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见宋温如面生,他带的一帮人和他一样穿着百姓衣衫,便不知他是什么身份,就去看同一艘船上的韩典。韩典抱着刀靠在一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人还没有官职呢,先发起官威来了。”
他旁边的一个衙役附和,“都行了半日了,哪里有海盗,在这漂泊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对呀,自己那么急着挣功勋,何必拉着我们。”
“赶紧回吧,哥儿几个肚子都饿了呢。”
衙役们懒懒散散打着哈欠,几个军中兵士往常也都走个形式,以为今日也如此,忽然又说不能回去,心中不免有些怨言,纷纷附和起来。
宋明见状,气得额前青筋暴起,他斥责道:“你们这些兵想来成日好吃懒做惯了,军纪还不如山贼严格,不就是再多等一会么……” 为了填饱肚子劫货,他们可是能在烈日下趴一天。
“你瞎说什么,拿我们同贼匪相比!”一个军士喝道,他从人群走出来,站到宋明面前。
这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眉毛与胡髯黑浓杂乱,面色黝黑泛紫,想宋明都不是低矮的男子,这人比他还要高出大半头,他低头凶恶地看着宋明。
宋明也不怯,扬首直视着男子,一字一句道:“你说反了,是你们怎么能同那些贼匪比。”
“我是兵,他是匪,怎么能比!”
“一个抓不到匪的兵,和废物没啥两样!”
两人唇枪舌战,魁梧男人似是受到了极大侮辱,扬起拳头就往宋明脸上招呼,那拳头犹如沙包大,打在脸上轻则鼻骨断裂,重则当场丧命。
“住手!”宋温如沉声喝道。
但那魁梧男人不为所动,拳头裹挟着劲风呼啸而过,宋明伸掌在面前一挡,那拳头堪堪在他面颊数寸开外停了下来。
他眼神一凛,掌间就要发力,魁梧男人见状要缩回拳头,可是他使了全力,对方的手掌就跟铁钳一样夹着他的拳头动弹不得。
“宋明!”宋温如又低喝一声。
宋明额角一跳,忽然就想起他答应本家兄弟的事,便赶忙将手松开。魁梧男人不甘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谁都没有发现他将那只拳头背负在身后,狠狠活动了好几下。
“海盗……海盗来了!”
就在这时,船上有人远远看见数个民船朝他们的方向行来,而在最后面追着的是一艘通体漆黑的大船。
未料到真如宋温如所言,多等片刻果然能遇上海盗,连那魁梧男人不免将宋温如暗暗打量一番。但不是他小瞧对方,看着那样精瘦的身板,举止又如此文雅,一看就是一介文官,能打得过几个海盗?
一会儿还是让他躲在身后吧。
这个魁梧男人叫马禹,他撸起袖子,迅速指挥着周围兵士准备迎战。
韩典本是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看好戏,一听海盗来了,立刻吓得绷紧了身子,见大船调转方向,就知道这是真要追海盗了。他们这些衙役衙差以前不是没有协助过捉海盗,但,要不是在陆上要不是在沿海,还没有这样入深海。
万一……
他不由自主朝人后躲了躲。
民船看见有官船坐镇,划得更快了,倒是追着一路的黑船在看见他们之后,慢了下来,然后调转方向逃离。官船在马禹的指挥下向黑船追去,追了好久,虽然缩短了两船之间的距离,可始终无法追上,眼见着前面有岛屿出现,很可能是海盗中途的窝点,他们不敢贸然行进,马禹让船先停下。
“回吧。”马禹打算放弃,他扫视一圈儿在人群中没有发现宋温如和宋明,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刚才还叫嚷着要打海盗,这会两个人影儿都寻不见了,一群胆小鬼罢了。
“诶,那不是咱的人吗?他们过去了!”有人眼尖叫了起来。
马禹一惊,顺着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条小船载着几人正悄然跟着黑船。在定睛一看,船上为首的人一身玄衣,身姿颀长,正是他刚在心内还鄙视一番的文官。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又借到小船的?他们就那几个人要去对抗一船的海盗,是不怕死吗?
小船已经跟上黑船了,但大约黑船的注意力全在他们官船上,并没去注意到小船的存在,这时,两个飞爪从小船抛到黑船的船舷上,小船上几人顺着飞爪向黑船爬去。
一船的人屏气凝神看着他们的举动,甚至已经有人暗暗握着双拳,低声祈祷他们上船别被发现。
可就在此时站在船舷的一个海盗似乎已经发现了动静,探头朝下望去。
为首的玄衣人身姿最灵巧,敏捷地越上黑船上时,拔出腰间长剑先砍杀了一个海盗。嗖嗖嗖――剩下的几条身影也窜到黑船上。
马禹紧紧盯着,忽然他一挥手道:“追上!”
“不行,危险!”韩典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
马禹也不知道是谁在喊,只向人群中瞪了一眼,就继续道:“听我的,追上去!”
黑船又加快了速度朝岛屿的方向开去,官船紧追其后,船上的人都翘首看着对面惊心动魄的打头,有的人因不能上前相助而更加焦灼,甚至开始给对面呼喝着助威。
大约是宋温如他们斩杀了船上的舵手,眼见着黑船的速度慢了。
可就在此时,从岛屿后方绕过来另一只黑船……
不好,看来这个岛屿就是海盗其中的一个窝点。
马禹只是停了片刻,就继续喝道:“继续跟进!”
“不行,”韩典这次什么都不顾了,一头从人群中撞了出来,“咱现在人手不够,现在过去就是送死。”
“那你想怎样?”马禹瞪着双目,冷声询问。
“回去叫救兵!”
“呸!这就是你们衙役在陆上抓贼的方式吗,怕了?”马禹抬起头,几乎是用鼻孔对着韩典,眼中不屑的神情一览无余。
韩典确实怕了,他现在两腿都在打颤,陆上抓贼打不过姑且还能迅速逃离,可在海上他是逃也逃不了啊,跳海还不是个送死? “回去搬救兵吧,现在我们知道了窝点,准能将这些海盗一网打尽。”
“那他们怎么办?”马禹指着对面还在缠斗的宋温如,“我们现在就是救兵,去营救他们的救兵!”他忽地将自己腰中的大刀拔出高举,“他一个文官尚且如此,我们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兄弟们,走!”
官船越发靠近黑船,船上的人几乎都能清晰地看到打斗场面,“走,我们去救他们。”
“对,希望他们撑住!”
船上的人依旧紧盯着对面的形势,只见他们以一抵众,几个兄弟身上或多或少都负了伤,那玄衣人前胸胳膊上也被砍了几刀,忽然有个海盗不知从哪窜出来,挥起武器朝玄衣人背后一划,那玄衣人身前还有两人,他避之不及就被划拉上了,他身形晃了晃,一头栽落在海里。
“宋大人!”宋明见状,暴喝一声,一脚踹开身边的海盗,迅疾地趴伏在宋温如落海的地方朝下望,除了波涛汹涌的海水,什么都看不见。
第76章 七十六
马禹将这个场面一丝不错地看在眼中, 此时两船的距离拉近,他瞬时红了眼,高呼:“前面几个兄弟拿命给我们开了路, 我们不能辜负他们, 冲!”
船上的人听了之后热血沸腾,将几个飞爪飞到黑船上勾紧, 纷纷争先恐后地利用绳索滑到对面的黑船上。
有个衙役也上前,被韩典一把拦住:“咱们几个就是来协助帮衬的, 在这儿看着就成。”他可害怕一会儿这个船上没了人, 海盗若来此偷袭,他就得一命呜呼了。
那衙役盯着韩典,眼神比看海盗时还更加嫌恶, 他将韩典的手甩开,头也不回地抓上绳索。
韩典只被看得脸色涨红, 他趁四下无人躲了起来。
黑船上的海盗被宋温如他们已经砍杀制服了小半数,马禹带着人杀过去, 便以绝对优势将剩下的海盗拿下,不过他们也没放松警惕, 手握武器去迎战另一只黑船上的海盗。
海上的日头已经往西边沉了,但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依旧刺目,他们手搭放在眉骨处远眺, 却见有人迎着阳光用剑挟制着一个海盗立于最前端的船头上。
他一身玄衣, 身姿颀长挺拔, 海风猎猎而起,翻飞着他的衣角。
“是宋大人, 宋大人没死!”宋明手下的一个兄弟最先认出男子,高兴得欢呼起来。
宋明手按着自己受伤的胳膊, 闻言,即刻他朝远处望去,在见到那人时,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眉眼的疲累一扫而光。
“哈哈哈!”马禹霍然朗声大笑,“不但没死,还凭一人之力制服了一整船的海盗,这小子真厉害,佩服佩服!”
众人都跟着欢呼兴奋起来。
于此同时,知州大人也到了吴县,在告知宁知县来的这个他瞧不上眼的人的真实身份时,险些将他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忙扶着官帽跑到海边迎接。
他居然是执掌西境兵权申国公的嫡次子,且在京中担任的吏部尚书之位,是天子脚下的近臣,还备受大长公主青睐。
这尊大佛,他哪得罪的起啊。
他还让他海盗,打什么打呀,不如在自己身上打二十大板吧。
……
之后,宋温如继任知军之位,宁知县待他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宋温如倒没有与他计较之前的事,只是向他讨了一个人,韩典。
韩典在打海盗上表现得过于懦弱,放到军中之后,不少兵士都看不惯他那日的做派,平日共事时没少奚落他,且还安排他次次出海,可想而知他有多战战兢兢,这倒对他也是一番真的历练。
再之后,宋知军一刻不得闲地捉拿海盗,
二月中旬,吴县的海上匪患彻底解决。
三月,临县的海盗也销声匿迹额。
四月,宋知军向朝廷上书,要解决沿海海盗问题,根源是发展沿海经济安稳民生,是以需要打通沿海与内陆交通、沿海与海外交通。
以后几个月,其他沿海郡县的海盗也慢慢没了踪迹,宋知军“东海禺V”的名声彻底打响,沿海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此东海海盗不成气候,若看见有官船船头立于玄衣男子,旗帜上绘有禺V图腾的,那些海盗都大喊着“禺V来了!禺V来了!”,与以往百姓见了海盗大喊“海盗来啦”无异,干脆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不做任何挣扎。
宋知军在东海一战成名,成为庇佑百姓的东海神,甚至有些百姓出海,拜完妈祖又拜禺V。
……
转眼又是一年的冬月。
逍潇在八月时分娩诞下一男孩,名唤“九安”,如此喜庆的事,她给母亲写信告知,可寄出的信就跟石沉大海一样没有音讯,去问小舅舅,小舅舅只说母亲一切安好,让她不必太挂心。
“夫人,这会儿把小少爷抱出去吗?”忍冬问道。
今日是给安哥儿过百天,府内来了不少好友相聚,逍潇一直在内院屋子里,但小主人总得去和大家伙儿见上一面。
“好呀,你抱去给云骁吧。”逍潇笑着逗弄安哥儿,极温如地用帕子给他擦吐出的口水。“我就不出去了。”
忍冬从逍潇怀里接过小少爷,正准备往屋外走的时候,李云骁从外面哒哒哒一路奔跑而来,“逍潇姐,逍潇姐……”许是跑得太急了,她气儿都喘不上来,“那个,那个,宋……”她指了指茶壶。
“出什么事儿,让你这般急?”逍潇会意,给她倒了一杯茶。
忍冬见状,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升腾起来,要说吧,夫人和姑爷感情一直不错,两人孩子都有了,平日也都默契得很,一个不张口,另一个都知道要干什么。
可是她就觉得少点什么,这个“少点”反而在夫人和宋大人相处时才有,真是奇怪。
忍冬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不轻,赶忙甩甩头将注意力转移在怀中可爱的安哥儿身上。
“宋……宋大人回来了。”李云骁总算匀好了气息说道。
逍潇本打算给自己也倒一杯茶,闻言,她的动作一顿,停了下来,状似无意地道:“哪个宋大人?”
李云骁道:“还能有几个宋大人,我叫宋温磊从来都是连姓带名叫。”
忍冬禁不住看向夫人,对,就是这种期待、担忧、喜悦又挣扎的神情,她在姑爷那从来没有过这么复杂的感情,就像对着自己姐妹或者兄弟一样。
“那我跟你一起去前厅。”逍潇将忍冬怀中的安哥儿再次抱过来,和李云骁一同出屋。
前厅宴席还正热闹着,又因宋温如忽然到来气氛更高涨了几分,与李云骁交好的都是武将,早听闻了那文质彬彬的宋二公子在东海的骁勇事迹,敬佩恭维声不绝于耳。
逍潇止住脚步,思索了片刻:“我还是不去了。” 垂首低声道,“你让他抱抱孩子。”
李云骁为难地“啧”了一声,“宋大人没吃了我就好,我还敢让他抱孩子。”
“我不管,你去想办法。”说罢,就把安哥儿往李云骁怀里塞。
“好好,我去。”
李云骁无奈,只能应下了逍潇姐的话,她走入厅堂,平日粗声粗气的大老爷们儿都放低了声音,争先恐后地挤着去看怀中的小家伙儿。
李云骁将他们轰开,“你们满身酒气,别熏着我们九安。”
九安,九安,十方安好,惟愿君安。
宋温如听到了那孩子的名字。
李云骁嘻笑着,拨开一众挡着他道的人群,对宋温如道:“宋大人好久不见,你在东海的名声现在都传到长安了,我们当真敬佩你,我得敬你一杯。”说罢,她就“顺手”将孩子给了一旁的宋温磊。
宋温磊被迫接过安哥儿,他未料到三个月的婴孩儿如此轻飘飘,接举的时候猛一抬力,把那孩子惊了一下,忽然张口就哭了出来。饶是他已为人父好多年了,对待这么一个哭闹的孩子还是没有办法,他眉头一拧,还有些嫌弃,“云骁,你快来哄他。”
李云骁低眉一看,口中应着,却故意将手中倒酒的动作做得十分缓慢。
“给我来抱抱。”宋温如适时开口。
李云骁长舒一口气,不管怎样,让宋温如把孩子抱上了,没有白受逍潇姐的嘱托。
宋温如也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哄抱还未得章法,这安哥儿不过百天的孩子,脖子刚硬朗些,一番哭闹后大头就有些没力气地向前栽,一口啃在他的脸上,忽儿就不哭了,张开泪眼滴溜溜地乱转,口中开始咬吮起来。
宋温如愣了一下。
李云骁看见宋温如脸上被湿了一片口水,脸上一绿,“哎呦,这小子估摸着饿了,来人,快把安哥儿带下去找奶娘。”
有人抱走孩子,宋温如扯出帕子给自己擦脸,对着安哥儿笑了笑,道了一句“顽皮”。
躲在一旁偷看的逍潇,眼睛始终不离宋温如,见他隔了这么些时日少了书生清隽气,多了如刀锋一般硬冷的气质,也不知他在东海好不好。当看到他抱着安哥儿时,她的眼圈慢慢红了,总归……总归是让他抱上了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