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生寒早早翻出了冷敷喷雾，此时俯下身来，将其均匀喷在伤处。皎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梅任行道：“你这不是有反应吗？”
皎皎道：“主要是受伤的时候最疼，可等我反应过来，最疼的时候已经过了，就不大好意思再有什么反应了。你知道的，故意表演惊讶，不自然。”
梅任行敷衍地扯了一个笑脸。
皎皎忽然看向草丛：“‘黄泉迷渡’？”
梅任行随手用剑拨了拨，果然发现一块石碑，上刻“黄泉迷渡”：“我们这是到了鬼门关？啧啧啧，那这想必就是界碑了，可得好好欣赏一下。”
顾生寒道：“慎言。”
梅任行又向旁边探了探，发现还有一块石碑，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不由道：“这位老兄——还真是个人才啊。”
皎皎凑近一看，发现另一块石碑上赫然刻着“扯淡”二字，“扯淡”下面则刻着“再不来了”、“累得像狗”。
梅任行道：“我将来要不也弄这么一块？不过上面不写‘扯淡’，要写‘确实’，然后右边写‘世上无双美男’，左边呢，就写‘天下第一才子’。”
顾生寒叹了口气：“还是把石碑立起来吧，免得再绊倒人。”说着便去扶那块“迷渡碑”。
梅任行觉得有理，于是把“扯淡碑”也扶了起来，然后便发现碑后面也有字：“‘还是来吧，多喝热水’。什么鬼，‘多喝热水’？这一看就不是写给自己的。”
皎皎道：“没准他是因为寄生虫病死的，所以想提醒一下自己呢？”
梅任行道：“那就不是‘多喝热水’，而是‘别喝生水’了。”
皎皎点点头：“有道理。”
顾生寒检查了一下，碑座倒是好的，不过依旧不大放心，于是动用术法，将其埋入了土里，确保石碑不会再倒。
梅任行道：“按理，背面是不会刻字的。”
皎皎道：“可是——”
梅任行道：“俯仰山上的是例外。”
顾生寒道：“这两块石碑好像不是同一个人的。制式、用料都不大一样。”
梅任行则道：“不过看起来倒是挺和谐的，就是内容不大统一。皎皎，你写点什么，我把另一块也刻上。”
皎皎道：“不大好吧。”
梅任行道：“看这磨损程度，早就被人遗弃了。”
皎皎道：“那写点什么呢？”
梅任行笑道：“你问我？你是诗人还是我是诗人啊？”
皎皎道：“我不是诗人，我只是个会写诗的人。”
梅任行道：“行吧。会写诗的人，你写点什么，好不好？”
皎皎道：“不好。我脑子被颠得有点坏了，现在写的话，水平实在堪忧。给人写碑文这种事情，还是再等等比较合适。”
梅任行则道：“自信点！养小孩千日，用小孩一时。去吧，你可以的。”
皎皎实在拗不过。不知“迷渡碑”是否有主人，但“扯淡碑”的主人生前估计过得不是很好，于是叹了一口气，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起来。梅任行从怀里摸出一把断掉的匕首准备当刻刀，这把匕首正是“坏水”。至于为什么会断掉——有一次皎皎学着自己的样子开瓶盖，结果瓶盖纹丝未动，左边的门牙却被崩掉了一个小角，于是自己就祭出了“坏水”，结果“坏水”的刀尖也断掉了。皎皎还纠结了一下它是不是该改名叫“土水”或者“不水”，然后发现按照这个逻辑，自己也要改名字，于是也就作罢。不过虽然断掉，但是还能用，所以也便一直留着，眼下用来当刻刀正合适。梅任行蹲在地上看皎皎写诗，只见其写的是：
浮生未有欢娱日，长是牲骡犬马时。
不到乱迷迷渡处，断肠声里不相思。
“你这个首句是不是撞韵了？”
“是。”皎皎道，“可是也没有更好的字来代替。而且其实我觉得，故意在首句撞韵，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嗯，这倒是。可以达到和首句入韵一样的效果。”梅任行抄起坏水，去迷渡碑后面刻了起来，刻完之后，却道，“早知道先用笔写一遍了，直接刻有点丑，可惜了我的一手好字。”
“嗯，是有一点，可惜了你的一手好字。”
“你这个时候应该说‘哪里丑啊，好看极了’。”
“哦，哪里丑啊，好看极了。”
梅任行抱怨了一句“不走心”，便收起了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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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淡碑有原型，可以去看看，也很有意思，不过三人看到的不是原版扯淡碑
第29章 第 29 章 陌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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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的伤歇得差不多了，三人继续赶路，在落锁前一刻钟赶入了城中。街上有卖吃食的，三人随便买了些填饱肚子。
路上有大娘坐在门口洗菜：“你儿媳妇呢？怎么不帮着一起？”
另一位大娘边择菜边道：“她懒死了。饭也不会做，非说买着吃就好。外面的东西怎么吃得？还是家里做的吃着放心。结果你猜怎么着？她说‘你儿子要吃就让他自己学去’。吵了一架，最近不怎么来了。”
“行了，不提了。你家嫣嫣嫁过去，也好久没回来了吧？女婿对她怎么样啊？”
“哈哈，这丫头，女婿天天惯着她，饭都不会做。放心吧，可享福了。回头让你尝尝我家女婿的手艺。”
皎皎不由回头看了一下，梅任行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所以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是非，只有站在各自立场的利害，对吗？”
“天底下似这般没有逻辑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
“偏偏人们最喜欢谈论是非，喜欢将客观的利害关系，加上一层主观的判断，论上一个是非对错，是吗？”
“是啊，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对方横加指责，何乐而不为呢？虽然他们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放心，我是不会这么对你的。你不会做饭完全没有问题，反正我和大师兄都会。”
“我会做饭。就是有点害怕利器。”
“其实刀越锋利越不容易切到手。”
“谁说的？我上次用陶瓷刀就又切到手了，而且还是切茄子。”
“可能——你比较天赋异禀吧。”
三人又走了好一会儿方找到一家旅店。旅店大门紧闭，梅任行上去敲门，无人来应。皎皎好奇，也跟了上去，敲了敲另一边的门，依旧没有声音。转身正欲离开，那扇门却倒了下来，将皎皎拍在了地上。
“你还好吧？”梅任行忙道。
“没事。”皎皎缓了缓痛，“我没事。”
顾生寒将门抬了一个缝，梅任行连忙将其拽了出来。
“你怎么总这么倒霉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门还挺沉的。”
“刚才被石碑绊倒就不说了。昨天走在路上，都能遇到松果从天而降，差点，就差一点，就砸到脑袋上了。我还想着是不是大师兄解剖了某只小白鼠，然后它的松鼠表哥前来报仇。现在看来——啧啧啧，这位少女，我觉得你很有倒霉的天赋。”
“你不是给我讲过一个倒霉蛋的故事吗？”
“他倒霉是因为散尽了气运，人家原先还是可以的。你有气运吗？你根本就没有过。师父还总说我们给你添伤加病，我看估计有一半都是你自己倒霉倒的。”
“按概率讲——”
这时候旁边响起一位中年妇人的声音：“你们是要住店吧？”
梅任行忙道：“对对。”
那人指了一下：“马棚在那边。”
梅任行前去拴马，顾生寒和皎皎进了店，却见桌椅全都收了起来，厅内摆了一叠纸钱、一个火盆，还有一方棺材。盆里只余星星点点的火苗，棺材内则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男子，看上去神情安宁，就像是睡着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声音：“姐，你这门怎么又倒了？”
妇人淡声道：“倒了就倒了吧。”
那汉子将门抬了起来，有些吃力。梅任行正好拴马回来，于是搭了把手，二人合力将门抬到墙边靠住。
汉子道：“谢谢谢谢！该找个工匠来，把门修一修了。——几位住店呢？”
梅任行想要毛遂自荐一下，但考虑到还要赶路，没有售后，啊不，修后保障，于是也就作罢：“是，我们要两个房间。另外想问下有没有热水？赶路赶的，身上有点脏了。”
汉子连忙进店：“有有有，我去烧。”
梅任行也跟着进了门，顺着师兄师妹的目光看去，心中不免一惊。顾生寒和皎皎俯身蹲下，为火盆内添了些纸钱。
妇人的声音响起：“路引，登记。几晚？”
梅任行回过神来：“一晚。要一个单人间和一个双人间。”
付好钱后，三人拿到房间号牌，正要上楼，忽然瞥见楼下一个房间大敞四开，里面到处都是散乱的纸张。
梅任行不由问道：“那里也有人住吗？”
妇人忽然激动起来：“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不就是烧了你的诗稿吗？你几次三番考学都没有考中，不知道好好努力，向人家学习学习，反而写起了那些没用的东西！我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梅任行忙道歉不迭，那汉子也冲了出来：“姐！姐！你看清楚，这不是乐乐！抱歉啊诸位，最近我姐受的刺激有点大。”
汉子安抚好对方后，又回到厨房烧水。三人也跟了过去，帮着添柴。
“乐乐，是棺材里的那位吗？”
“是，常乐，我外甥，打小就聪明。”
“常乐？”梅任行忽然想起什么，“他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叫常安？”
“没有啊，我姐就他一个独苗。从他小就什么都紧着他，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是柴也没让他劈过，水也没让他挑过，就盼着能出个状元郎啊。谁想到这孩子气性这么大，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之前不是没闹过，以为打上一顿，总能好些，可过后还是一样，是书也不读了，饭也不吃了，不是赖在床上，就是坐在桌子边发呆。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他至于这样赌气吗？唉，姐夫去得早，我姐一个人，以后可怎么活啊？”
三人退出厨房，路过常乐的房间，不由进去看了一看。里面书籍散乱残破，地上满是碎纸，柜子里的衣服却叠得整整齐齐，只是多已半旧，桌上还有一顶旧帽子。梅任行将碎纸拾起，上面是些零散的字句——
“我睡不着，脑子也开始转得很慢。”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
“我浑身都在疼，可又不知是哪里疼。大夫查不出来，阿娘说我在装病。我真的病了吗？还是我以为我病了？”
“人究竟为什么要活着呢？”
“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看。我好难受。”
“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样自私不孝的人呢？阿娘还需要我出人头地啊。”
“疼一点，也许就不会想死了吧。”
“我好烦躁，总是想要发脾气。可我不能发脾气啊。”
“我能睡觉了，可总是睡不醒。”
“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是在赌气，我真的很难受。”
“我好累，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想说话。”
“我死了以后，阿娘会伤心吗？”
“我就是个祸害。我死了，所有人都能过得更好吧？”
“都是我的错，是我一直在拖累阿娘。”
“对不起，我要走了。对不起。”
“我好想死。我不能死。”
顾生寒叹了口气：“他，大概是有些抑郁了吧。”
三人心情沉重，退出屋外。厨房的水烧好了，浴桶也已备在隔壁，一共三个。虽有纱帘隔着，但二人还是让皎皎先去，嘱咐她不要洗太久，怕她腿伤恶化。皎皎把东西放好，翻出换洗衣物，换上店里的木屐，进了隔间。
大约两刻钟后，梅任行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只见皎皎头上包着一块毛巾，手里还抱着洗好的衣服，一双赤足趿拉在木屐上，只是右脚脚踝处有星星点点的淤紫。
“我洗好了，你们去吧。”
“你这瘀血怎么都流到脚踝处了？”
“好像是哦……”
“还好像是哦！”
“我先去放一下东西！”
皎皎回来的时候，梅任行为她挽起裤腿检查。原先只是伤在小腿中部，现在整个侧面都是一片青紫。
“不疼吗？”
“不疼啊，就是胀得有点难受。”
“你也没洗太长时间啊。”
“可能水太热了？或者走路走的？没事，正好匀一匀。”
梅任行无奈，只得给她重新喷了一次冷敷剂。
“你说，如果我为他写首诗，他会高兴还是会生气？”
“谁？常乐吗？”
“嗯。”
“应该会高兴吧。”
第二天下楼的时候，棺材却不见了。三人不敢多问，怕刺激到常母，于是只是将号牌交还，又多封了一点钱押在柜台上，牵马离去。路过早点摊，买了一些烧饼和豆浆，坐下与摊主攀谈起来，方知常乐已经下葬，就在城西。
摊主边给剂子收口边道：“那孩子也忒不懂事！要我说，棺材都不应该给他买。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也好，早点埋了，眼不见为净。”
此时一个半人高的小孩儿跑了出来：“娘，我饿了。”
摊主随手从铁架上捡了一个已经烙好的烧饼：“吃完了好好念书。你可千万别学那个常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