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变做痛苦的他。他浑身都是血,即便他将头撞向地上的顽石,然而伤口很快就会被清理,再次完好无缺。无论他怎么伤害自己受伤的皮肉,很快就会被青麟完美覆盖。
“别挣扎了,你知道这是没用的。”
摩柯喘着粗气,他的目光继续游移着,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深潭。
他大步走了过去,水面上印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是邪肆的,妖冶的。
他笑着同他说:“心爱的女人就在身边,而你却跟木头一样,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小摩柯,何不接受本座?”
“蛇,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你不是想入佛门么?做个佛门小沙弥有何意思?本座带你做真正的佛!你知你我成佛只差什么吗?只差一块小小的龙鳞。而这块龙鳞你我都知道在哪儿,不是么?”
他一掌狠狠击打在水面上,霎时深潭卷起数丈波澜,那张肖似他的、妖冶邪肆的男人的脸消失了,而他踱步,一步一步走向深潭中心。
任由冰冷的潭水淹没他的口鼻,窒息感一点点覆顶,最后完全淹没他。
就……这样吧。
都说人死前脑海里会像走马观花一样,浮现生平经历。
摩柯想,他好像也见到了他的走马花。
他见到了小小的,他自己。
——
摩柯的童年并不快乐。
他也很少笑,完全不是现在这般清风晓月的模样,他小时候极少笑,或许说从未笑过。
所有人都说,他是随了他的生母容妃。
容妃不爱笑,即便是面对他,面对她的独子,面对圣上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小九,甚至是面对圣上,容妃也是不笑的。
只有一人除外,那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的生母皇后殿下。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身份尴尬,容妃本是皇后身边的随侍丫鬟,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趁圣上醉酒,爬上圣上的床,勾引圣上成功诞下龙子,一朝麻雀变凤凰。
所有人看似鄙夷容妃,实则嫉妒的眼都红了。
可所有人都道容妃心机颇深,荣宠享尽,只有摩柯知道他娘并不快乐。
他娘,不仅不快乐,她非常痛苦。
而这份痛苦顺利转嫁到他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是容妃拼命爬圣上的床,只有摩柯知道,是他娘一次一次将圣上从床榻上赶了下来。
娘一点也不喜欢父皇。
甚至为了避免和父皇同床,娘还央求他,央求他夜夜啼哭,夜夜被梦魇缠身,唯有和母妃同寝,伴母妃身侧安睡才好了些。
因此确也替娘挡了不少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盛宠。
父皇也因此恼过他,恼他不识趣,可他仍是夜夜啼哭,夜夜寻容妃,夜夜扰父皇雅兴,所有人背地里都道他是个白痴,他无妨,只要娘开心就行。
曾经,贵为九皇子的他和容妃是多么的受宠,盛宠之下,即便是二皇子玉宵和三公主玉陶从来也只敢在背地里使小绊子,没有人敢动他,谁人不知她是圣上疼爱的小九,而他母妃更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对摩柯和容妃来说从来都是雨露君恩。
对于别人都是这个道理,对于容妃却不是这么回事。
摩柯知道他娘不仅不爱戴父皇,甚至恨他。
恨他灌醉了她,恨他欺凌了她,恨他为什么天下那么多女子非要她,恨他令她与皇后娘娘生离。
很多人都不知,容妃不仅仅是皇后娘娘入宫前的贴身小婢,更是满门忠烈,良将之后,因圣上听信谗言,负了良臣的心,容妃一家满门抄斩,独独她被当年的手帕交,也正是二皇子三公主的生母皇后娘娘拼命护下才侥幸苟活了一条命。
她曾和皇后娘娘执手看遍京都的繁花,也曾和皇后娘娘吃过大街小巷的美食,她们也曾效仿过张飞关羽桃园三结义义结金兰,她们曾经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她们立誓要永远在一起,即便入了宫,她也要陪在皇后娘娘身边,老了也不嫁人,除非皇后娘娘赶她走。
可她终究负了皇后娘娘。
负了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负了这个世上她最不该辜负的人。
她怎能如此???
她怎能如此!
“人可以贫外物却不能穷了脊梁,这是你太爷爷教与我的,现下我也教与你,望你记在心里时时不能忘,千万不能……像娘一样啊。”
容妃总是看着他说着说着,捂着唇咳下一口血被她隐在帕里。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和皇后的关系,也都知道向来贤德大度的皇后娘娘为何单单与容妃不对付,甚至严明此生不会再与容妃相见。
而容妃总是雷打不动的去请安,即便吃了闭门羹也日日去,晨起去一次,午间再去一次,直到有人传来那是在给皇后娘娘耀武扬威呢,容妃这才作罢。
可是自那次之后,容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破败了。
“娘!”
容妃摆了摆手,将藏了血污的帕子藏在身后,忽然道:
“今日圣上去太傅那儿考你们学业了?”
年仅六岁的小摩柯懂事的点点头:“父皇让我们两两对对子,儿臣都对出来了!”
小小糯米团似的玉雕似的小人极力拱手学做大人的模样,神情却是藏不住的神气和得意。
一双漂亮似明珠的双眸眨巴眨巴望着容妃,好似身后有只隐性的尾巴摇啊摇的,仿佛再说:快夸我呀!快夸我呀!
容妃怎么会瞧不见,她脸色淡淡,轻轻“恩”了一声,哪怕只一声,小摩柯也高兴着红了脸,一双大眼睛越加闪烁。
容妃忽然又道:“与你对对子的是谁?哪个公子王孙?”
小摩柯顿了下,略略低下头:“是……是二哥哥。”
“玉宵?”原有几分怀念的暖色消失的一干二净,苍白的丽容全是怒色,容妃狠狠一拍桌子,“谁让你赢了玉宵?!你……你……”
容妃霎时蹲下来,小摩柯吓得想跑,被容妃死死抓住双肩,容妃抓着小小人儿的双肩,尖利的长长的指甲嵌进孩童娇嫩的皮肉内,小摩柯霎时迸出了泪花,低声道:
“娘……我疼。”
容妃或许没听到,又或许……并不在意。她失控地低吼着:“我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说……咳咳……咳咳咳!”
“娘……”
“别叫我娘!”容妃甩开他的手,“你既然不听我的话,还叫我娘做什么!”
“娘……娘,娘……我知道错了娘……”
“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我不该赢过二哥哥……我、我不该……我错了娘,我下次一定……”
“摩柯,我与你说过的,你要与任何人争我不管你,唯独二皇子三公主不行!你到底要我讲多少遍才能记住?啊?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气死娘才行!”
摩柯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哭:“娘我错了……娘你别不要我……我错了娘,我错了……我不与他争,我不与他抢,娘你别不理我娘,娘……”
深潭之中的摩柯终于感觉到了溺水的滋味。
他漠然看着,仿佛在旁观他人的人生。小小的他还在长大,很快,到了七岁,拙劣的谎言再也用不上了。
他长大了,无法再与母妃同寝。
无法再帮娘了。
许多人说起他都会叹一句,小时姣姣,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真乃神童。接着便会跟一句“可惜……可惜。”
可惜长大后泯然众人矣,文采、策略不过尔尔,更无法与天资聪颖的二皇子相提并论。
十岁生辰那日,圣上本想与他封爵封地,被摩柯通通拒了,圣上问他想要什么,哥哥姐姐们不是有太傅教授四书五经就是有御前统领教授骑射,唯有他选择了混元宫。
选择了儒释道,选择了国师大人,同时也选择了放弃皇位。
父皇对他失望至极,但是母亲对他笑了。
母亲终于对他笑了。
母亲会笑着拥着他、夸赞他:“摩柯,你终于长大了。不该我们争的不争,不该我们抢的别抢,你终于知道了。”
摩柯却再也笑不起来。
母妃从来只告诉他不该和二哥哥三姐姐争抢,却从来不告诉什么是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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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混元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国师大人是个极其好相处的人,在这里摩柯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在这里国师大人总会教授他道家学术,他其实心中并无波澜,但是他知道娘喜欢这个。
娘喜欢他学这个所以他用尽心力学自己并不喜欢学的东西,所幸在这方面他还颇有所得,学着学着也就慢慢喜欢上了。
在这里,时间突然变得慢了起来。
除了偶尔学着国师大人要教授他的道家学说,他跟着身边的公公学了一项新的爱好,便是栽花种草。
他喜欢看着那些嫩芽在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天一天的成长。
他喜欢看着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一点一点的土壤一点一点的盛开,因为在偌大的皇宫里,只有这些是他自己选择的,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只有这些。
即便是他的母妃,也并不属于他。
——
母妃,最近还好吗?
母妃已经很久没有来找他了。
从一开始的三天一封信,到一周一封信,到一月一封信到现在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娘的信了。
娘还好吗?
她可还记得我?她若记得我,又为何不写信与我?倘若她不记得我了……
娘真的会忘了我吗?
摩柯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否定掉这个荒唐的想法。
这个世上真的有母亲会不思念自己的孩儿吗?
小摩柯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等着容妃的信,可信没等到却等到了容妃的死讯。
容妃死在了冷宫里,而他是最后一个人知道的。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容妃的死讳莫如深。
即便他去问父皇,问来的却是父皇的一巴掌。
而他也从最受宠的九皇子一朝变成宫里,连太监和宫女都能唾弃的小九。
直到很后来,他才知道一些零星关于容妃的事。
容妃竟敢行刺父皇。
娘竟敢行刺父皇。
他不信。
他娘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又怎么敢行刺父皇?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不由他不信。
他的母妃谋害他的父皇,他的母妃是全天底下最胆大的女人,而他成了全天下最为人轻视的存在。这时摩柯开始思考自己该去哪儿。
或许母妃从来是对的,皇宫从来就不属于他,那他该去哪儿呢?
他不知道。
所以他就去问国师大人,从国师大人这儿,他得知了静一大师的存在。
静一大师是国师大人口中知晓天文地理,知晓真精奥义,是世上最接近仙人的人。
他一定能为他解惑。
摩柯是这么想的,而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因为三公主。
三姐姐玉陶自小就身体不好,他知道二哥哥请遍了天下名医,甚至连术士也请了不知方几,然而都无济于事。
他也曾多次见到自小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姐姐躲在众人背后哭泣。
她不想像其他姐姐那般成为河神的祭品。
不知从何时起,好像自从他有记忆以来,黄河经常泛滥,据传是天神降下灾难,为了惩罚谁、惩罚什么没人知道,而姐姐就要为这种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去祭奠河神,即便不是三姐姐,也会是其他的姐姐。
父皇是万民的君王,但如果父皇救不了万民于水火之中,那么身为父皇的子女该也应该担起责任。
天降灾祸,总要有人平怒,而这正是身为王女公主的责任。
而这样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姐姐身上,很快就会落在三姐姐身上。
即便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
只要黄河一日未曾平静,那么总有一天会轮到三姐姐。这样的话,时常出现在他母妃的嘴里,无非总是关心二哥哥,二姐姐多于他,她关心二哥哥不得父皇宠爱、关心三姐姐会沦为河神的祭品,却从不关心他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甚至最后作出刺杀父皇的决定也从未为他考虑过。
甚至母妃连死后也从未入过他的梦里。
他身边的老奴说起这个总是长吁短叹,而他从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现在也逐渐能接受了。
他想他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他找到了连国师也不能回答的、关于他自己的或许无人在意,只与他有关的答案。
既然皇宫不是我的归属,那么他就要去自己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三姐姐总是藏在人群背后哭,即便她不哭也有皇后娘娘替她哭,也有二哥哥替她担心,甚至他母妃也会为她哭,只因她是公主。是公主,便要接受这般的命运。
母妃总是待二哥哥和三姐姐比对我好,所以母妃总是替三姐姐抱怨不公。
小摩柯自小就乖巧的令人心疼,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母妃不知道。而这般乖巧的他,也令母妃生过两次怒。一次便是他在父皇面前对对子赢过了二哥哥,另一次便是因为三姐姐。母妃说上苍不公,为何要如此苛待三姐,他却觉得三姐祭奠河神是应该的,为黎明降下福祉也是应该的,因为她是公主。
而因为这样一句话,他被母亲罚跪在初秋冰冷的地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他倒了下来,三天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公公。
他问公公母亲来看他了吗?公公说来了,只是又走了,不巧总是没让他撞见,所以他想下一次一定要见到母亲,所以还总是生病总是不见好,然而他总是遇不见母亲,后来他也就放弃了。
他放弃了母亲,因为母亲选择了二哥哥和三姐姐。
他羡慕三姐姐,因为三姐姐有他身为公主的责任和缘由,而他没有。他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九皇子,他是九皇子吗?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承认,那他还算是皇子吗?他不是,他是个连小太监小宫女、任何一个人都能唾弃他一口的小九,他从来不是什么九皇子。
他想好了,他要出宫,他要找静一大师,他要拜他为师,他要成为人人敬仰的和尚。虽然他不能像三姐那样祭奠河神,但是他也要成为能为黎明百姓祈福的和尚。
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也这么做了。
当他说出他想出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包括国师大人。
后来他做到了,异常的顺利。当时他不知,后来才知应该是有了二哥哥和三姐姐的相助,若不是他们,凭他一人怎么能逃离囚笼般的深宫呢?
不过他不在意了,他想若母妃泉下有知,得知他去做了和尚也会高兴吧,因为他再也不会跟二哥哥争了,也不会跟三姐姐抢了,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路,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去处,所以他出宫了,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