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厉词安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是有某种预感般,他飞快地转过身,朝温砚岭追去,试图阻止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温砚岭直接冲到了剧组的大巴车上,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一把揪住了孙宇的衣领,大声喝道:“你是怎么拍戏的?明知这场戏难度大,为什么不加强安全措施?为什么不顾她的死活?她的命不是命吗?啊?”
强撑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爆发,温砚岭一口气将这一晚堵在心口的郁结悉数释放,可是那股锥心的痛意却丝毫不减。
工作人员没有想到突然会有人闯进车来,就连刚刚在斥责孙宇的副导演也明显愣了一下,出声问他:“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然而温砚岭并未搭理,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似乎想要让对面的人窒息。孙宇被他的气势震慑,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扯了扯。
温砚岭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放松片刻,手指不住收紧,厉声问他:“这么冷的天,她穿得那么单薄,还一拍就是一下午……你不让她休息也就罢了,还直接把人往火坑里推,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她有得罪过你吗?她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你想要她的命?”
“咳咳……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咳咳……”孙宇被他拽得止不住咳嗽,但仍艰难地解释道,“是意外,我可没想过要害她。”
“是吗?”温砚岭冷笑了声,一手拽着他的衣领,一手握拳径直朝他的面门挥过去。快要砸到他脸上时,却在半道被身后跑来的厉词安拦下。
“冷静点,温砚岭。”厉词安从来没有看到过温砚岭如此失态,他感到震惊的同时,尝试着劝他。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温砚岭大声说,转过头来看厉词安。他想说,你知道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你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有多艰难吗?她不小心来到这个时代,却受尽了委屈,还受到各种伤害。下午刚被他苛责过一番,紧接着又被导演伤害。她做错了什么啊?凭什么要让她来遭受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厉词安安慰他,“会找到的,我们肯定会找到她的,你别着急。”
温砚岭失神地听着,慢慢松开了手指的力度,继而又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冷冷地对他说:“找不到她,你也别想活着回国,我说到做到!”
陈焱赶来温得和克时,温砚岭正独自一人坐在55号别墅的客厅里,不断复盘他最后同秋疏桐说过的话,不断回想自己的残忍,一字一刀地往自己的胸口捅。
陈焱走到他面前时,他的目光仍是空空茫茫的,好似压根不认识她。
陈焱在得知消息之后,连夜买了航班飞往温得和克,失魂落魄地闹到剧组所在的酒店,在导演和副导面前发了一通疯,冷漠地威胁了他们一顿后,方才回来55号别墅。
原本还想找温砚岭算账,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看起来并不比自己好过几分,陈焱终是忍住没有说出更为苛责的话来。
她第一次同温砚岭面对面打招呼,其实这个时间很不合适,于二人而言都有几分无力。她尽可能保持平静地对他说:“我已经动用一切关系让人全方位搜索了,我相信,露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我们总能找到她。”
太阳刺目,如烈火炙烤,世界天崩地裂。身体好似被火焚烧,又似被什么东西碾过,钻心的痛意缠绕四肢百骸。头晕、呼吸困难、浑身抽痛,天旋地转。嘈杂的声音遍布四周,过去与现实变换,记忆与感知碰撞。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担忧的话语,嗓音里夹杂着紧张,不停地说着:“她怎么会躺在这里啊?是不是被人打了哟?”
“被R国人打了吗?这可真要命。你看她身上都是血,还有没有救哦?”
“这都躺了好久了,还能不能醒过来啊?要不我喊她两声?”
接着,那道声音离她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她耳畔响起:“姑娘,醒醒!喂,姑娘,醒醒!”
秋疏桐倏地睁开了双眼。
阳光透过头顶繁茂的枝叶落在她脸上,在她苍白的脸上布下了一层阴影。身侧站着两个身着浅色旗袍的女子,略施粉黛,头发盘于脑后,微微俯下身子瞧她,满目焦灼。
见她醒来,一名女子轻声问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会躺在地上的啊?”
秋疏桐保持着静卧的姿势,眼球四下转了一圈,发觉自己所处的环境既熟悉,又陌生,略微怔了怔。
好似反应迟钝般,半天才回过神,她问面前的女子:“请问,如今是何年何月?”
那人听到她这话笑了一声,不过并无任何嘲笑的意思,随即告诉她:“今天是1938年8月5日。”
第78章
秋疏桐属实一惊。
她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回到旧时的世界,还是在这般突然的情况下。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不知为何,秋疏桐感到心脏猛地一抽,一股痛意不可阻挡地弥漫上来。
她慌忙偏头看过去,第一眼便看到创办于清咸丰年间的那家大饭店,这会儿饭店的招牌还是崭新明亮的,不像后世那般古老陈旧。然而看到它的第一瞬间,秋疏桐便猝然阖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前几日下午她同温砚岭说过的话,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天。
这次她是真的食言了。
不知道温砚岭现在如何?是否因为无措而四处寻她?
他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她而夜不能寐?
无数的想法充斥着大脑,撕扯着她的神经,使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黯然。他或许会想尽一切办法彻查真相,然而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个事实,怕是温砚岭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
空气仿佛被冻住,不知过去多久,身前女子问她:“怎么了,姑娘?你是不是很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
秋疏桐的眼眶渐渐泛红,呼吸仿佛停滞了一瞬,但她仍是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双手撑在布满石子的地上,试图站起来。
那名女子看起来不太放心,伸手搀了她一把,问她:“你真的没事吗?”
站在她身侧的女子也跟着问她,眼神紧张,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我没事。”秋疏桐站稳便松开了她的手臂,沙哑着嗓音说,“多谢。”
这时是傍晚,或许是因为处于战争年代,时局不稳,街边人烟稀少,许多餐馆也暂停营业。城隍庙附近许久才能看到三两个人影,汽车更是稀少。
这块距秋公馆很近,步行二十分钟便可抵达。
秋疏桐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她一路向前,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二人始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穿过一座拱形桥,又拐过一条香樟繁茂的街道,秋疏桐的脚步渐渐放慢,因为她突然想到自己曾在温砚岭书房里读过的那本《中国近代史》书籍。若她们说得没错,若今日确实是8月5日,那么距离那场声势浩大的大暴动也就只有一个多礼拜的时间了。
明知人各有命,明知自己也并不能改变什么,秋疏桐还是停下脚步,回头提醒她俩:“现今局势不稳,已有许多人开始逃离安城。如果条件允许,请尽快安排家人离开,以免深陷危难。”
闻言,两名女子安静了一瞬,站立在原处良久,方才道:“好。”
秋疏桐继续往回走,不久便来到了秋公馆的朱门前。
她抬头凝望着位于高处的门匾,已有将近一年未曾踏足。曾经魂牵梦萦的故居,如今回来了,竟无端生出一份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秋疏桐在门前站立许久,才伸手去推门,却没有推开。
她愣了愣,又试了一次,仍是没有成功。
于是她只能抬手敲门,其实她并不确定此刻家中有人。
不过很巧的是,在她敲门没多久,就有脚步声朝这边传来。紧接着,大门被人从内打开,秋疏桐意外地看到一个陌生身影站在她家敞开的门旁。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领口高而贴合,微微勾勒出她颈项的曲线。衣身缀着精美的刺绣,唯美而庄重。
来人明显也注意到了秋疏桐,神思稍怔,接着便是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血啊?”
秋疏桐微微愣住。
她此前一直在专注拍戏,身上套着医院的白大褂。拍的是许多车辆同油罐车相撞,她随车出诊,去抢救受伤的驾驶员的戏份。
走戏时一直都很顺利,然而到了正式开拍时,油罐车却突然发生了爆炸。“嘭”一声巨响,身后一棵洋槐树瞬间被炸断,火光冲天,镜头里尘土飞扬,现场一片混乱。
秋疏桐就在这阵混乱中被炸回了1938年。
意外发生得太快,导致她未能及时换下戏服。额前的头发也没及时整理,有些散乱,看着颇为狼狈。来得又过于匆忙,她不知道在哪儿磕着碰着了,或许是拍戏时沾上了什么东西,裤腿布满尘土,白大褂上血迹斑斑。
因她这句话,秋疏桐才恍然感到一阵痛意,左手的手背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划破了,不住地往外流血,擦得浑身都是。
难怪当时那两名女子满脸紧张,不停地问她是否有事。说实话,正常人瞧见这种状况,都会被吓得不轻。
秋疏桐伸手摸了摸衣兜,试图找出一些纸巾来止血,然而什么都没找到。
门旁的女子显然看出了她的窘境,也没时间问她前来找谁,转身朝客厅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招呼她:“请随我来。”
秋疏桐已经一年没有踏入家门,如今回到这里,不由得红了眼眶。
院里的梧桐一如记忆当中那般枝繁叶茂,客厅依旧如从前一般干净整洁。巨大的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四把雕花木椅上放着绣花靠垫,沙发上铺着红色绒布,色彩明艳。茶几上摆着明清时期的瓷器,地上铺着花纹复杂的地毯。
沙发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些名人字画,画旁边还有她母亲当初给她买的唢吶,秋疏桐与它遥遥相望。
她手背处的伤口很深,距离她醒转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这么长时间过去,伤口仍未止血,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女子去卧室给她找来一块浅色的手帕,让她赶快压紧。
秋疏桐到底害怕给人搞脏,犹豫着没有接。
“不必担心弄脏它,帕子就是做来给人用的。”女子朝她递了递,劝道。
秋疏桐向她道了声谢,伸手接过手帕,堵在伤口处,用力压住。
二人面对面地坐着,秋疏桐刚准备找话,问她是谁,为何会在秋家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随即,她的耳畔响起了秋景予的声音:“幼殊,我跟相馆的师傅说好了,我们现在出发吧。”
他抬步跨入客厅,刚准备朝被她唤为幼殊的女子走去,突然看到坐在她对面的秋疏桐,秋景予明显一怔。
很快,他脸上惊讶的神情便转为了惊喜,慌忙朝秋疏桐走来:“小妹,你这一年究竟去哪儿了?哥哥找了你好久。”
他说话时仍掩不住内心的高兴,遇到秋疏桐分明是意外中的惊喜。然而这份惊喜只在他脸上停留了数秒,未等秋疏桐回答,秋景予便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动作,眉心一拧:“怎么?你受伤了?”
秋疏桐无奈地点了点头。
秋景予掀开她手中的帕子,看了眼伤口,立马回到房间,给她找来一些纱布和酒精,替她清理伤口、包扎,他一边包扎,一边说:“去年安城战役,我方空军全军覆没,伤亡惨重。我一直都抱着你还幸存的念想,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始终未果。这一整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啊?”
“发生了一些意外,我去了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秋疏桐缓缓开口。
秋景予没有问她去了什么遥远的地方,秋疏桐想,他若是问,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说自己去了21世纪,秋景予也是一名医者,相信科学之人,又如何会信她?
然而秋景予只是问她:“那个地方好吗?”
秋疏桐沉默了一下,客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开口说:“那是一个我这辈子从未想象过的地方,四处高楼林立,和平安定。”
秋景予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问她:“如今竟还有这般太平的地方,那你这一年生活得如何?”
“我过得很好,前所未有得好。”秋疏桐说。
但是秋景予并未相信,看向她的眼神也是饱含怀疑的。那眼神分明在说,若生活得极好,你身上的伤又该如何解释?
秋疏桐蓦地失落下来,瞳孔深处映着吊灯的光,就这么难过了一会儿,才同他解释了句:“这次受伤也是意外。”
秋景予看着她:“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才好,好在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回来便好。”
秋疏桐恹恹地应了声,道:“但我回来得过于匆忙,许多事尚未来得及同人解释,往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怎地如此伤感?”秋景予颇为奇怪地盯着她,见妹妹表情沉重,又安慰她,“凡事只要心存希望,都会找到合适的时机的。你不必太过忧虑,或许人家并未责怪你。”
“或许吧。”秋疏桐轻叹了声,忽的抬头看向她的哥哥,“哥哥,你们原先是准备去哪儿啊?”
秋景予这才想起忘了同她介绍身后的女子,其实不用他介绍,秋疏桐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来人便是秋疏桐未来的嫂子。
“我们本来打算去照相馆拍合影的,同师傅约好了时间。”
秋疏桐抬眼瞧他们:“那我是不是耽误你们了?”
“小妹你这话说的,你回来,哥哥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说是耽误呢?”秋景予不满地说了她一句,接着道,“正好你回来了,赶紧去房里换身衣服,我们一块儿去拍照。”
秋疏桐礼貌地拒绝了。
秋景予却没答应:“走走走,一块儿去。本是去拍一家人的合影的,你怎么能不出镜呢?”
无奈,秋疏桐只得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21世纪的温得和克,温砚岭再次从梦中惊醒。
时间是凌晨四点。
他最近频繁做梦,每天都会梦到残忍到令他无法承受的破碎梦境。
他梦到第一次遇到秋疏桐,二人急赤白脸地吵架;梦到她向他道别,毫不留恋地离去,然后温砚岭就会被吓醒,醒来便再也睡不着。
这样的梦境一连持续了五天,除却工作侵占他白日的时间,其余时间他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温砚岭的额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他感觉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胸口闷闷地痛。
他长长地呼了口气,缓了许久,才将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在他拿起手机的瞬间,莫先生给他发来一条微信——
【刚刚秋思联系了我,说她找到了她曾祖姑母的照片,你要不要看一看?】
温砚岭的脑子浑浑噩噩的,明明还没反应过来,不知怎么就给对方回了个“好”字。
很快,莫先生就给他发来了照片,发的还是正反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