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结素衣衔素结,始知情深一心同。
她亲手合上他的眼睛,在身后万道箭矢破空的风声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爱人,
“傅行深,你要等我。”
“卡!”聂远在监视器前,远远地给慕阮阮竖了个大拇指,“这条非常好,休息一下,一会补几个特写就行。”
慕阮阮“嗯”了一声,试了几次才重新站起来。她胡乱抹了把脸,径自越过所有人,一声不吭地栽进折叠椅中。
聂远了然地没说什么。慕阮阮属于那种共感力强的演员,入戏主要靠共情。拍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戏,一时半会走不出来很正常,让她自己待一会或许就能好。
慕阮阮清楚不能被情绪左右太久,下一场要拍的是她入朝受封的那段戏,是人物意气风发的时刻,不可能肿着眼睛去拍。可她没办法不去想傅行深冰冷沉默的死亡,和他即将在三途川边消散的灵魂。
那句没能说出口的心意,会成为她永生的时光里,再也无法抹平的遗憾。
慕阮阮整个人仰在折叠椅里,她把半条胳膊挡在眼睛前。剧组不养闲人,工作人员忙着测光,调整机位,给群演交代戏份,没人注意到她在角落里的异样。
黑色的羽绒服落在她身上。
慕阮阮猛然落陷在黑暗里,周围是带着温度的,白檀木和水沉香的味道。
“我和聂导说提前放了午饭,不会那么快开机。”
有一瞬间,慕阮阮分不清说话的,究竟是闻商连,还是傅行深,他的声音像是具有某种宁静悠远的力量,沉甸甸地落在她耳畔,
“哭吧。”
第22章 回忆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闻商连都是完美的代名词。
作为国内唯一一个,不沾偶像剧就能坐拥千万级粉丝的演员,三座国际影帝奖杯,得天独厚的家世背景,以及在优越条件下滋养出的教养、气度、底蕴。
与之相比,那张令人遐想的脸,实在是太不值一提的优点。
他值得千万人的喜欢。
可对慕阮阮来说,却是最糟糕的恋人。
不能公开的身份,忽远忽近的态度,一次又一次的失约,像是偷来一样短暂的相处时光,和她远隔万千人海仰望时的退怯。
往事种种早就埋好了伏笔。这场始于她的一厢情愿,终于她不辞而别的爱情,后会无期这样的字眼,最适合题序结局。
那一年慕阮阮十三岁。
恰逢闻家老爷子七十大寿,她跟着父亲慕城,受邀到闻家做客。
慕阮阮一家人久居奉阳,而闻家远在帝都,两家人的关系还要从祖辈说起。
慕阮阮的祖母是国家一级舞蹈演员,和闻家祖辈相识于文工团。在那个通讯高度不发达的年代,距离并不能成为感情的尺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比如今手机盛行的时代深刻。
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平时就拿着不太熟悉的老年机闲聊不说,逢年过节,还经常差小辈到家里问候,称得上是通家之好。
她的父母是闻家的熟客,但慕阮阮却是第一次来。一路上慕城没少嘱咐她,闻家门户高,寿宴上的客人非富即贵,让她注意言行少闯祸。
慕阮阮敷衍地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前天看的那本言情小说。女主追着一只狐狸,误入了森林里的城堡,那里住着一位受诅咒的王子,因为性格孤僻被女巫夺走了笑容,好心的女主想要帮他找回笑容。
可惜那本书被老师没收了,她不仅没看到结局,还为此写了一千字的检讨。
他们刚下飞机,就被闻家的管事接上了车。
慕阮阮坐在后座,一路扒着车窗往外看。这座陌生的城市摩天大厦挤着矮房,未修缮好的柏油路接着立交桥,像是拼凑得参差不齐的积木王国。交通倒是一视同仁,只要上了环路,车程就是一个小时起步。
好不容易从车流里杀出重围,黑色的奔驰驶进一条梧桐小路,接天的绿荫将喧嚣甩在身后。仿佛瞬间从钢筋铁骨的水泥森林,闯进了某处世外桃源。长弄的尽头伫立着栋独立别墅,红顶白墙,私人花园非常宽敞,庭院的剪修偏向日式风格,围在铁栏杆内,一厘一寸都精致得过分。
他们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带着拜帖从正门进,而是低调地从后门驶进车库,从地下直接进了内宅。
这间像是从西洋绘本里拓出来的房子,和那本小说里的描述颇有几分相像。从进了大厅开始,慕阮阮就没收住自己好奇的目光,直到慕城出言提醒,她这才注意到屏风后走出来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
她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旗袍,绣以松鹤延年的纹样,外头搭着件黑色羊绒云肩,六十多岁的年纪,脊背却仍是笔直的,好的仪态仿佛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慕阮阮一时连招呼都忘了打,还是闻老夫人先开的口。
“这就是佩英的孙女吧。”她朝慕阮阮笑了笑,“小姑娘长得水灵,不像我家那小子。所以我一早就说佩英比我有福气得多。”
“都传闻小公子才貌超群,哪像阮阮,成天只知道看电视剧。”慕城没理会一旁慕阮阮的抗议声,递过手上的礼物,
“家母说您特别爱吃燕窝,这次过来特意吩咐我带了点。”
“电话里就说,让小辈这么远跑过来,已经够不好意思,可千万别拿东西,我就知道她不会听。”闻老夫人微微抱怨了句,她示意身边的阿姨把礼物接了过来,便俯身拉起慕阮阮的手,
“阮阮还是第一次过来吧,我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见面礼。身上就这副镯子成色不错,就送你戴着玩吧。”
她说着,便将腕上戴的首饰推到慕阮阮手上。闻老夫人身量偏瘦,可对于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手镯还是大了许多。慕阮阮稍稍动了动,那镯子便顺着手腕,一路滑到了胳膊肘。
有点沉。
这个时候的慕阮阮,哪里分得清礼物的贵重,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她只觉得那镯子一触及皮肤,便传来一阵沁人的凉意,通体颜色近乎剔透。
慕阮阮看着倒是极喜欢,她身边的慕城却是连连拒绝道,
“闻姨这可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他转头道,“阮阮,快把镯子还回去。”
想到这一路的耳提面命,慕阮阮听话地把镯子摘了下来,还自认恰当地学了一句小说女主的惯用台词,
“奶奶,无功不受禄。”
“你说话逗我开心,怎么不算有功了?”闻老夫人笑着摸了摸慕阮阮的头,转头轻飘飘地睨了慕城一眼,
“我送出去的东西,还没被还回来过,你要做这个先例?”
闻老夫人出身名门,强硬起来也是轻声细语的样子,却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慕城知道她拿辈分出来压人,当真反驳不动,只得苦笑一声,
“阮阮。”
慕阮阮会意,当即摆出一份八颗牙齿的笑容,“谢谢奶奶!”
慕阮阮这个年纪,个子已经长开了。她穿了条月白色的洋裙,脸上还带着几分没褪干净的婴儿肥,像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任谁看都是个一目了然的美人胚子,笑起来尤甚。
闻老夫人越看越觉得喜欢,自然忍不住多为她考虑几分。
“宴会上人多眼杂,你一会上了桌多半也照顾不到。阮阮这么个半大的姑娘,跟着大人难免无聊,让她自己四处转我也不放心。”闻老夫人想了想对慕城道,
“不如这样。我让人带她去找商连吧。”
第23章 初遇
闻家的阿姨一路领着慕阮阮到了前厅。
她从小就不怎么记路,只觉着闻家的回廊七拐八绕。但也托了距离远的关系,宴会上种种嘈杂,她刚才在后厅半分也听不到。
慕阮阮推门而入的时候,一曲《秋日私语》刚好弹到尾声。
慕阮阮下意识顺着音乐的方向寻找,高朋满座的宴席上,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旋转楼梯的钢琴架前,垂眸弹奏的少年。
他坐在满目琳琅的灯光后,面容一时看不真切,一个个华美悠远的音符,从他指间倾泻而出,如一空繁星,在骰筒中摇晃。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少年的目光却是冷淡的。他视线巡视了一圈,掠过慕阮阮的方向时,忽然皱了皱眉。
慕阮阮没来由地屏住了呼吸。
学生时代的生活实在单调,慕阮阮能接触到好看的异性,一种是海报上的男明星,一种,是言情小说的男主角。前者距离太远,后者全靠想象。而眼前的少年穿过人海,远比两者更真实、惊艳、乱人心弦。
她想起小说里女主和狐狸的对话,女主问,女巫为什么要给他下诅咒?戴礼帽的狐狸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还不都是这张脸惹的祸。
慕阮阮忙着胡思乱想,身后的人可没忘了规矩,
“闻少爷。”她对着少年叫了一声,又道,“这位是奉阳慕家的千金。”
闻商连视线扫过慕阮阮,那双丹凤眼衬得他眉目倨傲,
“祖母说了什么?”
“老夫人说,阮阮小姐初来乍到,让您帮着照看一下。”
“照看?”闻商连的神色明显是拒绝的意思,“让我带小孩?”
“谁是小孩?”慕阮阮无端对两个字无比抗拒,她悄悄踮起脚尖,试图达到与少年平视的高度,
“你能比我大多少?”
闻商连低头一挑眉梢,“脾气还不小。”
“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身后的人朝闻商连欠了欠身,“闻少爷有什么不满,我可以代为转达。”
“没有。”闻商连一听这话便应了下来,“我看着她就是了。”
闻家分工明确,带她过来的阿姨一直跟在老夫人身前,只留了话就离开了。眼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闻商连领她到甜品桌前,递了张一次性餐盘给她,
“想吃什么,自己拿。”
慕阮阮忍不住跟他搭话,
“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结尾的地方是不是错了两个音?”
闻商连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他便无比笃定道,“你听错了。”
“那不可能!”慕阮阮边反驳,边给闻商连比划了一个数字出来,“我可是学了七年的古典舞,这种常用作伴奏的钢琴曲,我都快听出茧子了!”
慕阮阮从六岁就开始上舞蹈班,许是家里长辈遗传,她在舞蹈上天赋极好,也肯努力,先后两年在桃李杯上拿了冠军。舞蹈学院的老师都已经来家里走动过了,对于音律和鼓点,她自负极为熟悉,就算是这种嘈杂的环境,慕阮阮也能确定闻商连的演奏中有错音。
“七年。”闻商连随口道,“倒是挺有毅力。”
“当然啦。我最喜欢的就是跳舞了。”
闻商连漫不经心的一句夸奖,似乎比平时老师家长,和身边那些男生的赞美,更能令她高兴。慕阮阮兴致勃勃地数了一遍自己拿过的奖杯,却发现这些她引以为豪的成就,好像勾不起闻商连的兴趣,她不由有些沮丧,但很快打起精神问,
“对了,我叫慕阮阮。闻奶奶说你叫商连,是哪两个字?”
闻商连头也不抬地在手机按键上敲了两下,不知道在回谁的消息,
“你猜。”
慕阮阮还从没在男生那碰过钉子,可她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有人过来跟闻商连耳语了几句,他立刻道,
“我这就过去。”
闻商连走出两步,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慕阮阮,便回头嘱咐道,
“在这等我。”他说完,似乎是觉得这语气过于强势,就多补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慕阮阮这会儿哪里肯听他的,闻商连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反着来。
她夹起最后一块生巧蛋糕左顾右盼,一会去看乐队的人打架子鼓,一会混在人堆里听两句八卦,不知不觉溜出去挺远。
晚宴里人声鼎沸,正当慕阮阮感觉该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声音冷不丁在她身后响起,
“这是谁家的小妹妹,怎么自己一个人?”
那人一开口,慕阮阮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她捂着鼻子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跟了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喝了不少,他光站着就摇摇晃晃。看清慕阮阮的样子,他含糊不清地露出一个微笑,
“是和家人走散了吗?需不需要叔叔帮忙?”
慕阮阮退后两步,警惕道,
“谢谢您,但我认得路。”
“别怕,叔叔不是什么坏人。”
中年男人掐低了嗓子,见慕阮阮仍是摇头,他忍不住走近了些,作势想去拉慕阮阮。但他的手还没伸到慕阮阮跟前,就被人捉着手腕推了出去。
来人力道不小,他自己也醉得颠三倒四,被推了这一下,一时没站稳,竟打了个踉跄摔倒在了餐桌前。
这一跤摔得结实,中年男人张嘴就想骂人,却在看清面前的人后,瞬间像见了鹰的鹌鹑,嘴唇动了动,却只挤出句,
“闻小少爷。”
闻商连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不怒自威的架势,和他那位将门之后的祖母简直如出一辙。慕阮阮被闻商连挡在身后,只听他道。
“闻家门面小,招待不起不三不四的客人。”闻商连语气不紧不慢,他朝身边的人一扬下巴,“沈叔,把人请出去。”
等被叫做‘沈叔’的人从令如流,立刻半拖半林地把人‘请’了出去。等围观的人散去,闻商连这才皱眉朝慕阮阮道,
“说了我马上就回,你跑什么?”
慕阮阮自知理亏。可她受了惊吓在前,没得到半句安慰不说,而且闻商连冷起脸来,比慕城看起来还要吓人,慕阮阮预感一顿数落在所难免。当然她更怕的,还是闻商连去她爸爸那里告状。
她哪里肯坐以待毙,干脆心一横,眼一闭,不出两秒,便从喉咙里蹦出一声抽泣来。
慕阮阮打小就有一个独门绝技。
托泪腺发达的先天优势,只要情绪到位,眼泪就可以随时就位,她甚至可以根据情节严重的程度,来控制是掉两三滴眼泪走个过场,还是爆发式的泪如雨下。
深知她此项技能的闺蜜寂夏曾感叹,她这双眼睛比河道上的水闸还好用。
也亏得这样,慕阮阮小时候闯了那么多祸,却每每能在慕城手底下死里逃生。
很显然,这种状况就是闻商连也始料未及,错愕之后他立刻解释道,
“不是凶你的意思。”
慕阮阮边掉眼泪,边从手指的缝隙里偷瞄闻商连的反应。只见他眉峰一松,先前那副严厉的神色瞬间消失不见,他望着慕阮阮沉默下来,像是在思索对策。
在‘带孩子’这方面,闻商连确实是负经验选手。
在他印象里,从没有人给过他任性的时间,接触的朋友大多也少年老成。时值今日,他才从慕阮阮身上,见识到了何为我行我素。
而慕阮阮早在闯祸的道路上驾轻就熟,深谙在没得到确切的保障前,绝不能掉以轻心的真理。她见闻商连半天没说话,立刻肩膀一耸,准备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