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道：“唉！我怎么就没劝住呢？”
阁主道：“你尽力了。虽说自戕不应鼓励，可他勉强活下去，每天也只能活在思念和悔恨当中，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平白增添怨气罢了。”
阁主抬手，为魏成化出了形体，只是他似乎撞得太狠，把魂魄也撞晕了。
常安连忙扑过去抱住他，泪水不断落下。
阁主却看向一侧：“正好。有劳。”
皎皎看向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看到。看向常安和魏成，两个灵体却和方才不一样了，不但双双浮在空中，甚至可以透过他们看到后方的景象。
常安强忍哽咽，向虚空处道了声“多谢”，魏成便双臂平举，呈一个十字，径直往黑夜深处飘去了，场面十分诡异。常安又对众人道了声“有劳”，便也跟着消失在了黑夜中。
阁主道：“我们也走吧。”
皎皎点点头，跟着阁主去了。
楼主则是招呼起来，但火灾过后，众人不愿多设地方停尸，只是合力把常安和魏成的尸体搬进了带血的棺材，又把吴缘的尸体搬进了旁边的棺材，最后把吴家夫妇抱在一起的焦尸搬进了剩下的那口棺材。
虽说亲耳听到吴家三人魂魄已去，亲眼见到常安魏成魂魄飘走，但停尸总还是要的，这是习俗。至于吴缘，那就委屈他再多停七天，分次下葬实在太过麻烦。更何况，若是直接埋了，万一官府来人询问，总不能把埋好的棺材再挖出来。众人打定了主意，只将棺材推到路边，供人祭奠。当然，这也方便向其他人讲述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一起掬上一把同情的泪水，感叹一句人心不古。毕竟同仇敌忾、同病相怜，总是能拉近邻里关系的，放之四海而皆准。又有好心人去常家报了丧，并问他们是想葬在吴家这边还是常家那边。如此忙了数日，镇上也恢复了一派和乐，彷佛命案、火灾和由此引发的那些争吵，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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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月明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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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山脚下，阁主挥手将服色改回，又除去了皎皎的面巾，一人一鬼借着月光上山，见她一路沉默，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皎皎道：“在想方才的事情。”
阁主道：“还是听到了吗？那些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皎皎叹了口气：“我从前看自己的父母，总觉得世间的感情应该都很美好。所谓相濡以沫、贫病不移，都是在这个世界上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有些时候，它们是比生死更加巨大的阻碍。吴缘的父母可以说是相爱极深、至死不离了，可是他们却并不愿意成全一段贫贱不移的感情。所以有时候可以为之死的东西，却并不能为之而生。常安姐姐有此结局，实在是……”
阁主道：“小小年纪，想这么多做什么？你觉得常安惨，你有一世也是差不多的死法。”
皎皎抬头：“为什么？也是冥婚？”
阁主继续向前走去：“不是。是你说的东西，大家都不信，但又说不过你，所以就把你钉死了。不过不是在心脏。”
皎皎道：“这也太简单粗暴了……”
阁主笑道：“怎么？怕了？”
皎皎道：“没事，就是感叹一下。”
阁主收敛笑容：“我也觉得太荒唐了…… 可这么荒唐的事情，偏偏就是发生了。”
皎皎道：“没事，经历多了应该就习惯了。”
阁主道：“经历多了就习惯了？你就不怕这一世也像之前一样，也那么惨烈？”
皎皎道：“再怎么也不会比跳虿盆更惨吧？”
阁主闻言止步。
皎皎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阁主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起来吧！没怪你。总这样，跪到石头上怎么办？石板虽然光滑，却总有碎石子跑到上面。”
皎皎犹豫着站起身，跟在阁主后面，一声不吭。
阁主转过身，停下来等她，笑道：“真的没怪你。确实，很少有比虿盆更惨的了。”
皎皎道：“对不起，是我失礼了。谢谢您原谅。”
阁主看着皎皎：“真乖。她要是也这么乖，就好了。”
皎皎道：“她不乖吗？”
阁主点头：“是啊，她很不乖。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皎皎道：“可能那些事情对她来说很重要吧。”
阁主继续道：“是啊，什么事情都比她自己重要。”
皎皎顿了顿：“祖师夫人为什么一定要选虿盆这么惨烈的方式呢？”
阁主移开目光：“如果你将来见到她，也还记得的话，可以帮我问一问。”
皎皎道：“您也不知道吗？”
阁主道：“嗯，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们——也算不上很熟。应该早就把我忘了吧。”
皎皎道：“这样啊。”
阁主不再说话。皎皎于是也沉默下来，走着走着，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声响，这才想起并没有吃晚饭。
阁主道：“饿了？也对，确实该饿了。你那两个师兄应该给你留了饭菜，不过还是先吃点东西垫一垫为好。肉包不大好做，容易调不好馅料，那就肉馍吧，直接便是肉和馍。”随即伸手将其化出，又化出一层油纸包上。
皎皎道谢接过。
阁主道：“可惜，让子野白拿了一首诗去。不过想来他也不会拿出来用。”
皎皎道：“确实，我初学所写，应该用不了。”
阁主却道：“不是，是诗的内容他用不了。”想了想又道：“也未必。有的人听不出讽刺来，只会觉得那句‘南柯梦里觅人间’是在为哀乐楼招揽生意，说这里什么都有，可以为他们编织一切美梦。”
皎皎道：“原来还可以这么解读啊。其实我写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
阁主道：“有一件事情你要知道，诗往往是多义的。作者在诗中投注了自己的情感，其他人也会在诗中投注他们的情感。写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你也没有办法说别人的就不对。所以才会有一种说法是‘作者已死’。不只是诗，其它的也是如此。”
皎皎点了点头，又道：“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阁主道：“写诗是为了表达自己，又不是为了取悦他人。写出来之后，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就要看是不是用来害人了。”
皎皎道：“害人？”
阁主道：“比如文字狱。”
皎皎道：“现在还会有文字狱这种事情吗？”
阁主道：“想害一个人，方法何止千百种？你要知道，并不是因为一个人诗文有问题，所以他有错。而是因为需要他有错，所以他诗文有问题。世事荒唐，大多如此。”
皎皎叹了口气。
阁主许是觉得这话题太过沉重，于是转而问道：“别只顾着说话，你不是饿了吗？吃着和你平时吃的一样吗？”
皎皎尝了尝：“好像不大一样。”
阁主道：“哪里不一样？”
皎皎有些犹豫：“没加盐。”
阁主笑了出来：“抱歉，头一次做，以后我再多练练。”
皎皎忙道：“不不不用了。”
阁主道：“无妨，做这个挺有意思的，反正我也闲得无聊。”
皎皎只好再次道谢，又吃了几口，想起一个问题：“阁主，我可以问一下这是怎么做的吗？还有您的面具和木瓶，还有楼主的木盘，还有我的面巾，还有您和楼主的身形。”
阁主道：“你先吃完。”
皎皎嗯了一声，三两口咽下剩余的馍。
阁主轻笑：“慢点吃。”
皎皎道：“所以为什么呢？”
阁主解下面具递到皎皎面前：“你看这面具有什么不同吗？”
皎皎接过，借着月光看了看，道：“我可以摸吗？”
阁主道：“当然可以。”
皎皎摸了一摸：“好像没有纹理，而且很光滑。就像抛光上漆了一样。”
阁主道：“世间万物都由一些基本的东西构成，这些东西就叫做元素。当然，元素也由一些更基本的东西构成，但是在化形化物这个层面上，元素便已经够用了。人也好，动物、植物也好，其主要元素，空气和土壤中也有，只不过比例不同。需要化形化物的时候，便从中取相应的元素就是了。不过由于是由外力化成，而非自然长成，所以并不能完全一样。你现在灵印已经稳定，等过些时候学完相关理论，应该就可以开始练习类似的术法了。”
皎皎又仔细看了看面具：“所以这并不是真的木头做的，而是仿着木头做的。”
阁主道：“可以这么说。”
皎皎道：“那您在火场的时候，也是取了空气中的元素灭的火吗？”
阁主道：“差不多。不过操作的不是元素，而是由元素构成的分子。”
皎皎想了想，问道：“之前也是在空气中烧起来的，为什么空气又能灭火呢？”
阁主道：“火是一种燃烧反应，而燃烧需要可燃物、助燃物、引燃条件，三者不可缺一。那些屋舍便是可燃物，空气中有五分之一的助燃物，但是还有五分之四的阻燃物。所以我划了一个很大的结界，引其中的阻燃物到火场，同时引火场中的助燃物离开。如此，火自然就熄了。”
皎皎点了点头，又道：“那为什么要划一个很大的结界呢？只把火场附近划进去不就可以了吗？”可刚说完便明白了：“是不是其它地方助燃物浓度太高会有问题？”
阁主道：“不错。如果只把火场附近划进去，屋舍处倒是没有助燃物了，可结界中其它地方，由于阻燃物大量减少，助燃物浓度会瞬间增大，也有一定可能会起火，这样太冒险了，所以必须把范围划大一些。”
皎皎道：“那为什么要划定结界呢？不划结界，直接调用不是更好吗？”
阁主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厉害。我只能改变一个范围内的信息，所以必须划定结界。”
皎皎道：“那化形化物时也是如此吗？”
阁主道：“是啊，也是如此，只不过没有设成肉眼可见罢了。”
皎皎又道：“那为什么火熄了之后，也要布道结界呢？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温度还没有降下来，而高温就是引燃条件中的一种？”
阁主道：“是啊，所以后来才布了道吸收结界，将热量抽出，使火场降温。你看，这便是凝成的灵石。不过，这是最低等的那种，只能提供动力。”又道：“元素，还有燃烧，这些你都还没有学到。但是等学到这里了，不要照着我的方法灭火。”
皎皎不解：“为什么？”
阁主道：“你是人，这样很危险。对于人来说，最快最安全的做法，便是布道隔绝结界，让其中的助燃物自行耗尽。最多也便是再加个识别的术法，将其中的活物用小结界包裹，让他们可以撑到出来。不然人没救出，自己便先呛死在火场了。”
皎皎点了点头，忽然瞥见手中面具，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只顾着问来问去，于是仰头道：“抱歉，忘了还您面具。”
阁主闻言，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此时月明如昼，照得阁主容貌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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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红豆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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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极好看的一张脸，比楼主还有两位师兄的还要好看，怪不得画像会被用来卖钱。戴面具时已是风姿卓绝，不戴面具更是清逸至极。虽说他好像不喜欢“神仙”这一称呼，但除了“神仙”二字之外，实在想不到更恰当的词来形容。
“怎么了？”
“阁主，您真好看。”
“真的？”
“真的。”
阁主笑了笑。皎皎这才想起面具来：“您的面具。”
阁主将其接过，但面具却在他手里消散了。
皎皎疑惑：“您不戴了吗？”
阁主道：“之前戴面具，只是因为怕麻烦，现在又没有外人。”
怕麻烦？皎皎正觉奇怪，忽然想到古代美男子的那些典故。其实自己本来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但架不住二师兄总拿这些典故来比他自己，反反复复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所以也就记住了。阁主这么厉害，看杀卫玠当然不可能发生，但是掷果盈车可就说不定了。虽然我们是走路，并非坐车，但像潘岳一样，出门到处围一堵厚墙，可不是什么好事。兰陵王戴面具是战场需要，阁主戴面具是怕惹麻烦。也对，他的画像大概处处都有卖，自己应该也看到过，不然为什么总觉得似曾相识。既是被当作司文掌墨的神仙，众人见了，多半又是围观，又是跪拜，又是祈福，他应该不喜欢这样。至于山上，应该是不想像宋玉一样，被人扒着墙头看吧，要不然储乐阁外岂不是会挂满了人？
皎皎又仰头看了一眼阁主，确实好看。可这种赞叹没持续多久，她就沉浸在另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是另一堆问题中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某些样貌是好看的，而另一些是不好看的呢？美的来源是什么？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若是后者，那美是一种属性吗？若是前者，那美是一种感觉吗？或者是二者结合，美是客观属性，但审美是主观感觉？人为什么会有审美呢？所有人的审美都一样吗？好像最起码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大家的审美是比较一致的，不然也就不会出现那些典故了。可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呢？
正思索间，阁主开口道：“在想什么？”
皎皎道：“我在想，为什么会有审美这种东西存在呢？”
阁主身形一滞。皎皎也跟着停了下来，但并未发现异样：“为什么我看到某些样貌，还有某些景色、某些器物，甚至是某些公式、某些理论，会觉得很美呢？如果说美是客观的，审美是主观的，那么对于美的客观标准，是否是由主观的审美制定的呢？如果如此制定，那么美还客观吗？譬如若是让《登徒子好色赋》中的登徒子去制定，那他多半会觉得所有人都差不多美，若是让宋玉去制定，那他多半又会觉得所有人都差不多丑了。也不对，在他那里好像是能分出美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