?”她一边拍掉身上的碎叶,一边拿眼觑着宋温如。
邪门了吧,连着两日都被宋温如救下,是怪她自己太倒霉连着遇见祸事,还是太幸运总有个人忽然出来护着她?
“小伤,不碍事。”宋温如也起身,他扭转着脖颈和肩臂。
“那,这次又谢谢你。”
“难得,你也有真诚道谢的时候。”宋温如道。
他音色清润,面容平和,可逍潇就是听到话里的讥讽味道。
想到昨日在表哥那儿受的委屈转嫁给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也没说什么,举步就往草坡上走。
谁料该迈出一步,她受力的脚腕猛然刺痛,身形一歪就要摔倒。
宋温如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脚崴了?”
“嗯。”逍潇拧着细眉点头。
宋温如道:“背着还是抱着?”
第19章 十九章
逍潇抬眼看他,要不是宋温如那冷冷清清的眼神和没有起伏的语气,她都怀疑他在暗中调戏她。“就这样扶着。”她硬邦邦地说道。
宋温如轻笑了一声,便如此扶着逍潇往草坡上走。
上坡脚腕受力更重,逍潇疼得面颊上都沁出薄汗,也只能咬牙坚持,前方的坡更陡了,她抬起脚怎么都用不上力。
宋温如又从鼻端发出一声轻笑,他单手揽上逍潇的腰,夹在臂间一提,逍潇就凌空过了那个陡坡。
“呀,忍冬,忍冬昏过去了。”翻过陡坡,恰巧撞见昏迷的忍冬,逍潇一瘸一拐地走到忍冬跟前,扑了上去。晃了几晃,见忍冬还是没醒,她回头看宋温如,“你把她抱到马车吧。”
“李戈,一会儿你把忍冬姑娘抱到马车上。” 宋温如扬声叫来不远处的李戈,此时李戈已将逍潇她们的马匹驯服好,马夫虽然受了点伤,但还能继续赶马,唯独那倾倒的马车有些难办,有一个轱辘还坏了。
李戈从他们的马车拿过来一个灯笼,宋温如将衣袍撩在腰间,又把袖子卷起,露出肌肉紧致的小臂,他不知对着轱辘怎样一拧一拽一拉的,随着肌肉鼓起收缩之间,那个车轱辘就修好了。
逍潇不自觉地想,那双手臂都不像人肉打造的,她的手腕被他按过,腰被他掐过,是不是稍一用力就折了断了。
明明是个斯文书生的模样,怎么长了一副土匪的身躯。
真可怕。
就在逍潇胡思乱想间,宋温如与李戈已将倾倒的马车扶正。套好马之后,李戈也不需抱忍冬,忍冬自己醒了过来,各自正准备上各自的马车,逍潇又紧张地“呀”了一声。
宋温如循声望去,“又怎么了?”
“你的斗篷看样子完全穿不了了。”逍潇有些愧疚地看着宋温如。
原来刚才马车胡乱行进的时候,斗篷从马车内颠簸出来半截,磨损得已不成样子。
“不如你送我一件。”宋温如道。
“行。”逍潇急忙答应。
“不过我很挑剔,得亲自选。”
……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逍潇的脚腕已完全恢复如初,也到了他和宋温如约定“亲自选”的日子。逍潇在饮子铺等宋温如从官署散值,未想到却等来了石乘业。
“表妹,我有话同你讲,你出来一下好吗?”石乘业堪称谦卑地乞求。
逍潇无法,只得随着石乘业站在铺子门口。
石乘业满面沉痛地道:“表妹,我已真心悔过,已经和暖暖断了干净,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见逍潇和往常一样神色淡然,他又补了一句,“表姨母和表舅都愿意给我机会。”
听石乘业这么说,逍潇心里就来气。自香云楼拒绝石乘业之后,他又来纠缠过几次,逍潇只不愿与他重归于好。谁料那王乘业便转战到母亲和小舅舅那,只道自己只带暖暖出去了一次,并没有后续。母亲和舅舅就都信了石乘业,还反倒帮起他来劝她,说什么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又没真造出孽缘云云。
他说没动就没动,他说以后不会就不会。
我呸!
看我怎么诈你说实情。
逍潇睡下双眸,“表哥快别这么说,其实这些时日我思索很久,母亲舅舅他们也劝我,我想着自己是有些不对。”
“表妹……”大约逍潇这态度变得十万八千里,石乘业的表情都有些呆。
逍潇又假意柔声道:“本就是官场上的逢场作戏,我也懂的,表哥这样风流倜傥,不知暖暖姑娘是否用了真心,你这样与她断了干净,她也可怜得很。”拿捏着自己的神情,表现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石乘业叹了一声,表妹真是深知他心,但为个娼妓和表妹闹成这样也不值当。
“我看出表哥如此为难,想来你与暖暖姑娘情义深厚。”逍潇的声音愈发轻了。
石乘业赶忙看着逍潇的双眼,立刻道:“并没有。”
还打死不认。
“原想着能让表哥带出来的姑娘,一定深得表哥心意,我若日后成为正妻,少不得以后要操心着给表哥纳妾,那人选自然是能让表哥放在心上的。既然表哥与暖暖姑娘缘分尚浅,那便罢了吧。”
石乘业想着到哪里去寻这样的好表妹,只不过十来日的功夫便想明白了,他与娼妓纠缠不但不生气,还想着为他以后纳回屋中,而他又当真割舍不下暖暖。“那个,我与暖暖并非情缘浅薄。”
“怎样个情深意浓?”逍潇柔柔一笑。
“我与,我与……暖暖,已经,已经……”在表妹堪称慈爱的目光下,王乘业终于说了出来,“睡了。”
“刷”地一下,也不知逍潇从哪里摸出来一张纸,她抬声道:“好啊,石乘业,咱俩今天就把话说明了,我允许你以后三妻四妾,你就允许我以后三夫四郎,白纸黑字签上名字,我现在立刻拿银两把暖暖赎出来给你当妾,她比我先入你家我都不介意!”
“表妹,你,你在做什么?”石乘业脑袋嗡嗡作响,他,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言论。
本是来来往往的人群,被这边的热闹声吸引,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石乘业的脸一下涨红了。
“就问你敢不敢?”逍潇反将声音抬得更高,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石乘业拧着眉头,神情愈发窘迫,“什,什么三夫四郎,你一个姑娘家,怎,怎么能这样,表妹你是否欺人太甚?”
闲看热闹的宋温如在听到石乘业最后一句话时面色似有不悦,抬步准备走上前,忽地一个影子裹挟着一道劲风向石乘业袭去,想那石乘业一个大男人却如个玩偶一样飞了出去。
“石乘业,老子上回就警告你,你敢再骚扰我逍潇姐,老子见一次打一次。”李云骁疾步上前,一手紧攥石乘业的衣领,一拳就要在落到他的脸上。
“别,别别,我走!”那石乘业吓得闭着眼睛大叫一声。
“那你还不滚。”李云骁松开石乘业的衣领。
众人瞧着石乘业认怂的样子,含蓄点的指指点点,豪纵点的抚掌大笑,把石乘业窘得连忙钻入人群中。
宋温如哼笑:“殴打朝廷命官,李将军这么有志气。”
“大不了军法处置。” 李云骁掸掸自己衣襟,说得不甚在意。
“李将军骨头硬,十几军棍可能奈何不了你,但按律法……”
“若按律法怎样?”逍潇神色慌张,打断了宋温如的话。
李云骁急忙安慰,“没事的逍潇姐,只要能帮你打跑石乘业就行。”她与逍潇抱拳,“我去找宋温磊领罚了,回见。”
李云骁扬身上马一骑绝尘,逍潇抿着唇望着,转而问向宋温如,“她真要受罚了,那怎么办?宋温如你有没有办法?”
宋温如垂眸望着一脸担忧神色的逍潇,淡声道:“现在知道想到我了?你不觉得一开是在处理你表哥的事情就该问问我当如何?看来你今天也没心情,那我们改日再约吧。”
都不给机会让逍潇分辩,他颔了下首算是道别,举步钻入马车内。
李戈觑了一眼自家二爷,这是从暗戳戳的嫉妒便成明晃晃的了?连王姑娘的感受也不顾及?他凑到逍潇跟前,不好意思地笑道:“王姑娘,你别介意,我家二爷他……”
“李戈,还不走!”
“哦,哦!”李戈给逍潇的话没说完,赶忙应下自家少爷的话,就去赶马车。
宋温如回忆着逍潇刚焦灼的神色,想她一定又去找人帮李云骁,可她除了自己还能认识谁。万一她病急乱投医,一个姑娘家寻上什么觊觎她美色的混账,这该如何?
“去宫里。”
李戈嘿嘿一笑,好好的休沐日还要进宫,必然不是公事,他就知道他家少爷自是舍不得让王姑娘担心。
上阳宫,当大长公主听宫人传报宋温如求见时,连她都有些意外,宋温如休沐之日甚少踏足这里。
宋温如向大长公主行礼之后,便直接说道:“殿下,现在有个拉拢李云骁绝佳的机会。”
于是就将李云骁当众殴打石乘业的事讲了出来。
“李云骁虽为武将,却有勇有谋,不似那莽撞的莽夫,怎么干出当众殴打官员的事?”大长公主询问。
“原是石主事有个表妹,名唤‘王逍潇’,两人自小定下亲事。王逍潇因故不同意与石主事的亲事,石主事却百般纠缠,李云骁素来与王逍潇关系亲厚,看不过眼,便出手了。”
“王逍潇?怎么又是她?本宫听静安提及过此女子。”大长公主说到此,眼神在宋温如脸上转了一圈儿。
她就说么,这宋温如叙事一向客观公允,怎么刚才从他口中叙述的事明显是在偏袒李云骁。
偏袒李云骁就是在护持王逍潇。看来这王逍潇确实有手段,能让一向清冷到不似常人的宋二公子青眼有加,她都来了几分兴致。
“你将这叫‘王逍潇’的女子带来。”
第20章 二十章
逍潇头次入宫,面见的还是大长公主,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你只管说实情,剩下的都由我来,别怕。”走到宫道上,宋温如看出逍潇神色紧张,温声宽温着。
“嗯。”逍潇点点头,交握的双手总算放松了些,她又看向宋温如,悄悄地说,“这次又得谢谢你,一会儿我们去给你选斗篷吧。”
“也好。”宋温如轻轻笑了下。
引路的宫人眉心跳了跳,那一向面色跟覆了一层万年冰雪的宋二公子也有软言软语的时候,他忍不住斜眼瞧去,恰好撞见两人四目相望你巧笑嫣然我温声细语的样子,连着空气都黏腻起来,简直没眼看。
逍潇来到上阳宫,她也不敢四处乱看,由着宋温如领着她行礼跪拜,然后规规矩矩地讲述方才在街道上李云骁殴打石乘业的缘由。
“我便给表哥说,我允许他以后三妻四妾,他就得允许我以后三夫四郎……”
“什么?”大长公主闻言,忽然打断了逍潇,想她经年累月站在权力高峰,威压不输男子,那一声质问回荡在这大殿之上,让人无端觉得害怕。
逍潇浑身一紧,但还是强自镇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允许表哥以后三妻四妾,他就得允许我以后三夫四郎。”
“哈哈哈……三夫四郎?好个三夫四郎!”大长公主忽然抬声笑了起来,她边笑边对左右侍从道,“想本宫养了一群……都未曾说出过有三夫四郎这样张狂的言论。”
逍潇听闻此言,心里咯噔一下没底儿了,悄悄抬眼看向宋温如。此时他也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冲她点了下头,她瞬时心便安了,看来大长公主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王逍潇。”大长公主终于忍住笑意,她擦着眼角沁出的泪花,面色因为方才笑得厉害红润了许多,削减了她往日凌厉的气度,显得十分亲和。
“民女在。”逍潇道。
“本宫很喜欢你,喜欢你男女对等的理论,喜欢你不伤怀旧事的气量。”大长公主又对左右侍从道,“宣石乘业和李云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