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逍潇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 。
宋温如和小闻舅舅拉紧马缰绳回首,只见逍潇托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浆水鱼鱼儿,她疾步走过来,瞥了宋温如一眼,而后对小闻舅舅道:“舅舅,一会儿在渡口有得忙的,把饭吃了再走。”
小闻舅舅道:“晌午的饭我吃过了。”
“我娘说再多吃点。”
二人翻身下马,逍潇小声对宋温如说道:“少辣子是你的。”
宋温如不免又看了一眼逍潇,她居然还知道这个,也低声道:“多谢。”
逍潇本想也说“这次又得谢谢你”,但一想到方才他对她干的混账事,便有些说不出口,心道,刚就该惩罚他让他饿着肚子。
因要赶时间,二人呼噜噜地将饭食灌到肚里,继而再次扬身上马,往渡口赶。
大半个时辰后,到了渡口,遭劫的行船也回来了,渡口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小闻舅舅赶去看渡口边已经摆放整齐的尸首,看了一圈却没有自己二哥,他更是哭得跟泪人一样,二哥惨遭劫难,没想到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宋温如向官府要船客名单。名单显示,大闻舅舅确在此列,但未见尸首,那便是失踪。更蹊跷的是,其有两子却不在名单里。为何父子三人不在一艘船上,儿子看似侥幸逃脱,却更像有意而为之地一场避险。
原打算等大闻舅舅到梧村,他可以打探到四十年前的消息,现在看来线索又断了……
他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船上少的不只大闻舅舅一人的尸首,不管怎样现下也是要置办后事,小闻舅舅和宋温如采办所需物品,又匆匆往梧村赶。
闻家宅院已经布置了简易灵堂,宋温如祭拜之后,便同闻家长辈们辞别。
李戈问:“二爷,不与王姑娘说一声吗?”
村子里有丧事,虽是多年不见甚至一面未见的邻里,但前来凭吊的人不少,人影绰绰之间,他也寻不到逍潇的影子,“不了,回城还有要事处理。”
……
酉时,上阳宫,宋温如求见。
一天内求见两次,大长公主便知宋温如此刻有急事,且与梧村有关。这次她直接挥退全部侍从,等着宋温如。
宋温如步履匆忙地刚要进殿门时,恰好与手握雪香扇的陆离公子打个照面。
“宋大人。”陆离阖下眼睫。
“陆离公子。”宋温如颔首。
两人算打过招呼。
宋温如跨入殿内,陆离转首看着他的衣角刚消失不见,殿门被阖上,大长公主的声音透过殿门的缝隙传了出来:“不必多礼。”
宋温如将在梧村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大长公主听后,沉声道,“这么凑巧?”
“臣打算去皇帝那探查虚实。”宋温如道。
如果大闻舅舅真是死于横祸便罢了,但若是皇帝那边下的手,想来他更快地掌握了梧村密事。
“也好。”大长公主道。
宋温如退下去,就去往长生殿,这时一抹湖色身影走至他跟前,因为走得急,转瞬就被他落在身后。
“宋大人。”陆离公子道。
宋温如回身,“陆离公子是否找宋某有事?”
陆离笑了笑,“无事,在下只是想关心下宋大人,前些时日听闻宋大人为一个美人一拳打死在下的虎斑犬,不知宋大人手还疼吗?”
宋温如总算抬眼看了下陆离公子,他清冷的眼神落了过去,道:“宋某的双拳是用来打熊打豹打老虎的,区区一条狗算得了什么?”
“也是。”陆离笑容不减,“在下的犬原是猎犬,猎熊猎豹猎老虎也不在话下,只是被圈养久了磨了野性,若非如此也不能落得这个下场。”
宋温如道:“既是有主的狗,就得听命主人,别到最后落下断齿削掌的后果。”他抬袖,“宋某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宋大人慢走。”陆离半阖下眼睫,笑着道。
未几,在看着宋温如离去的背影时,陆离一点一点收回笑容,他才不是一条倚仗主人的狗,若非自己出身卑微,不得不靠皮相逢迎他人,他亦有能耐闯出一份天地。
宋温如,你等着瞧好了。
詹怀宫。
一名婢女匆匆跑到宫门内,伏在平都公主耳旁说道,“公主,宋二公子去往长生殿的方向了,大约是要求见皇上。”
平都公主眉眼微动,扫了一眼花架上摆放的几盆开得正艳的凤仙花,道:“给本宫更衣上妆。”
那日之后,她被宋温如那般对待,已心灰意冷,终日在宫内少食懒喝不言不语,就这么折磨着自己。没想到如此过了三四日,皇兄送来几盆还未开放的凤仙花,说是受宋温如所托。
凤仙花又名指甲草,上至贵族女子下至平民姑娘都爱用它染指甲,她也不例外。
所以,宋温如还是惦记着她的。
夏日,随着凤仙花慢慢开放,平都公主用了几盆凤仙花染指甲,在看到那莹润饱满的红色时,她满意地笑了,似乎也忘了宋温如曾怎么对过她。
宋温如还在偏殿等候,平都公主上着精致的妆容前来。
“阿如。”她笑着唤他。
宋温如起身,躬身作礼,“平都公主。”
平都公主坐在宋温如旁侧的椅子上,在侍从给她斟上茶之后,她挥退服侍的侍从,而后道:“不知阿如今日找皇兄何事,还是下棋吗?”
宋温如道:“还有其他事。”
“哦。”平都公主又道,“该是到晚膳的时辰了,我与皇兄说,让阿如留下来用晚膳吧。”
“不必。”宋温如道,“臣还有要事在身。”
“也是,听说阿如马上要升任吏部尚书一职,以后确实更加公务繁忙。”平都公主说着,伸手去触碰茶盏,茶盏在两人之间的小桌子上,“阿如,你送的凤仙花我很喜欢,你看好看吗?”
宋温如眉间微皱,这才匀出眼神往平都公主这边看。
指尖浸染着蔻丹,鲜艳的色泽称得那只手白腻如雪。
他眉头拧得更深,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掩在唇边,偏过头去。
平都公主的手指还在茶盏上搭着,她神色一僵,不知该怎么好了。“阿如,你怎么了?”
她迅速地站起身走到宋温如旁侧,一手轻拍着他的脊背,一手抚着他的胸前。
宋温如再次垂眸看见那刺目的红色,腹中翻涌的感觉更盛,他一把将平都公主推开,转而一手扶着椅背干呕起来。
那一推的力气太大,平都公主的小腿绊到桌角上,一下就后仰着摔倒在地,想她自打进门,他都没有正眼瞧过她,现在她碰一下,就让他恶心成这般。那何必还要讨好她,何必送什么花!
平都公主的眼泪顺着两腮就往下滚落,透过泪眼,她看见他因为极力忍耐都直不起腰了,她从胸腔里发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笑声,她一字一句道:“宋温如,你就那么讨厌我。”
站起身,她从袖间把出一把匕首,刀鞘拔开,森寒的刀身上映着她绝望的笑容,一扬手,狠狠地朝宋温如肩背上扎去。
宋温如一惊,转身便握上平都公主欲再次行动的手腕,继而又对上她已经失控的神色。
这一幕,居然和前世完全吻合。
前世,他被王存禄算计着和个陌生女子成亲,平都公主单独寻上他说不准他洞房,彼时他心无意于逍潇,正在思量对策,冷不丁平都公主就这般拔出匕首把他刺中。最终他也只能掩下事实说是刺客所为。
“哈哈,宋温如你是疯子,我现在也疯了,我为你疯了!”尖锐又凄厉的声音在偏殿内响起,“我要杀了你!谁也不能得到你!”
“来人,把公主拖下去!”
忽然殿外响起尚俊卿的喝令,宫人们立刻上前拦下平都公主,“当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随之宫人们又按住平都公主把拖着她出了偏殿,发狂的笑声渐渐远去。
宋温如捂着受伤的肩臂,望着那消失的方向,神色越发沉郁。
不同的是,这一世的平都公主似乎比前世的疯癫提前了。
第27章 二十七
太医为宋温如包扎好伤口之后, 尚俊卿将侍从屏退,低低叹了声气:“你与昭昭真是……”
“臣与平都公主无缘,臣也同公主明说过, 烦请皇上劝着些。”宋温如道。
尚俊卿看了一眼宋温如, “朕本想着以咱们三人一处长大的情分,等此番境况一过, 便给你们指婚。”
“臣实在无意于公主。”
“朕已知晓,原以为你是因做暗桩才疏远昭昭, 现在想来是心里真的没有她, 婚娶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图个郎情妾意,是昭昭太偏执。你放心吧, 朕会劝着。”尚俊卿话锋一转,“不过也好, 你与昭昭如此一闹,朕的姑母听闻, 更觉你们不可能。”
“臣此番前来,就是和大长公主有关。”宋温如道, “本来梧村那户人家有人可能知晓四十前的密事,可是那人失踪了。”
“哦?失踪?”尚俊卿皱眉,“那就是有人有意而为之了。”
“对。”宋温如应和, “有意而为之的人一定是大长公主, 但奇怪的是, 她将人灭口就行,为何要搞一出失踪?”
言毕, 他抬眸看着尚俊卿的双眼。
尚俊卿迎着那道眼神,“其一, 姑母不信你;其二,人就是恰好死了没见尸首。”
“若如此……”宋温如垂眸,“臣还要继续吗?”
尚俊卿道:“继续,你还可以将朕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姑母,获取她的信任。朕要加选秀女,朕意属柳相的千金。”
“臣晓得了。”宋温如起身作礼,“那臣告退了。”
宋温如离去,夏日的夜本来得晚,可天色因滚滚乌云而提早暗下来。
前世,他用十年的时间扳倒大长公主,可却在下一个十年,从平都公主发疯的言语中听到一句话――宋温如,你那么爱她,不是还得娶我,一个亲手杀了她的人?不是还得效忠我皇兄?你以为我一个人可以杀的了她吗?
彼时,他听到最后几句话,本来就钝疼的胸口好似又被人重重砸了几拳。
――你说什么!
火光中,他冲过去一把掐着平都公主的脖子,把她按在立柱上。
熊熊烈火在她的双瞳里燃烧,平都公主只是发疯地笑,不知她动了哪里,立柱坍塌,房屋倾倒,热浪滚滚中宋温如前世的生命就结束在这一刻。
如果――
如果平都说的是真的,那么尚俊卿的手上也沾了逍潇的血,而自己更是一个罪无可恕罪人。
他在逍潇死后,将杀她的两个人,一个捧在高位,一个续弦为妻。
这一世,虚则作为尚俊卿的棋子入局,实则他是真的在效忠大长公主。方才他替大长公主向尚俊卿探虚实,看梧村那消失的线索是否与尚俊卿有关,可他却未能探出。尚俊卿甚至还愿抛弃拉拢柳相的砝码来让他获得大长公主的信任。
难道,前世平都公主发疯的言论信不得?尚俊卿并没有掺和逍潇的死?
天边闪了数下,紧接着“轰隆隆”一声惊雷巨响,把宋温如从前世的思潮中拉了回来,他按着有些发疼的肩臂,疾步向皇城外走。
“二爷,你受伤了。”李戈看见宋温如肩臂处的衣物上有一团血渍。
“无碍,去城东。”宋温如道,一并扬身上马。
李戈抬头看着被乌云遮住的天,恰是城东的方向,此刻已电闪雷鸣,又看了一眼二爷的伤势,把劝慰的话咽了下去。不知这个时候二爷要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街上行人渐少,摊主们纷纷收拾摊位的家当回家,两匹马踏着卷起的尘土疾驰在去往城东的方向。
出城朝东行至四里地,李戈就拉紧缰绳再不行进了,任由宋温如只身一人前往那个地方。
一个只有二爷一人,连他与天枢天权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又是一阵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宋温如到了目的地,翻身下马将马随意拴在一棵树干上。
只是顷刻,雨下得愈发大了,天地之间就像被扯开了一层细密的网,笼着一团不可消散的黑色。
犹记得那日的雨也是这般,瓢泼而下,落在泥淖里溅起黑色的污泥。
转过一片掩映的树林,入眼的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包,有的连墓碑都没,他继续走,寻着那熟悉的墓冢,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攥起。
前世,他的妻子误听入皇家辛秘,他用“假死”的方法护她周全。在她“死”后,他给母亲说出真相,这场婚姻是算计来了,他并非与她在成亲前情投意合,而且他们始终没有圆房算不得夫妻,所以她不能入祖坟。
若入祖坟必将大动干戈,人多眼杂,他没办法在她下葬前救她。
于是他的妻子就这样草草埋葬在乱葬岗中。
他以为自己算准了每一步,连要把妻子安置在那户人家都寻好了,可是,当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妻子已被下葬的场景。
此后的二十年,他一直活在无尽的沉痛和愧疚中,即便他在十九岁那年重新活过,即便在这一世初遇那个灼丽明媚的姑娘,他还是放不下前世全心全意相信他,却被他间接害死的妻子。
他回来了,可是那一世的王逍潇却永远回不来。
在与前世相同的位置,他立了一个墓冢,墓冢上放置着一块木碑,自己用石头刻着――吾妻王逍潇之墓。
此时的宋温如每往前走一步,就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最终他的眼神落在墓碑上那几个字。
王逍潇……
逍潇……
――宋温如,你别吓我,我可不禁吓。
――宋温如,以后我为你亲自烹茶。
――宋温如,谢谢你……这次又得谢谢你。
――宋温如,宋温如,宋温如……
当耳边响起他唤着她的名字,与以往来看“她”不同的是,沉郁的神色慢慢覆上一层温柔。
以为此生亲近她是因为前世情缘,可现在想来,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成蓄谋已久的刻意而为之。
他不再纠结,她是否是“她”。
不管你是谁,不论哪一世,又是什么模样,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喜欢上你。
“春日娇”这种东西,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只对你,才有效。
逍潇,我要再娶你。
思及此,宋温如把墓碑拿下,埋在泥土里。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声渐住,乌云尽散,丝丝缕缕的光柱从天边倾泻而下。
李戈见自家二爷从东边打马而来,斑驳的光晕在他身上掠过,似是为他周身镶了一层闪闪金边,二爷有些许不一样了,居然又重现以往的意气风发。
二人回城的时候,李戈趁着二爷心情好,便道:“二爷,那个,您回去罚我吧。”
马背上的宋温如侧首看了李戈一眼,继而又看着前面,他一扬马鞭,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空留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