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砚岭感觉出了胸口的湿意,猛地一顿。
他想,之前在温得和克,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她是否也像今天这样,偷偷地躲起来哭泣?
秋疏桐是民国人,自小在那种社会环境下长大,经历得多,又惯于隐忍,不愿意在人前表露情绪。每一次被人质疑,被人盘问,被人识破,她是否也曾想过辩解,但是性子使然,她终是没有说出口?
一想到她被所有人怀疑,在世界各地都无依无靠,遇到任何事情都只能默默自我消化,温砚岭便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紧接着是没顶的难过。
又一阵风吹来时,温砚岭加大了拥抱她的力道。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特别担心你。”
说话时,他的呼吸都在发颤。秋疏桐感觉出来了,回抱他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二人紧紧相拥,温砚岭微低脑袋,同她商量:“疏桐,现在上楼,被妈妈和颐娴看见了,肯定会多想,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许久,埋于他胸口处的脑袋才点了点。
开出小区时已经很晚,街上行人寥寥,世界好像蓦然陷入了沉寂。这一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远处林立的高楼里也只能看到零星的灯光。一路上车子很少,只有他们的车穿行于寂静的黑夜。
温砚岭趁等红灯时,看了副驾驶座上的人一眼。秋疏桐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行道树与街灯自她眼前飘过,可似乎什么都没入她的眼。
天很黑,一丝月光都没有,许许多多未解的情绪就像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一般,围绕着她,久久不散。
她浑身的脆弱,一眼落在他眼里。
她看起来特别孤独。
红灯转为绿灯,温砚岭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
秋疏桐沉默地回视他,许久才说:“今天,我m……陈女士发现了我的身份。她没有质问我为什么欺骗她,也没有指责我长达一年冒领她女儿的身份这件事,只是一味地不愿接受事实,让我不要再开玩笑了。”
“我就在想,要是我说的真的是笑话就好了,明明她都已经那么害怕了,可我还是说出了真相。明明池零露是她的精神寄托,可我还是把事实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她到此刻都在后悔,虽说这段母女情是她偷来的,虚假的,但是陈焱待她的好却是真实的,而她最后却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给她留。
“或许你以为你做的事对她而言是种伤害,但在我看来,并不是。”温砚岭说,“我宁愿你告诉我残酷的真相,也不愿被你欺骗。我想,她应当也不愿一直被人蒙蔽。”
“或许吧。”秋疏桐听着他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家庭和睦,美满幸福。我以前,也曾短暂地体会过一阵,只是好像无论是上世纪还是现在,我都无法拥有太多,我的亲情缘实在是太浅了,好似怎么都留不住。”
温砚岭觉得这是一道非常难答的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家庭完整,成长经历也足够顺遂,除却池零露的阻挠,几乎无波无澜,可他不想就此保持沉默:“但你有我,我的家庭就是你的家庭,关于亲情缘浅这一点,我并不认同。”
闻言,秋疏桐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唇。
十点半,温砚岭将她带回了自己新买的别墅,这便是她前几日问起,他自称是秘密的地方。其实他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再跟秋疏桐说的,想当作惊喜告诉她,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温砚岭一路将她带到卧室,给她介绍了一下洗漱用品的摆放位置,让她别想太多,早些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疏桐听话地走进浴室,洗漱完倒在温砚岭身旁,努力使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不知是太过努力,还是这一天实在太过劳累,她很快就放松了下来,适应了陌生的环境。
其实这样突然松懈下来的生活令她十分不适应。忽然失去了工作,也没有手机,不知道外界的消息,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看书,生活过得还挺茫然的。
好在这段时间温砚岭一直陪在她身边,秋疏桐待在书房看书,他就在旁边写论文,二人互不干扰,倒也惬意地生活了许多天。
在没有社交的日子里,秋疏桐的心情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她总会不时想起那一天。在过去的几天时间内,不管她在做什么,在哪里,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陈焱那一张受伤的脸,双眼通红,悲伤欲绝。
可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去关心她。
温砚岭大概瞧出了她的想法,但是怕她伤心,他刻意地不去提及这个话题。每天吃饭闲聊时,也总是同她聊一些曾经的事,譬如上世纪的电影,譬如那个时代的医疗水平。
忽然有一天,温砚岭好似想起什么,问她:“你穿回民国的时候,有遇到以前的熟人吗?”
秋疏桐停下筷子,如实回答:“见到了我哥哥。我当时受了伤,他替我包扎了伤口,尽管包扎时特别淡定,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吓坏了。”
温砚岭没说她离开时自己也是真的吓坏了,犹疑着开口:“那你回到这,他应该很担心吧?”
秋疏桐没有否认,她长叹了一声,道:“虽然在此之前,我曾同他说过,如果某天我意外消失了,让他不必寻我。但那天回来,属实太过匆忙,我并没能找到机会同他好好道别。说起来,还挺遗憾的。”
温砚岭默了一会儿,同她说:“虽然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比起让你回到过去,回到你的家人身边,我更希望你能留在这里陪我。你回去的那几天,我真的很不安。”
“如果你愿意的话,哪天有时间,带我去看看你的父母吧?”温砚岭轻声提出自己的请求。
秋疏桐说好。
其实并没有等很久,因为她最近并无任何工作安排,温砚岭的时间也比较自由,所以他们决定第二天前往安城。
原是可以乘坐飞机的,但由于秋疏桐归还了池零露的所有证件,无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温砚岭只得选择开车前往。
“没有身份证在这个时代简直寸步难行,等返回安城,我需要同我母亲商量一下,让她给你安排一个身份。”温砚岭一边开车,一边说,“但那时她肯定会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你……会介意吗?”
秋疏桐想了想:“不会,但我怕她会害怕。”
温砚岭:“我妈妈不会的。”
“那就好。”
通往墓园的路要比上世纪平整开阔许多。
在他们踏入墓园时,有一堆人正好从山上下来。
秋疏桐和温砚岭往旁边让了几步,让他们先走。待人经过身边时,他明显看到其中一个女人稍稍顿了顿,嘴巴微张,另一个拉住她,问她:“怎么了?”
她立刻摇摇头,表示没事,走出好远,才恍惚着同身旁那人说:“刚刚那人,长得好像我曾祖姑母啊。”
“你别扯了,人比你还年轻。你这话说的,要让人听见了,准跟你急。”
“哈哈,也是,是我看错了。”
温砚岭忍不住朝她们看了眼,默不作声地往山上走去。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刚从墓园出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号码,温砚岭垂眸看了眼,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拒接按钮。
但那端好似有什么急事般,在他挂断的瞬间,再次打了过来。
温砚岭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忍住,划开了接听键,只听那端有人扯着嗓音问他:“喂,你是温砚岭吗?池零露在不在你身边?”
温砚岭几乎在顷刻间认出了陈淼的声音,问她:“你找她有事吗?”
“让她接一下电话吧。”
温砚岭朝身旁看了眼,秋疏桐立马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无声问他:“找我?”
温砚岭点了点头,将手机递给她。
陈淼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池零露啊,你是不是又惹你妈妈生气了?”
听她这么说,秋疏桐没有吱声。
“我就知道。”陈淼说。
一连数日,她都没有收到池零露的回复,想问她剧本考虑得怎么样了,怎么一直没个消息的。忍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主动去找她,结果电话响了无数声,接听的却是她姐姐,声音听起来还十分疲惫:“怎么了?”
“姐,怎么是你啊?”陈淼有些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正事,“上次跟露露聊剧本,没聊多久,她就被你喊回家了。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给我回复。这些都是很好的项目,竞争的人特别多。我就想问问她,到底想好要演哪部没,想好了,我好给她安排。”
听她念了一堆,话筒安静了数秒,过后,只听陈焱开口道:“暂时……先不要给她安排工作了吧。”
“啊?什么情况?她又惹你不高兴了?”陈淼连问好几句,总觉得不对劲。因为从前即使池零露再胡作非为,陈焱也不会干涉她的工作,她猜一定是池零露将她妈惹急了。但无论她怎么问,陈焱都没透露半分,没有给予她想要的答案。
不过不用猜,一定是池零露的错。
“你就说你进娱乐圈,你妈妈什么时候管过你?这次肯定是你的错,她才会限制你的活动。”陈淼对着听筒一顿数落,完了,又说,“听小姨的,好好跟你妈妈道个歉,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
秋疏桐平静地说:“这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嘿,你这丫头!我就没见过比你还倔的!你就说,凭什么每次都得你妈让着你啊?她爱你,你就一直耍性子啊?就你脾气大,就你不能先低头?”陈淼越说越来气。
秋疏桐默默地受着她的训斥,一句话也不反驳。终于等到陈淼骂累了,主动挂断了电话,她才将手机还给温砚岭。
只是没想到,刚把手机递过去,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秋疏桐以为是陈淼还没骂尽兴,或者是想到什么,又来气了,打回来继续找茬。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按下接听键。
听筒内安静数秒,一直无人出声,寂静蔓延。可是秋疏桐却凭借那细微的呼吸声,辨出了对方是谁。
她怔了怔,斟酌一番,出口:“你最近过得好吗?”
第90章
秋疏桐紧握着手机,耐心地等待对面的答复,她并未察觉自己此刻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对面久久不开口,但是也没挂断电话,听筒里只能听见她不怎么清晰的呼吸声。
秋疏桐料想她或许只是摁错了号码,大概也没想到这边会立即接通,所以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其实并未原谅自己。
在家闲住的这几天她一直在思考她们的关系,思考自己对陈焱造成的伤害。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她鲜红微肿的眼眶,久久不散。
距离告知她真相那天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但是一周的时间并不足以消磨人的情感,也不足以让人放下心中芥蒂。她每天都会想起自己欺骗她的事,那么被隐瞒的人想必更加不易释怀。
秋疏桐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再次道歉时,忽听那端出声,嗓音微哑:“不太好。”
秋疏桐顿觉心口一紧,到嘴的话蓦地又沉了下去,想到是因为自己,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忘了问她:“你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对面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问她:“回家来,我们谈谈,可以吗?”
没想到她还愿意见自己,秋疏桐静静地站在原地,缓了半天,才说:“可以。”
“今天怎样?”陈焱似乎有很着急的话要同她说。
“可以过几天吗?我现在在安城,可能不太方便。”
听她这么说,那端忽而安静了下来,半晌,才说:“好。”
挂断电话,温砚岭好似了解了情况,问她:“需不需要今天送你回去?”
秋疏桐当即摇头,表示不用。
温砚岭送她来安城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开车花了5、6个小时,来墓园又花了近两小时,这么一忙,一天就折腾过去了。她尚且感到满身心的疲惫,更别说他了。
秋疏桐实在不放心,提议在这附近找个酒店,先休息一晚。
温砚岭没拒绝。
最后温砚岭在安城的远郊,找了一家快捷宾馆,因为这家在查身份证这方面并不怎么严格。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等秋疏桐洗漱完出来,便看到他背朝着自己躺在了宾馆并不怎么宽敞的床上,双手交迭着落于腹部,看起来不怎么自在。
温砚岭很快地冲了一个澡,头发还沾着水迹,没来得及吹干,就这样就着这么个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秋疏桐去卫生间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动作轻微地替他拭去头上的水迹,帮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才轻轻地爬到床上,躺在他身边。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失眠一整晚。
回程的一路,温砚岭都在观察她的状态,似乎很不放心。但秋疏桐一直没说话,他也就没有开口询问。
等到了陈焱家,温砚岭将车停好,转头看了她一眼,终是没有忍住问她:“你是不是很紧张?”
秋疏桐疑惑地看着他,迎上他的目光,问他:“怎么了?”
“你昨晚没睡好。”
秋疏桐没有否认,只说:“因为我在想一些事情,在想该如何面对她。”
“需要我陪你进去吗?”温砚岭问她。
“不用。”秋疏桐很快拒绝,因为她觉得这是她自己应当面对的事。
“那你进去吧。”温砚岭说,“我在这里等你。”
秋疏桐从车上下来,独自走向了眼前的别墅。
走到门口时,她犹豫了会儿,似乎感觉自己并没有准备好,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门铃,数秒,她才慢慢地摁了下去。
开门的是她们家的保姆。
陈焱在餐厅等她,见她过来,笑着问她:“吃过晚饭了吗?”
秋疏桐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坐下一块儿吃点吧。”陈焱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秋疏桐依言坐下,拿起桌上的筷子,陪她吃饭。
借着餐厅明亮的灯光,秋疏桐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的人。
陈焱看着比前几天瘦了一些,头发随意地披在两侧,脸色看起来有几分惨白,是完全素颜的状态。
但秋疏桐记得,之前无论多忙,无论是否出门,陈焱都会习惯性地化一个精致的妆。所以在她印象里,自己是从未见过纯素颜状态的陈焱的。这么想着,她的内心不禁漫上一阵酸楚。
二人沉默地吃着晚饭,陈焱看着她,说:“你一点儿都不挑食呢,不像池零露。”
池零露的挑食是出了名的,陈焱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要给她纠正,奈何这丫头不仅挑食,脾气还大,怎么都改不过来,都是她给惯的。谁让她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呢,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良久,陈焱放下筷子,轻声道:“我忽然开始后悔让她进娱乐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