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抿紧有些泛白的薄唇,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一双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似封冻千年的冰川,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薄唇轻轻吐出两字:
“…该死。”
——
天旋地转间,阿沅摔倒在一片灌木丛中,实在是太疼了,她周身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其实只是小小花刺的伤,但因为画皮鬼这身娇嫩的皮本就比常人敏感百倍,稍有些磕碰,阿沅就不行了,此刻她哪管得上什么,四肢百骸涌上来的疼痛叫她倒在灌木丛里低低啜泣着,什么都顾不上了。
要杀要剐随便吧。
女孩则尖叫着扑进芙蓉花丛中,施下一个又一个洁净术,等到身上一丁点儿血腥子都找不到时才大步走到灌木丛里把阿沅从里面捞起来,双目依旧是赤红的,恶鬼相毕现,恶狠狠瞪着阿沅,十指寸长的指甲抵在阿沅的咽喉:
“好啊,真是令人感动啊,他人视你如草芥,弃你如敝履,你倒好,舍身成仁,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们是么?贱不贱啊?”
“谁……谁……”阿沅大口喘着气,小脸煞白一片,牙关都在打颤,气若游丝道,“谁成全他们了……少、少污蔑人……”
女孩赤红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不是你还是谁!!!”
阿沅哇的一声哭得更惨了:“你别吓我……我害怕…… ”
女孩:“……”
女孩:“…………”
…明明她那招掀皮露骨更吓人吧?
女孩沉默了片刻,见阿沅不仅没有止住哭声然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额角抽了抽:“……别哭了。”
阿沅还是哭,哭的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水鬼呢。
女孩忍了又忍,见阿沅鼻涕水都快滴到她罗裙上终于爆发,怒发冲冠,七窍流血,怒喝道:“别哭了!!!”
阿沅一怔,骇的,倒没有哭了,在打哭嗝。
她扁了扁嘴,带着哭腔,一抽一噎的:“是、是你先污蔑我的……嗝…谁要成全了他们了,我……我……我是……嗝……”
“是什么?”女孩冷笑,“像你这种嘴上说恨,说要断的干干净净,临到头恨不得第一个献身,仿佛天地间就那点风花雪月最大的蠢女人我见的多了,最多只能感动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我是不想你沾血腥。”
女孩一顿,怔住了。
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跟…”女孩被阿沅逗笑了,笑声讽刺至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跟一个恶鬼说什么“不要沾血腥”?
阿沅暗自吸了两口气,压下身上的剧痛,料想女孩成鬼的时日短,对着女孩极其认真道:“好鬼是不能害人的。”
末的,又补了一句,生怕女孩不信:
“鬼害人会变成厉鬼,会下畜生道,来世会变成猪的!”
第4章 04
◎“傻鬼。”◎
阿沅难以置信看着她:“你想变成猪吗?”
女孩:“……”
阿沅恨薛时雨不假,但不推薛时雨也是这个道理,她可不想变成厉鬼,变成厉鬼很惨的,越厉害的厉鬼越丑越可怖吓人,生前不被人喜欢,死后还要堕入阿鼻地狱,转世成猪还算好的,就怕连猪都当不成,地狱十九层总有一层刑罚适合你。
不能想,一想阿沅就打哆嗦。
因此她虽为鬼,但从未做过坏事,因未曾做过坏事,她身上的鬼气淡的很,那些道士和尚要逮的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鬼,心肠好的见到她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去了,其实更多的原因是……这些口中驱魔卫道的除妖人中多的是神棍,连她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呢。
加之,鬼气淡成她这样的鬼也是少有。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幕的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几十年被凡人追着打的原因?”
阿沅:“……”
阿沅死也不会承认,好吧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打不过,是因为胆儿小,这些除妖师都太太太可怕了,既然打不过不如就加入他们……
她索性挑了其中最强最变态的,季陵。
跟在季陵身边确实会伤神伤心,但也有好处,除了季陵也没人能伤她了。
这个买卖其实不亏。
阿沅低咳了两声,牵着身上的伤口又开始低低啜泣:“爱信不信吧,好心当驴肺,下次我可不拦你了。”
女孩顿了一下,身上暴涨的鬼气消了一大半,双眸恢复了原来的颜色,轻声道:“你……你真是为了我?”
阿沅低低吸着气,闻言冷哼:“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伤了我无所谓,伤了季陵也无所谓,你动了薛时雨,你……你是在太岁爷上动土啊,你不要命了,我是你现在就逃的远远的,季陵这个疯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女孩看了她一眼:“见他没有救你,你不难受啊?”
“我……我……”阿沅顿了一下,语气低了下来,”他不救我才是对的吧,我又没求他救我,我们没关系了,谁稀罕他救,他爱救谁救谁……“
女孩蹲在她身旁,歪着头看她:“不稀罕你哭什么?”
阿沅一顿,囫囵擦了把脸,紧紧抱住自己,低低啜泣着:“谁叫你那些破花刺,痛死我了!”见眼泪怎么擦也止不住,阿沅索性越哭越大声,“我们画皮鬼就这一身皮金贵全让你糟蹋完了!你赔我!”
女孩奇道:“那你去换别人的皮啊,谁漂亮换谁,正好把薛时雨一身皮换了不是完美?你们画皮鬼都是这样的吧?”
阿沅哭到一半瞪了她一眼:“都说了不能做坏事!会变成厉鬼的!别人的皮我才不用呢,臭的很!还有,别把我和其他画皮鬼混为一谈!”
女孩“啧”了两声,像打量新奇物件打量着阿沅,越打量越觉得有趣,越觉得喜欢。见她一直低声抽泣着,泪水把双睫都糊住了,此刻的阿沅是自己的模样,不似薛时雨那般英气逼人,艳光四射,俏白的一张小脸,剔透晶莹像蓄满了水,秋水剪瞳一样的眼眸湿漉漉的,像缠绵的江南烟雨,眼尾红红的,雪一样的肤上两抹惊心的红痕,发鬓一圈绒绒的细发,整个人,不,整只鬼好似一尊精心描绘的上好瓷器,好似水做的瓷娃娃一样,怎么哭也哭不完。
女孩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哭也不叫人讨厌的人,她不仅不觉得烦,还觉得人家哭的活色生香。
奇怪。
简单说,就是又纯又欲。
女孩推心置腹想了一下,大底世间的男子都抵不住吧,连她都觉得赏心悦目呢。
女孩儿看了一会儿,真心实意道:“你没想过用自己的脸接近季陵吗?没准人家早就被你俘虏啦,几个好阿姐都不换的!”
阿沅想了下自己原貌出现在季陵面前的画面,陡的打了个寒颤:“不行的不行的,没可能的。”
跟着季陵的这三年,阿沅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妖精往他身边凑,毕竟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可结局无一不是一个“死”。其中长得最美的九尾狐,姿容远胜阿沅见过的所有人,连阿沅看着都心动,可她死得最惨,别说打回原形重新修炼了,三魂六魄都没了。
季陵这个辣手摧花的莽夫!阿沅可惜了好久。
女孩不赞同的皱起眉,随即舒展了眉峰:“算啦,反正你要留在这陪我的,跟那少年再无瓜葛想他作甚?”女孩一顿,见阿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狐疑道,“真有这么疼?”
阿沅气极:“你说呢?!”
女孩挠了挠面颊,思索了片刻,两手轻抬,周身的芙蓉花海轻轻荡漾起来,花芯中漂浮出粉色的花粉,甜的醉人,那些花粉飘飘荡荡仿佛一场粉红色的梦将阿沅包裹起来,闭上双眼的一瞬,耳畔传来女孩的声音:
“这是彼岸花的花魄,养你一身伤算是大材小用了,睡一觉吧,醒来就香喷喷,滑嫩嫩的啦。赔给你了。”
——
“这根本不是什么芙蓉,是彼岸花。竟然能在这种小山村看到彼岸花,也算不枉此行。”
薛时雨叹道,见季陵半晌没反应,瞥了他一眼,“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走神了,想什么呢你?”
季陵一顿,捏紧了手中的东西,冷峻的俊脸没什么表情:“无事。”
薛时雨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紧接着看向他攥紧的右手:“方才从后院榕树下捡的?什么宝贝捂得这么严实?”
季陵闻言将手中的东西塞进口袋里,避开她的视线:“没什么。”
季陵口中的“没什么”就是“有什么”。薛时雨可太了解了,越发有兴趣了:“诶,你让我看看到底什么宝贝……”
季陵面无表情打断她:“如果不是阿姐粗心大意中了计,现下我们已经抓住了那只妖。”
薛时雨擦着湿漉漉的发,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你,那可是彼岸花啊,孤本上记载,彼岸花的香气可控人心智,更何况这镇子全都被彼岸花包围了,呼吸之间全是花香我哪里抵得住?况且你身负天魔血不是也中招了么?”
季陵闻言,剑眉微蹙:“我是故意引蛇咬我,那蛇吸食彼岸花长大,若不是……”
薛时雨摆摆手:“知道知道,若不是你舍己被咬一下我们也不能确定是彼岸花,这次的任务看来棘手的很……对了,听说彼岸花可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欲念,你这被咬了一口可比我中的毒深,昨夜你怎么出现在我屋外的?还把自己弄进了乾坤袋里?还有你发生了什么?至于把自己冻成冰块么?为了烘干你累死我了……”
不知哪句话戳中了季陵的肺管子,一张俊脸陡的沉了下来,有些僵硬、硬邦邦的说:“我去找那里正,他肯定隐瞒了什么。”
说完就走,像逃一般,薛时雨还在身后大声道:“喂,急什么,我还没问完呢,方才我好像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
季陵及至屋外,指尖微顿,将口袋内的物什拿了出来。
一只小小的白色香囊,上面还绣着一只小白兔的可笑模样,一些落灰和污泥沾在上面,其中一点污泥正好落在小白兔的右眼下,原本勾着的笑弧好像在哭一样。
白色香囊在季陵修长的手里越发显得娇小,他拧着眉盯了一会儿,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
“傻鬼。”
复将香囊又收进怀里,提步离开。
——
阿沅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甜蜜的梦,梦里雾蒙蒙的,她看不清,只有一道磁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着她:
“阿沅……阿沅……”
缠绵又克制,无端让人觉得心伤。
“喂,醒醒。”女孩推了推她,在她耳边吼道,“该起床啦!”
阿沅晃神,揉着眼睛醒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脸上冰凉一片,她懵了好久。
“我服了你了,梦里还能哭,你真的不是水鬼吗?”
“当然不是了。”阿沅晃了晃头,才将脑中夜夜唤她的声音驱逐出去,她下意识抱住遍体鳞伤的双臂,却发现双臂、不只双臂,她周身的肌肤都是完好的,不仅如此,晶莹剔透,触手滑腻,她将手腕高高举起,阳光下,隐隐还能看见肌肤下青色的血管。
“喂,你不要命啦!”
下一秒女孩举着大大的荷叶将她和阿沅全部遮了起来。
果然,一阵犹如针扎般的灼伤感,阿沅低呼一声收回手,手背已被阳光晒的烧红了一片。
她小口吹着手背哈着气,眼眶很快浮起一层雾被她压了下去,此时比起疼痛她更迷茫的是,这明明是她的皮,却又好像不是她的皮。
她的皮嫩的,像是新生的。一般来说鬼身上会有腐尸的难闻气味,因为她鬼气淡的很,那道腐尸味也淡的很,几乎没有。然而现下她的肌肤,细闻下有淡淡的、似有如无的香味儿。跟这遍地花海的味道是一样的。
不光如此,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也大有变化,她的内丹似乎被涤荡了一遍,整只鬼都轻盈了不少,她修为低微,也从没人教她怎么修炼过,因此她往往只能维持半刻的人形,而现在,她能感觉到身上灵力是何其稳定,她竟不怎么费力就幻化出自己的肉身来。
而且是真的一丝一毫鬼气都逡巡不到了,若遇上了凡人,她自己坦诚是鬼,恐怕也没人信。
阿沅有些迷茫的看着女孩:“你对我做了什么?”
“反正没害你,就当赔你啦。”女孩两手举着硕大的荷叶,盘腿坐在她身边,觑着她,“你梦里哭什么呢?不对,我早想问你了,我们都是失去了姓名的孤魂野鬼,你怎么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阿沅本也是随口一说,没让女孩真的赔她。她也不傻,虽然不知道女孩是怎么做的,却也知道自己承了女孩的大情,她得到的远远比她失去的多。见女孩恶鬼相消,还对她颇为亲昵的样子,阿沅从未教过朋友,况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事无巨细告诉她:
“因为自我有意识起,就一直重复、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看不见他,但总是有人那样唤着我‘阿沅、阿沅’,所以我想,我应该就叫‘阿沅’吧。”
女孩睁着一双美目看着她:“啊,那他一定很喜欢你。”
阿沅一顿:“啊?”
女孩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啊,一定有人很想念很想念你才会对你念念不忘。”
阿沅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
她从未想到是因为这个。
有人……正在思念着她吗?
可她又为什么一丝一毫也想不起他?
女孩见阿沅呆愣住,忽然生了个主意:“我有办法知道那人是谁。”
只见女孩从身旁的花丛中随意摘下一瓣花瓣,两指夹着那花瓣抵在阿沅眉心处:“彼岸花可现生平记忆,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只要让我看看你的识海,让我看看那藏在暗礁下的浮生幻影,半刻就行。”
阿沅想也不想直接摇头,太危险了,哪有人会把识海给别人看的,不要说那人心藏歹意,就算是真的为你好,识海可娇弱的很若操作不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然而女孩下一句话却让阿沅怎么也拒绝不了。
“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阿沅卷翘的长睫飞快的一颤,像振翅的蝶,女孩看到她的模样轻轻笑了声。
她将彼岸花花瓣抵在阿沅眉间,徐徐注入灵气——
一瞬间,透过那抹花瓣她看到了阿沅的识海。
雾蒙蒙的,什么也瞧得不太真切。
女孩眉心蹙了蹙,嘀咕着:“小小一只画皮鬼,识海里怎会如此诡谲难测,就像在阻止我一样……”
识海内多呆一刻就有一刻的风险,女孩也有些急了,她快速拨开身前层层浓雾,浓雾消散的一刻,一双凤眼骤然睁开,厉光四射,狠戾地瞪着她,喝道:
“滚出去!”
下一瞬女孩从阿沅的识海里跌了出去,径直喷出一口青色的血液!
阿沅睁开眼,看到女孩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的模样愣了一下,立马扶起她:“怎怎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