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如侧首看着烨王，真诚地道了一句“多谢”。
“实则本王还很羡慕你，”烨王比划了一下厅内，“他们也一样，谁在年少时没有保家卫国的愿望，只是本王不行，做了她的儿子，就必须得是个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原来的宋温如也不行，就得听爹爹的话。”
宋温如闻言，知道烨王说得在理，轻声笑着摇头。
“你终于敢做自己了。”烨王拍拍宋温如的肩头，“我真的羡慕你，要是能做自己，我也不怕挨板子……哈哈哈……”
烨王朗声大笑，藏下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掩盖住此时的酸涩和无奈。
若有朝一日，能让他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迎战杀敌，那才叫春风得意。
宴席散去，宋温如从烨王府出来，就看见逍潇一人端立于王府门口，大约是等得久了，吹了寒风，鼻尖有些泛红。
他冷眸从她脸上划过，漠然地别开脸，接过王府家丁递过来的马缰绳，按上马鞍就要上马。
那些世家公子们见状，醉意熏熏，还不忘口中吹着响哨调侃二位，逍潇一咬牙就上前扯住他的马缰绳。
“松手！”宋温如冷声道。“身为有夫之妇，当真是没了廉耻吗？”
逍潇神情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松手，但很快她又刻意忽略那此起彼伏的轻哨，和他言语的刻薄，“宋温如，我……”
“别说你会等我的鬼话，我不信。”
他从她手中一把夺回马缰绳，旋即扬声上马，打马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未看她一眼。
烨王问，为何他要去东海。
为何？
还不是因为她。
去北疆、西境、东海、南地都行，只要能离长安越远越好。
再者，经历平都逼宫和并州之行以后，他非常清楚，他一介文臣，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但真要与人斗，必须手握兵权才行。
说到底，还是为了她。
第74章 七十四
因着宋温如要去沿海, 申国公扬言他若执意如此，就不认他这个儿子。宋温如去意已决，临行的那日在公府正门门口跪了半晌, 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便只带着李戈上路了。
两人骑马刚出城门，宋明几人打马追了出来, 宋明唤道：“宋大人，宋大人, 等等兄弟。”见那二人将马缰绳勒住, 他又一抽马臀，急急追了上来，抱拳道, “宋大人此番去东海，将兄弟几人也带上吧。”
宋温如闻言, 不解地询问：“为何？县衙那边还没给你们安置好吗？”
话说大半月前，宋温如和李云骁回京, 护送的不止是朝廷分派的护卫，还有宋明及手下的兄弟。待回京之后, 宋温如念他们这些贼匪并非十恶不赦，还救人有功，就让临县县衙给他们安排住处与生计, 让他们以后好好过活, 不可再作恶。
为料想, 此去东海这些人还要跟着他。
宋明道：“不是，知县待我们很宽厚, 甚至还给我们派发了田地耕种。是我们自愿跟着宋大人您的。”
“是呀。宋大人是好官，我们要跟着宋大人去干大事。”
“对, 专门斩杀狗官，为老百姓做事！”
身后的几个弟兄附和着。
李戈听后，刚还郁结的心，立刻就暖洋洋的了，想着二爷自打出生起就如那众星捧着的月亮，受众人膜拜与敬仰，他出身高贵又比旁人努力，年纪轻轻就到了很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而如今，官儿没了，国公爷不认他了，连那最心爱的女人也嫁给别人了，今日远行连个送别的人都没。
虽见二爷神色平淡，但他心里堵得慌。
真没想到却是这帮他原瞧不上的“贼寇”，在二爷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愿意跟着二爷闯荡。
宋温如亦抱拳，正色道：“几位兄弟的心意，宋某领了，只是此去东海我且一清二白，想来艰辛无比，不能让兄弟们和我受苦。”
“我们做过流民、做过山贼，这些苦都吃过，跟着宋大人怎么能算吃苦。”
“再说，能和宋大人同甘共苦，兄弟几个也乐意呀。”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宋温如笑道：“如此，宋某还得与你们定个规矩。”他别有深意地看向宋明。
宋明立刻会意，知道宋温如说的是，上次他见了九原知县一时心急将人打晕了，“宋大人，我明白的，以后行事只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是一切按律法来。”
“宋大人，我们都知晓了。”
说着，一行人就又继续打马上路了。行到十里凉亭时，未料想，李云骁、静安郡主和宋白葳一直再此等候。
“宋大人。”“宋温如。”“二哥。”
李戈看到这几个人时，都要热泪盈眶了。忽然他又想到昨日烨王专程为二爷践行设宴，天枢天权也是在二爷书房里磨了半日才离开，他就明白了，一个人在高位时结交的人那不是真正的朋友，端看他处在尘埃里时谁还对他笑，那才是真情义。
只是……王逍潇她没来，就不算太圆满。
宋白葳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二哥，这是娘嘱托我给你带的，娘说……”她红了眼眶，赶忙眨了眨眼将要涌出的泪水又逼了回去，“娘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二哥知道了。”宋温如柔声道，抬手温和地摸摸妹妹的头顶，“你在家里要乖，替二哥好好照顾娘。”
“嗯。”宋白葳吸吸鼻子，重重点头，“娘还说，爹他并没有……”
“二哥都明白。”宋温如叹了叹气。
宋白葳又乖巧地点头，站到一边，给李云骁和静安郡主让出位置。
气氛一时在兄妹惜别中有点感伤，李云骁本想言语活泛气氛，不想静安郡主忽然来了一句：“我也想去。”
李云骁睨了静安郡主一眼，啧声道：“你去什么？”
静安郡主道：“天天跟京中那群贵女们呆着无趣死了，讨论谁家花儿开得好，谁家公子长得俏，比衣裙亮丽钗环时兴，我也想去东海打坏人。”
李云骁了然一声：“你比她们高级不到哪儿去，是寻着俏公子去的吧。”
此言一出，大家心知肚明暗暗露出笑容，唯有宋明带着那几个兄弟性子粗犷笑出了声。静安公主急道：“没有的事，我就想像男子一样干一番事业。”
李云骁一愣，把劝慰的话咽了下去，眼中还流露出惺惺相惜之情，“你别给宋大人找麻烦了，你这一走不管不顾，京中又得传宋大人临走前还掳走一个郡主，再说……”
她瞟了一眼路旁停着的马车，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温如顺着李云骁的眼神看见那辆马车，李云骁和静安郡主都骑马，坐马车只能是她妹妹了。
可她妹妹骑术甚佳，为何要坐马车？
静安郡主知道李云骁说的没错，没她母亲同意，她根本走不了，她丧气道：“罢了，我们是给宋温如送别的，先不提此事。”
宋温如与她们道谢，又聊了几句，便与众人继续上路，御马路过马车时，他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随即又撇开眼。
良久，马车帘子动了动，逍潇探出头来朝离去的方向望去，一路人马前行，卷起地上的尘埃黄土，她努力分辨，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静安郡主疑惑道：“王逍潇，你好生奇怪，为何不出来与他送别？”
逍潇神情一顿，他根本不想见她，李云骁见状赶忙打圆场，“你不知道吗，言官就天天盯着逍潇姐和宋大人呢，他俩不敢私见。”
“这里都是自己人，怕什么呢。”静安郡主不解地嘟哝。
宋白葳年纪虽小，但自小就是个人精，二哥为了一个女子在家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其中关窍她也猜出几分。
两行人马就此朝着不同方向前行。
又过数日，正月底，宋温如一行人到了东海吴县。
宁知县早几日收到知州大人的书信，上面虽为道明宋温如在京中背景，但几次三番言说一定要让宁知县照顾好宋温如。
照顾？要怎么个照顾法？
上次有个别的州郡的世家子来他这里，知州大人也说要好生照顾，他便不敢给人家派粗活重活，还好酒好肉地招待。
结果那世家子回去之后什么都没学成，宁知县让知州大人好一通数落。原来那世家子在地方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泼皮纨绔，家里是狠下心让他来这里历练磨心性的，谁知回去之后更长了他嚣张的气焰。
所以这个照顾，实则是“照顾”。
宁知县阖上书信，霍然一笑，他明白了，定让这个宋温如回去之后练出一身本领。
他把捕头韩典招来，将自己对宋温如的安排给他细细说了。
是以宋温如一行人刚到县衙时，韩典带着一帮衙役在衙门外“恭候”着。“这位是宋公子吧。”韩典象征性地略略抬手。
宋温如抬袖谦和的道：“正是。”
韩典将这个世家公子身后瞧了一圈儿，“吆~看这阵仗，宋公子带了这么多家仆来，还以为把自个儿的府邸搬到我们县衙呢。我们宁知县可是个好官，没有那么多闲钱养这么多人马。宋公子若是真来这儿享福的，那本捕头可提前说了，还不如早些打道回府吃香的喝辣的。”
韩典面色不善，一副揶揄人的模样，李戈心头的怒火一下就燃了起来，“你混说什么呢，我们二爷早知自己带这么多人不合规矩，已经将这些跟来的兄弟打点好了，不过是今日与你们知县第一次会面，想彼此认识认识，以后好关照罢了。”
韩典不屑地撇撇嘴道：“还你们‘二爷’呢，别把你们府里那一套拿出来，来了这里没有大爷二爷的，都和咱们一样，搞不好还得给本捕头叫一声‘大人’呢。”
众人一听，皆是一愣，要知道宋温如好歹是做过京官的，来这里任职按常理应该是掌有地方军权的知军，等同知府知州之位，怎么能给一个小小的捕头叫“大人”，这话就说得如此不中听了。
李戈正要再次上前分辩，宋温如将他拦下，依旧十分有礼：“捕头大人不需为宋某劳作，宋某只带随从与知县大人会面即可。”
说罢他给宋明递了眼色，宋明已是看不惯那韩典的做派，但毕竟已经答应他本家兄弟一定要少惹事，便忿忿地和其他几个兄弟先离开了。
“请吧。”韩典吊儿郎当地略一摆手。
李戈对着韩典“哼”了一声。
见了宁知县，宁知县倒没有太无礼，他心里到底是没有底儿，言语之间想试探出宋温如的家世及京中曾任何职位，宋温如守口如瓶，三言两语将这些问题错开了。
宁知县当下就断定，如果对方背景深厚，怎么会不敢说，只怕也是寒门之子在京中做的芝麻绿豆大的官，才不敢承认吧。
几番言辞之后，宁知县始终不提宋温如即任官职，宋温如便不得不问了，“宁大人，明日宋某在哪处应卯？”
宁知县正正衣襟，咳了一声，肃容道：“按说，本县的军权该交由你，但知州大人尚不在吴县，我们还是等知州大人前来，本县再与你交接。”
知州大人没来之前，只怕你就被“历练”出一身本事了。
宁知县内心暗笑着，觉得自己的这个理由编得甚好。
见宋温如默然不语，他又道：“明日你就同捕快一起在县衙应卯吧。”
第75章 七十五
宋温如抬起眼帘看着宁知县, 淡声道：“我大胤朝，衙役捕快是为贱籍，宋某虽不才, 亦是复皇命上任官职。贱籍与官身怎可混为一谈？作为知县, 我以为宁大人深知此事。”
宁知县哽住，老脸不觉一红, 赶忙给自己打圆场道：“本县怎可不知，只是现在县内没有空闲之位, 军中也无事务, 便想着让你先以衙役身份熟悉一下吴县民风地貌。”
宋温道：“那我便知晓了，熟悉吴县民风地貌的事，我私下就可自行解决。我亦可等知州大人到吴县之后, 在交接军权。”
宁知县听出来了，宋温如意思很明显, 在没把军权交给他之前，他才不会干衙役捕快的事。
倒是挑得很。
他咬了咬后牙槽, 这宋温如想来在京中惯是一个牙尖嘴利之人，定是把官场的人都得罪了, 要不怎么又派发到地方上来，也忒不给他面子了。他不得不硬忍下怨气，道：“那我们便等知州大人来罢。”
宋温如没急着离开, 继续道：“方才听宁大人说军中无事务, 可我自打入吴县以来, 就听百姓时常谈及被海盗骚扰之事？难道只是这几天，宁大人就带人将海盗一网打尽了？那宋某可当真佩服呢。”
宁知县第二次被说得哽住, 红着的老面皮都忍不住抖了几抖，海上匪患常年都在闹, 又不是自打他做知县时才有，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大本事就在几天之内将海盗一网打尽，这不就是赤裸裸的鄙夷和羞辱吗？
瞧着白面书生斯斯文文，怎说话如此冒犯人，还让人无法驳斥，“军中已将打海盗作为常规事务，本县指的‘无事务’，是除此之外没别的事务。”他可不敢承认他们每月也就象征性地开船在沿海巡逻一圈儿便罢了。
“那我又知晓了，我现在虽未有官职在身，但还有几个兄弟可供差遣，若这几日军中要打海盗，宁大人请随时知会，我愿出几分绵薄之力。”他略一抬袖，“不打扰宁大人，先告辞了。”
李戈看着宁知县的胡子都被气得开始抖动，心内舒坦不少。
韩典本来还气焰嚣张，现在看宋温如就几句话让自己的顶头上司吃瘪，面对李戈临走前又一声“哼”，此时也只得袖着手不敢言语。
宋温如从屋内走出不远，就听见屋中传来一声比一声高的拍桌子的声响，还有宁知县气急败坏的低吼声：“打海盗，打海盗，我让他打！我看他有多大能耐！”
他坦然一笑，行着一路，他也了解过了，东海周边海上贼匪猖獗，地方军剿灭不利，战时拉得越来越长，军方反而惫懒起来，可受苦的是百姓，长此以往，逼得良民百姓也干起这种营生。所以海盗必须打，且要速战速决，他来东海就是打海盗的，怎可因为没有军权耽误了正事。
宋温如和李戈离开县衙之后，左不过三日宁知县就派人叫他一同去海边。为了在宋温如跟前装样子，宁知县此次倾尽所有船只和兵力，连捕头捕快们也都安排上了。当然，他会以“处理衙门其他事务”为由从不亲自上阵。
宋温如带着自己的人也上了船。
几艘海船齐开，驶入深海，按照宁知县的吩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只在沿海周围巡逻。
宋温如不禁皱眉，今日这般阵仗，海盗见了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出海让他们去抓。若能日日如此巡逻，想来海盗看见也不敢犯事，可吴县的税收也支撑不起这般折腾。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海外行了半日，风平浪静的，一个海盗都没见到，百姓都是机灵的，见有这么多官船保驾护航，今日都纷纷出海了。
往回行到半路的时候，他同掌船的船长道：“其他船只先回去，咱们船只再略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