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说的新鲜事就是这种东西，我就不奉陪了。”
那道声音穿过夜色微凉抵至耳畔。连同他声音里独特的、贵金属般的质感，在慕阮阮心里激起的震颤，她甚至不用亲眼确认就知道。
那是闻商连。
“放心吧闻哥。”油背头的青年大大咧咧地，要去拍闻商连的肩膀，可他刚抬了个手，就被闻商连侧身一躲，只得讪讪拍拍自己的胸膛，信誓旦旦道，“保证物超所值。”
闻商连不置可否。
他们迫近的脚步声堵住了慕阮阮唯一离开的路，让她根本避无可避。
可她不能在这里遇见他。
至少别是现在这个时机，别是现在这幅模样。
公馆内是赵世明，公馆外是闻商连。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了，慕阮阮当机立断拉过卫衣的兜帽，把自己遮了严严实实，佯装成路人，尽可能自然地朝外走。
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庆幸穿了这件衣服过来。
夜晚静得出奇。
他们几乎是挨着身体擦肩而过，他身上沾着白檀木和苦橙的味道。擦肩而过的瞬间，像置身雨夜里的古寺，那冷意悠远而熟悉，连同那声漫不经心的，“借过。”
她是差点被制片人潜规则的十八线，他是刚拿了国际大奖的三金影帝。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像是夺走了慕阮阮的呼吸，和闻商连错身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小跑起来，近乎莽撞地拦了辆刚停下的出租车，没等车上的乘客下来，她就一头扎了进去。动作干净利落，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
就在她坐上出租车，对着司机师傅说出目的地的瞬间，已经进了公馆大门的闻商连，忽然转过身来，隔着缓缓升起的车窗，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怎么了闻哥？”青年见闻商连驻足，忍不住也往这边看过来，“看见熟人了？”
“没什么。”闻商连缓缓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道，“或许是认错了。”
第8章 裂痕
几天后。
慕阮阮和姚千芷同时收到了去公司签合约的消息，她看着那条信息着实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不是那天的威胁起到了效果，至少她预想中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
慕阮阮抬起头发现姚千芷还看着那条消息发呆，便凑上去道，“恭喜啊。我就说过，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姚千芷放下手机，“还要多亏了阮阮你，帮我做了推荐。”
慕阮阮摇摇头，“是你的那段人物分析打动了导演，机会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姚千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很快超娱便派了车来接她们。艺人的经纪合约一般都是跟公司签，虽说没有哪个公司会拒绝给钱的生意，走合同只是个形式，但她们不得不去公司走这一趟。
自打她们被ME集团“退货”以来，还是第一次受到超娱高层的正式接见。
在去公司的路上，慕阮阮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姚千芷提了句，“姚姚，等进了剧组之后，尽量别跟那个制片人打交道。”
从七号公馆回来的那天，她并没有跟姚千芷说起赵世明的事，一方面怕她因为是自己掉了耳环多想，而且真到剧组里，和制片人闹僵也不好看。
虽然赵世明是个金玉其外的人渣，但剧组里还有不少其他合作方，留下好印象，才是获得机会的前提。
或许是因为马上能接上新戏的原因，姚千芷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听慕阮阮这么说，也没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阮阮。”过了一会，她从窗外收回目光，忽然转过头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们在韩国当练习生，第一次过年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给家里打电话吗？”
慕阮阮记得。
当练习生的那些日子，逢年过节其他练习生都可以回家，只有她们两个人留在空荡荡的练习生宿舍。慕阮阮因为种种事情，跟家里闹得很僵，见姚千芷也没有打电话的意思，她就随口问了一句。
姚千芷当时说的是，打了怕更想家。
现在想想，这句话背后藏了不少有口难言。
“怎么不记得。当时我还跟你说，要给那些搞歧视的韩国人一点颜色看看。”慕阮阮不想随意置喙别人的苦难，便故作幽默地道，“结果可以说是身败名裂，脸都打肿了。”
“是啊。”姚千芷忍不住一晒，“被选为出道位的那天，我们都以为真的离出人头地不远了。”
“我们能在三千人的预备役里被选出成团，没道理在自己更熟悉的地方，杀不出一条血路。”或许是拜那晚的重逢所赐，某些不合时宜的记忆涌现出来，慕阮阮开了口，才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借用了他的话，
“有人曾经跟我说过，他从不信有无法翻盘的绝境。”
“能说得出这种话的人，”没想到姚千芷听后，却颇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想来必定从出生起，就过得一帆风顺吧。”
话说出口，姚千芷才意识到自己话里话外的不认同。她不能确定说这话的人对慕阮阮有多重要，不由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慕阮阮闻言却笑了笑。
“确实。”她甚至还认真了想了想，“他何止是一帆风顺。”
话音刚落，她们的车就拐了个弯，稳当当地停在了一栋商务大厦前。
超娱本部就座落在此，从电梯厅出来两侧是动态LED屏，上面循环放映的是公司近期大势艺人的作品。她们走进会议室，徐平和赵世明居然比她们到得早，看起来已经聊了有一阵。
会议室正中，坐了一位短发中年女性，身上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看起来精明干练，正是超娱现任CEO杨晓慧，当年也是她亲手把慕阮阮签进了公司。等打过招呼后，她目光朝慕阮阮掠了过来。
“自从你去ME当练习生，我们俩也有三年没见了吧。”杨晓慧意有所指地道，“又漂亮了。我当时还以为，凭你这张脸能在圈子里闯出些名堂的。”
“看来是我让晓慧姐失望了。”对这种程度的阴阳怪气，慕阮阮早就习以为常，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但今天这个场合，不太适合跟您讨论过去吧？”
“你这副脾气倒是一直没变。”杨晓慧似乎也不想浪费时间，等慕阮阮和姚千芷落座后，她开门见山道，“片酬方面刚才我们已经聊过了，双方都没有意见的话，今天就可以把合同签下了。”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倒让慕阮阮有些意料，“公司没意见的话，我们当然也没有异议。”
“你当然不用有异议。”杨晓慧笑了，“毕竟今天要签的，也不是你的合同。”
她伸手把桌上那份纸质材料，推向姚千芷，耐心地说了句，“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杨晓慧话都说到这样的份上，慕阮阮不可能还不明白，自己面试好的角色被否决了。而公司特意把她找来，不过是想借机给她一个难堪。
慕阮阮很快从状况中反应过来，视线掠过欲言又止的徐平，望向一旁的赵世明，“赵总怕不是贵人多忘事？”
“哦？我忘了什么事？”赵世明有恃无恐地反问了一句，“要不你提醒提醒我？”
赵世明的态度让慕阮阮隐约觉得事有反常。但事情到这一步，她也不得不亮出手上唯一的筹码。可当慕阮阮打开手机，她忽然怔住了——
备忘录里空空如也，里面所有的录音都不见了。
“你和千芷也算一起出道，一起同甘共苦了这么多年。”一旁看戏的杨晓慧悠然叹了口气，“自己的好朋友拿下了好角色，不说祝福，你也该表现得开心一点吧？”
杨晓慧和慕阮阮本来有很多机会，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毕竟慕阮阮也是她从电影学院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在最开始实打实地抱过很大的期待，可慕阮阮脾气实在太犟了。
犟得连一个吃货的人设都不愿意贴，杨晓慧好说歹说地劝了好几天，却换来一句不想成为一件贴满快销标签的商品，她希望能给粉丝呈现最真实的样子。
在这个圈子，她要干净，她要真实，她就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变成流量变成话题，变成超娱的摇钱树。
她以为自己独一无二，可再名贵的宠物。
那也得听话。
“要不这怎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赵世明嗤了一声，“真情假意，这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慕阮阮倒没有多把他们放在心上，再恶毒的话她也不是没听过，何况她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她望着被删得一干二净的备忘录，理智诘问答案的声音像把极钝的刀，痛感迟缓，过程却无比漫长。
能拿到她手机，还熟知她手机密码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姚千芷自始至终的沉默，成了所有问题的终点。
慕阮阮转过头，像被人攥紧了喉咙，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面对慕阮阮的质问，姚千芷这才从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抬起视线。
自幼年起，她也无数次重复过这个问题。
在父母把她的书本费，拿去给弟弟买玩具的时候，在学堂的老师们，只会对成绩好的学生和颜悦色的时候，在她因为生活捉襟见肘，从同龄人那收获来的只有同情和嘲弄的时候。
为什么呢？
“娱乐圈这个地方，僧多肉少。适者生存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比别人更快适应这里的规则。”
记忆里的赵世明，腿上坐了位风情万种的女郎，他无所顾忌地在姚千芷面前，咬了一口她喂过来的葡萄。
“就比如，一个将近二百场，能和影后对戏的女三号。它可以是慕阮阮的，但也可以是你的。”他的笑容像是某种漩涡，里面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前程万里，“只要你帮我做一件小事，稍微动动手指。这个机会，就是你的了。”
或许，她早已在命运的偏颇了做出了决定。
“这有什么可问的呢，阮阮。”
姚千芷叫着她的名字，像她们第一次见面，她笑容腼腆地说着，“我知道你的，阮阮，你很出名。”像第一次出道的舞台，姚千芷发着高烧强撑着上场，中场休息的时候靠在她的肩膀上说，“阮阮我难受”，声音柔软，像落水后湿漉漉的小动物。
“反正你已经得到那么多东西了。这一次怎么就不能让让我呢？”
姚千芷一笔一画地在那份《雨歇》女三合同意向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没有哪一次写得如现在这般认真。
透过这封通向名利场的投名状，姚千芷仿佛看到许多年前，在帮教训完欺负她的韩国练习生后，慕阮阮顶着一头被扯得七零八乱的头发，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能叫一个外邦人欺负了去，这不是丧权辱国嘛？”她脸上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你放心，以后你就是我慕阮阮的朋友，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她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
好，我们做朋友。
但不平等的境遇，怎么会有真友谊。
我们至少要一样卑劣，一样身不由己，一样受尽命运的嘲讽和奚落。
你别坐高台。要做我的朋友。
你要——先变成我。
第9章 舞台
傍晚，晚秋的帝都下了一场急雨。
寂夏没有带伞，好在她租的那栋单元楼，离地铁站并不远，顶着雨跑到家门口倒不成问题。
老楼里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十次里有九次都不会搭理人。寂夏在黑暗里摸索已然是轻车熟路，她掸着身上的水汽往楼上走，却蓦地在自己房间口的台阶上，睹见一道人影。
作为独居多年的单身女性，寂夏心中警铃大作，但她预想中的种种场景并没有发生，坐在楼梯上的人影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叫了她一声，
“寂夏。”
“阮阮？”寂夏顿时像戳破了的气球般松了口气，“怎么突然过来了？今天汇川也没什么事，我可以早点请假回来的。“
她说着拿钥匙去开房门，却半天没听到慕阮阮的声音，寂夏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这才看清她苍白的脸色，“我手机没电了。”
寂夏吓了一跳。
慕阮阮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她伸手碰了碰慕阮阮的衣服，发现她身上的衣服还沾着水。
“你还是淋着雨过来的，我的天？”寂夏刷的一声拉开门，一把给慕阮阮推了进去，“你赶紧给我去洗澡换衣服，我去厨房给你煮姜汤。”
慕阮阮被她推着往前走，还苦着脸回头说了一句，“我讨厌姜味。”
寂夏斩钉截铁，“你的反对无效。”
二十多平米的开放式单间，客厅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慕阮阮冲过热水澡，就懒洋洋地仰在寂夏家的沙发上，看着寂夏在厨房里为她忙前忙后，倒是丝毫不客气。
她和寂夏从小就认识，初高中都是一起上的。知根知底的程度，跟看脸盆里的豆芽没什么两样。
寂夏在帝都上的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了这里工作。《雨歇》试镜的机会，也是从寂夏认识的编剧那边为她争取到的。
“然后呢？”寂夏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把煮好的姜糖水递到慕阮阮面前，“你就任由姚千芷在背后捅了你一刀，一声不吭地走出了超娱的大门？”
寂夏太清楚自己好友的脾气。
作为能在学生时期，就敢公然叫板校霸，班主任眼皮子底下也要看漫画书的人，这种忍气吞声的作风委实太不慕阮阮。
“你不知道，那赵世明是铁了心要恶心我，”慕阮阮灌了一大口热水下去，多少恢复了点骂人的气力，
“他后面故意说，要把原先给姚千芷的角色给我，也算成全我们姐妹情深。我呸！狗还不吃嗟来之食呢，这种别人吃了吐的东西，他倒也想往我慕阮阮嘴里塞？”
“哦，”见慕阮阮多少恢复了些神采，寂夏笑笑，“所以你就壮士断腕，连角色带戏都给人推了个干净？”
“制片人是这副德行，徐平作为导演发言权太少，这戏也好不到哪里去。”慕阮阮叹了口气，“没了就没了。不是经常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就是太便宜姚千芷了，你辛辛苦苦跑面试现场，为她筹划半天，她背着你偷偷删个录音，背信弃义的事一做，就什么都有了。这娱乐圈的位置还真是好上。”寂夏怎么想都觉得慕阮阮亏得紧，干脆提议道，
“要不，我帮你去跟这部戏的编剧说说，看有没有可能，把这个角色的戏份删减一下？”
寂夏的公司就是做电视剧的，《雨歇》剧本现如今的主笔，之前跟他们也有过合作，寂夏恰好是他的策划，一两句话的人情，还是说得上的。
“算了。”慕阮阮闻言沉默了一会，才摇了摇头道，“我的闺蜜清清白白，干嘛要为了这种人脏了手。”
“何况真心未必能换来真心，这件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她安静地笑了笑，“可我给得起，也收得回来。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很好，我也值得最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