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嗯。货币并非财富，还需要与物产相当。只是你上次说，俯仰山不敢贸然增大肥料产量，是什么意思？”
梅任行道：“经过多年使用，人们对于俯仰山所产的这种肥料已经没有那么抵触了，玉米红薯这类作物的推广也比较成功，这些都是好事。但现在这个时间点太过微妙，正是土地兼并和工商业发展的关键时期。若是贸然增大产量，那么需要留在土地上从事劳作的人也便会更少，这当然也是好事，可若不能限制大地主的使用，那么会不会加剧兼并，也便不好说了，所以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变法已经很艰难了，将局势复杂化，只会使其更加艰难。”
皇帝道：“战争兼并和土地兼并有什么不同？”
梅任行道：“听起来都像是对于土地的争夺，但战争兼并主要是地理上的转移，而土地兼并则主要是阶级间的转移。战争兼并后的国家可以更好地调配资源，土地兼并后地国家则更难以调配资源。同样的生产资料，分给十个人时本来能收上十份税，可当集中到一个人手里时，能收得上和分给十个人时一样的税也就谢天谢地了。”
皇帝道：“你对于‘无为’和‘有为’有什么看法？”
梅任行道：“王朝初期一般会推崇‘无为’，后期则会推崇‘有为’。看似相反的选择，却并不矛盾。最开始生产和分配方面的矛盾并不大，可随着土地不断兼并，则会越来越大。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个人会趋向个人利益最大化，整体也会趋向整体利益最大化。生产与分配相适应时，个人利益之和与整体利益的差距较小，可不相适应时，差距则会越来越大。那么这时，总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有着高尚的情操，愿意牺牲个人利益，成全整体利益。‘有为’也便是提供一个外力，使个人不得不牺牲自己的部分利益，重新缩小个人利益之和与整体利益之间的差距。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死亡，可人们总还是想拖延一下到达死亡的时间。这里也一样。”
皇帝顿了顿：“如果只是拖延，那么顺应规律、重新开始不是更好吗？”
梅任行笑道：“一国之君和我说不如重新开始？之前我也问过皎皎类似的问题，她给我举的例子是——就像身体坏了，总想着再医医，而不是直接选择死亡。人总还是贪恋着生的，自救也是在顺应生物的本能，不是吗？王朝与王朝之间的间隔倘若能拖得更长一些，也算是减了些战乱之苦。至于战乱与压迫哪个更加痛苦，就像问死亡与疾病哪个更加痛苦一样。压迫导致战乱，疾病通向死亡。但有时候，被病痛折磨得撑不下去了，也是会选择早些结束的。”
皇帝沉默良久，方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去看看泱儿，她还在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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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 永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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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帮我催催，你去帮我催催嘛！”
“陛下正在谈事情呢。谈完了一定会让他过来的。”
“你就去帮我催催嘛！”
“不敢。你还是耐心等等吧。”
“宋澜！你还是不是我哥哥了？”
“不是。我只是你哥哥的伴读。臣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这么叫我。”
“那看在我们都姓宋的份上，去帮我催催吧。”
“殿下，你的‘宋’和我的‘宋’可不一样。凑巧而已，不是本家。”
“催催！催催！”
“殿下，公主殿下，您就发发慈悲，饶了臣吧。”
梅任行走在甬道上时，听到的便是这些。本来一直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却一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待听到“殿下”二字，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在哀乐楼时和太子在一起的那位。太子伴读，原来便是他去穆府要了手稿吗？
“快，看那边！”
“不看，你肯定又想跑！”
“你看看，不后悔！”
“好吧，不许骗我——梅哥哥？！”宋泱跑了过来。
梅任行连忙一揖，将她挡在外面：“臣梅任行见过公主，见过……”
宋澜理了理被拉得有些凌乱的衣衫，也回了一揖：“梅翰林，幸会幸会。在下宋澜，太子伴读，奉殿下之命给公主送些小玩意，现在该回去复命了。这里就交给你了。告辞，珍重，不必送我。”
梅任行看了看石桌上，似乎是些皮影戏会用到的东西，想来这便是对方口中的小玩意了，待要询问，却发现对方早没了踪迹，见琴已经摆好，于是坐到旁边：“公主今天想听什么？”
宋泱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道：“你想弹什么？”
梅任行双手抚上琴弦：“那就《离骚》吧。”
一曲罢，宋泱道：“好听。有没有带唱词的那种啊。”
梅任行道：“有。之前的是古曲，哀乐楼倒是新编了曲子，带唱词。”
宋泱道：“你等等，我把书拿出来。”
梅任行道：“生僻字太多了，你现在只怕还看不懂。”
宋泱指着桌上的话本：“我新学了很多生僻字，不信你看。”
梅任行拾起来翻了翻，发现人名里确实有很多生僻字。唔，情人蛊？同命连心，生死相随？要真有这么个东西，倒是很想问问皎皎愿不愿意和自己种。但她应该不愿意，会说“徒增世间的痛苦”。嗯，要是这么说，自己可以表示复制的不止有痛苦，还有欢愉，世间痛苦的总量未必便会增加。
宋泱带着书回来了：“我没说错吧。”
梅任行道：“看话本又不是为了学生僻字。这些情节，你能看懂吗？”
宋泱道：“看不懂。呃，看半懂。”
梅任行道：“你还没到懂的年纪，所以这种话本，还是留到你长大了，有了心上人，再看吧。《离骚》也是，等你知道什么叫作‘不容于世’时——罢了，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应该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宋泱翻出《离骚》，被上面生僻字的密集程度吓到了，于是又去屋里换了一篮折纸：“我们玩这个吧。”
梅任行笑道：“这谁折的？怎么都只折了一半？”
宋泱献宝一般：“皎皎姐姐给我折的，我一直留到现在。但是她记性不好，折到一半就不会了，最后折出来的只有这个飞镖。”
梅任行接过，发现上面有许多多余的折痕：“你什么时候去找的她？”
宋泱回忆了一下：“两个月前？但是从那以后，哥哥就不让我进去了，说我太闹腾，会打扰到她。桃溪也屈服于哥哥的淫威，不带我进去。 ”
梅任行道：“这个飞镖你有拆开过吗？”
宋泱摇摇头：“没有。我就想着等你来了教我的。上一次忘了拿出来，这不第二次就想起来了。”
梅任行心中悲感，但还是拾起了一张方纸：“好，我教你。”
宋泱也拾起一张方纸，跟着折了起来。
梅任行折好后，随手一扔，正中树干缝隙。
宋泱拍手道：“哇，好厉害！”然后举起自己的飞镖，忽然又将其放下了。
梅任行道：“怎么了？”
宋泱用手揉着眼睛：“好像有虫子飞进去了。”
梅任行忽然回想起皎皎刚来俯仰山的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自己那时攥着她的手，说“你完了，会把你的眼睛吃掉”，她说“那以后学习岂不是会很麻烦，要变成听书了，我记性不好，脑子里算不开怎么办啊”，自己只好又加了把火，说“也未必，没准会直接钻到脑子里，生一堆小虫子，把脑子吃个精光，到时也不用想什么书不书的了，什么都学不会，直接痴痴傻傻过一生”，皎皎终于被吓哭，泪水将飞虫带了出来。之后自己哄了好久都不管用，直到给她画了眼球结构图，再三保证虫子进不去，才将其哄好。大师兄那时还因为这件事，罚自己抄了好多书。
梅任行很想重复一遍，却发现自己如今实在没有什么兴致去逗弄皎皎以外的人，于是道：“不要用手揉，它自己会出来。实在不舒服，就想点伤心的事情。哭一哭，也可以冲出来。”
宋泱使劲眨巴着眼睛，挤出了几行眼泪：“谢谢。好像出来了。”
梅任行点了点头：“有手帕吗？自己擦一下吧。”
宋泱掏出手帕将泪水擦净，又道：“我们接着玩折纸吧。接下来折什么？”
梅任行从篮中拾起一只不会跳的□□：“就这个吧。”
宋泱分出两张方纸，将其中一张递了过去：“对了，你上次说‘名字不如名句，名句不如名篇’，可以继续给我讲吗？”
梅任行接过：“一家之言而已。当然，皎皎也同意。像‘春风又绿江南岸’便是名字，‘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便是名句。并不是说名字、名句不好，只是如今人们总有一种习惯，似乎说不出哪一字好，摘不出哪一句妙，便是白读了这首诗。可若一开始便冲着诗眼警句而去，不如只写那些，做什么非要缝缝补补，凑出一整首来？诗若缺乏整体性，便也不是诗了。就像摆了一堆漂亮的残肢，然后说这是个美人一样。怎么，吓到了？抱歉，不应该给你举这种例子的。”
宋泱摇摇头：“没事，我喜欢听你讲。”
梅任行接着道：“有字无句、有句无篇，失了整体性不说，还会不可避免地沾上匠气。诗贵天然，‘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才是上等诗的做法。不过这很难，而且后世学子肯定会对这种要背就背全篇的诗文头疼不已，会很想把作者暴打一顿。”
黄昏时分，宋泱终于将所有折纸都学会了，梅任行正欲行礼告退，却被对方一把拉住：“先别走。我给你演皮影戏。”说着支起幕布，拾起皮偶，然而摆弄了半天，也控制不好皮偶的动作，不免有些丧气：“我看宋澜弄时，以为很简单的。”
梅任行接过皮偶，摆弄了起来：“是这样吗？”
宋泱道：“嗯！你好厉害，什么都会。”
梅任行道：“可惜不知道你想演什么，没有办法替你。”
宋泱道：“我想演《蓝皮鼠和大脸猫》。”
梅任行道：“好像没有听说过。”
宋泱道：“你和宋澜哥哥没差几岁，应该听过啊，这是他小时候经常听的。开场词是‘小小老鼠小小老鼠穿蓝衣，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大脸猫大脸猫长胡须，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一个尾巴细又长，一个脸大吹牛皮。一个尾巴细又长，一个脸大吹牛皮。小小老鼠小小老鼠上高梯，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大脸猫大脸猫没主意，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扑通一声掉下河，你可千万别着急。扑通一声掉下河，你可千万别着急。小小老鼠小小老鼠不偷米，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世上有我就有你，我们永远不分离。世上有我就有你，我们永远不分离。’”
梅任行的皮偶僵在空中：“你确定没唱错？”
宋泱道：“没有啊。我听他唱了好多遍，不信你回头问他。”
梅任行笑了几声，忽然又哭了起来。
宋泱忙道：“你怎么了？”
梅任行闭了闭眼睛：“没什么。”说着将皮偶收好：“就是想起曾经也有人给我唱过，只是她记性太差，只记了一段不说，还记得缺胳膊少腿的，导致我一直以为是个‘狸猫吃鱼’的故事。”
宋泱道：“你说的是皎皎姐姐吗？”
梅任行道：“是啊。那时我在雨里跪了一夜，发了烧，缠着她给我喂药，她觉得一勺一勺喝太苦，抬起碗就要灌，于是只好让她换成了唱歌，唱的就是这首。”
宋泱道：“你为什么要在雨里跪一夜？”
梅任行没有回答，只是道：“你看我脸大吗？”
宋泱仔细看了看：“不大啊，小得很。”
梅任行道：“我觉得挺大的，只是没有长胡须，不太像。也许将来可以蓄一些，没准还可以拿它编辫子玩…… 好了，我该走了。”说着起身一揖，向外走去。
宋泱道：“你记得经常来看我。我下次给你演皮影戏。”
梅任行回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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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 84 章 端午节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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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之时，照例是要赐宴的。皎皎很不想在这么热的天出门，但太子特意等在门外，于是只好换上吉服，又挑了把最大的团扇。太子见到后，似乎有些不快，将自己随身的折扇递了过去：“用这把。”
“哦。”皎皎接过，将团扇给了对方，“那你用这把。”
“我不用。”太子将团扇放下。
“好吧。团扇现在好像确实是女子专用。”皎皎刷拉一声将扇子展开，“不过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折扇，好抓握。”
“谁教你这么开扇的？”
“抱歉。我就是看我一个朋友经常这么开，一时手痒。以后小心。”
“有这么热吗？”
“有啊。我是怕冷，可也怕热啊。本来气息就短，天热更压气了。”
“走吧。”
宴会设在不盈湖边的走廊，不同于往日的是，亦有官员携家眷在座。歌舞过后，皎皎正望着另一边发呆，便听见太子道：“别看了。梅翰林在陛下那里。”
“那陛下呢？”
“陛下嫌热，在水阁。”
“哦。所以这场宴会上你最大？那我可以去找穆相吗？”
“老师也正忙着呢。”
皎皎有些丧气，靠在椅背上扇着风：“好热啊，来点风吧。”语罢，果真起了风，从湖面上带来丝丝凉意。
见太子看着自己，皎皎忙道：“凑巧而已。不信我说下雨，你看——”然而一语未毕，湖面上便响起了水声，果真下起了小雨。
皎皎心想，这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也不知道是自己已经到了一念动天象的地步了，还是一直有个氛围组跟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