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看的目不转睛,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原来,这就是祛魅。
这妖僧……也是这样为她祛除邪气的吧。
小行尸的双眸恢复澄澈,他一双圆眼眨了又眨,似乎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双眼登时蓄满了泪,他从年轻的僧人怀里挣脱,跪在僧人面前,不住磕头流泪,充满稚气的哭腔萦绕在半空:“求求圣僧救救我爹,救救我娘,救救我阿姊……我不想变成妖怪,可不可以把我爹娘,把我的阿姊也变回来?我们村一夕之间全变成了这样,我们做错了何事,为何要变成这样的怪物?”
话音一落,不光是僧人一怔,阿沅也愣住了。
“你们……你们不是死后被变成行尸的么?”
小行尸哭着摇头:“不是的,是坏人,是坏人将我们变成这样的……”
即便是阿沅也吃了一惊:“你是说……有人以活人炼行尸?!那人是谁???”
可再问,小行尸却又记不得他口中的坏人是谁,只冲着僧人扣头,央求他救救父母阿姊。
僧人托住了小行尸的双臂,不让他再跪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颚异样的绷紧,显然没有从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中缓过来。
阿沅望着这一地的行尸尸骸,本以为他们是苦命的灾民,死后被炼作了行尸。竟然是在活着的时候就被……
这里是一地尸骸,而屋外更是有成百上千的行尸,他们就是皆是以活人炼化而成的……
阿沅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本以为半瞎李是她见过最最疯的邪修了,此人更甚,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耳侧忽然传来僧人轻吟的往生咒,只见僧人盘腿坐下,双目闭上。随着徐徐的往生咒响起,一道轻柔的、阿沅在体内感受过的暖流荡开,一地的行尸残骸在往生咒的浸润下,逐渐褪去骇人的青白肤色,邪气逐渐消散,躯体之上浮起半透明的亡魂,他们朝僧人鞠了一躬后,漂浮着消散在天际。
空中还残留着他们呢喃的声音:“谢谢……”
许久,僧人睁开了眼,黑色缠绕的眉目是怜悯还有震怒。
“这儿哪跟哪儿啊。”
阿沅轻轻撞了僧人一下,拽着他一跃踏上屋顶,举目望去,全是狰狞着面庞咆哮而来的行尸。
阿沅感叹了一声:“这才是人间炼狱啊。”
“哦,忘了,你看不见。”阿沅懊恼的拍了下额角,睇着面前一脸霜白,薄唇紧咬的僧人。
他若真是个心怀苍生的圣僧,只怕此刻不光心碎,气也要气死了吧?
阿沅拍了怕他的背:“我改变主意了!”
僧人闷咳一声,寻声看去。
阿沅瞥了一眼他胸膛汩汩流血的五个骷髅,眉头蹙了蹙,掌心覆盖其上,强劲的灵力渡了过去,伤口终于愈合,不再流血。
阿沅索性送佛送到西,又帮他愈合了被小行尸咬伤的胳膊。
年轻的僧人迷茫的看着她,风沙卷着他宽大的黑袍,俊美的脸上全是不解。
阿沅又拍了怕他的肩,力气之大,不过这次僧人总算不再咯血了。
“想一死了之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知像你们这些苦行僧,有的活活饿死,美名其曰苦修,死后化作舍利,飞升成佛。我不管你造了什么孽,你也想效仿是么?一死就想功过相抵啊?我偏不如你的意!”
阿沅一把拽住僧人的衣领,热气拂在他的面颊上,恶狠狠道,“你要脱离红尘我偏要拽你进来!看不见便给我好好听着!听到这漫山遍野的嘶吼声和哀嚎声了么?躲在囚牢里算什么?你这个懦夫,这才是人间炼狱啊和尚,不是要修行么?不是要赎罪么?我不要你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经历这一遭无间炼狱,听见没?”
年轻的僧人怔怔的凝着阿沅,浅灰色的双眸映着阿沅怒斥的脸庞以及天边犹如火烧的妖星蚩尤旗,许久才喃喃着,轻声道:“是贫僧愚钝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下一秒,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应声自动脱落了,落在黄沙里,风一卷就被埋在了沙里,再也寻不得了。
阿沅一怔,松开了他。
僧人唇角微弯,冲着阿沅双手合十:“多谢。”
阿沅未答。
只见僧人朝着那行尸大军汹涌而来的方向望去,狂风卷着他的衣角,随风传来僧人清润的嗓音:
“施主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阿沅眯了眯眼,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僧人回眸看向她:“如果有那么一天……请施主,杀了我。”
明明知道这妖僧看不见,阿沅却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注视着的。
明明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一天”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还是未来的哪一天,阿沅只略略思忖了片刻便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僧人的肩上:
“当然!能杀你的…只有我!在此之前,给我好好活着!”
阿沅才将将掌控了身上流窜的灵气下手还是没有轻重,年轻的僧人只觉得被她击中的那一臂几乎都快麻了,他苦笑着,真心实意道:“多谢。”
“啧。”怪人,真是个怪人。求人杀他还要谢谢。阿沅撇了撇嘴,“别忙着谢了。”
她看了眼四周几乎又将他们包围成圈的行尸,一手拽住了僧人的后衣领,忽然道:
“妖僧,试过飞起来的感觉么?”
年轻的僧人一顿,一脸迷茫。
阿沅弯了弯眼,第一次冲这妖僧真心实意的笑了:“走了!”
第45章 45 ◇
◎“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上一章增加了6500字, 记得看啊!)
时间回到三天前,沈易和薛时雨尚昏迷不醒,眼下也只有季陵、空师父、沈琮可堪行动。沈琮先将隆谷城内的百姓疏散开, 季陵和空师父则在城门口布下罗刹阵。
罗刹阵遇神杀神, 遇佛杀佛,可以一挡百。可他们不知行尸到底有多少, 光一个罗刹阵恐怕也是不够的。
这两日空师父、季陵也备下许多符纸, 薛时雨则被沈琮安排在了另一安全处。女童则留下照顾薛时雨。
不过, 这里哪还有什么安全处呢?
所有人都知道行尸大军将会破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两天后, 沈易醒了。
书生本想去寻阿沅的, 在沈琮的哀求下, 选择留下一起御敌。
沈琮本不抱国师苏醒的希望,毕竟他亲眼看到沈易受了多重的伤,那几乎开天辟地的庞大雷电之力, 如斯恐怖,几乎要耗尽了书生的心神,沈琮甚至怀疑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过国师大人就是国师大人, 居然在短短两天就苏醒了,不过想来也知道那样的输出给他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荷, 国师大人面白如纸, 真真似个孱弱的、病弱膏肓的书生, 仿佛一阵风刮来就能将他吹走。
虽然国师大人不能再使出他可怖的力量,不过只要他醒了, 沈琮就莫名有了极大的安全感, 光凭他们几人抵御行尸大军这一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望了。
可见, 他还是天真了。
三天后, 行尸入侵,数量远比小女孩从乌鸦眼里看到的还多。
篝火燎原,沈琮浑身浴血,拼命斩下行尸一双利爪之后回身朝季陵、空师父二人吼道:“撑住!只要撑过了今夜,太阳升起便能……”
罗刹阵还是破了。
行尸大军汹涌而来,沈琮登时面如金纸,疾风从耳侧呼啸而过,瓢泼的血淋了他半身,一个可怖的行尸头颅被横切滚落在地。
沈易手持一柄折扇立在他身侧,眸光沉沉扫了他一眼:“沉住气,还不到最后。”
沈琮微微怔愣之后,极快的收起了几乎覆顶的绝望,深呼吸一口气道:“是!”
沈易虽然这样安慰着沈琮,但他如何不知道和这样数量庞大的、不死不休不知痛的行尸相比,不要说撑到太阳升起,很快他们一个个就会灵力枯竭而亡。
而他,重伤未愈又添新伤,会是第一个撑不住的。
折扇在掌心急速翻飞着,所到之处血肉飞溅,行尸们退后寸许,又逼近,沈易轻咳着,扇面俱是他掩下的血,凤眸一片暗沉。
忽的,耳畔随着风传来一道吴侬软语:“这就抵不住啦?”
书生一瞬间以为自己日思夜想,听错了。
书生一顿,眸光一颤,心跳漏了一拍,继而飞速跳跃,几乎快跃出胸腔!
他……他又感受到了她!
沈易跟随着心意,骤然抬眸,对上了阿沅一双鄙夷的猫瞳:“闪开点!”
阿沅轻车熟路拽着他的肩,两人翻转了个个儿,书生又被她护在了身后。
阿沅掌风扫过之处,磅礴的灵力倾泻下来,行尸们无不哀嚎着避让,阿沅和沈易二人也终于有了喘息的片刻。
沈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阿沅!”
书生一双暗沉的凤眸犹如燃起了两簇篝火,灼热的视线犹如实质一般,阿沅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心跳漏了一拍,偏过头,掩去心底划过的异样感觉,皱着眉嫌弃道:“小声点儿,听到了!”
书生的眼神几乎黏在了她的身上,这段时间,每每闭眼就会回想起在分别的最后一刻,阿沅仓皇的避开了他的手,一脸恐惧的看着他,从他身边逃离。
只要一想起这个画面,沈易就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抓了一把,心如刀绞之余又滋生一些黑暗的情绪。
为何从他身边逃走?
为何这样看我?
为何怕我??
为何?
为何???
太多的为什么在看到阿沅的一瞬,又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书生乖巧的,一如之前站在阿沅背后,一手顿了顿扯住了阿沅一角衣袂,眸光沉沉的看着她:“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末的,又添了一句,“你说过的,你会罩着我的,姑娘可不能反悔啊!”
话落弯了弯眼角,直勾勾盯着阿沅。
一瞬不瞬,都不带眨眼的。
阿沅被书生的眼神盯得发毛,莫名的不敢回视他。方才她抓着妖僧飞过来,将他空投到空师父那儿,听到空师父看到妖僧的惊呼便知道妖僧安全了,就来寻书生了。
她不是没想过书生已死,不过想起他那骇人的□□,好嘛,又被骗了,本以为只会花拳绣腿,没想到还是各中行家!
只怕她都不是书生的对手呢!
阿沅冷哼一声,将衣袂从他掌心拽落:“哼,我看你本事大得很呢!哪里需要我保护,搞不好我还需要你保护呢!”
沈易怔怔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凤眸极快掠过一抹黑,倏然一张向来含笑的俊脸沉了下来。
阿沅不由的后退两步,她……莫名有些怕这样的书生。
阿沅后退的轻微动静似乎将书生从某种幻梦中惊醒,再抬眸看向阿沅时,凤眸只剩下一片澄澈见底的哀伤和慌乱:“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瞒你的,我……”
……这才是书生嘛。
阿沅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她方才一定是看错了。
阿沅转过身,不再看他,振臂一挥将逼近的行尸驱散开,身后传来书生温润的声音:“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一丝苦楚了。”
最后一句轻而重的嗓音刮过耳廓,郑重的仿若某种誓言,热气拂面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阿沅莫名觉得耳朵痒痒的,有点热。
有点慌乱,本就才学会如何掌控体内的灵力,这慌乱的一下,又失了准头,视觉盲区叫行尸有了可乘之机,一时数十行尸飞扑而来,就在利爪将要刺穿阿沅的咽喉之时,一道刺目的亮光闪现,行尸尚未哀嚎嘶吼俱化作了一团焦灰。
阿沅猝然回头,只有书生冲她弯眉浅笑:“怎么了?“继而有些担忧,”受伤了么?”
阿沅愣了一下,缓缓摇头:“……没事。”
又转了过去,对付其他行尸。
耳鬓微湿,俱是冷汗,还有微微霜白的侧脸。
书生全看在了眼里,他凤眸垂下,看向指尖缠绵的一两簇火花,双眉微微蹙起。
看着火花消弭在空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因为……这个么?
——
阿沅一路驱着行尸,同时不忘看几眼空师父和妖僧那儿的方向,沈易在她身后自然将这些目光都收进眼底。
他一边以折扇一路跟切菜似的削着行尸的脑袋,一路血液泼墨似的溅下却无一滴沾染到他的衣角。一边循着阿沅的视线看去,那盲僧也有几分能耐,在空师父的掩护之下,虽目盲却能精准的以指探向行尸的眉心,一触及行尸的眉心,行尸犹如被抽走了魂一样,忽就倒在了地上。
倒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功夫。
书生状似不经意道:“那僧人怎会出现在此处?莫非是你……”
阿沅头也不回:“是我把他带来的。”
书生凤眸浓黑,瞧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削这些行尸脑袋的速度越快了。血液飞溅,犹如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书生抿了抿唇,又道:“你这三天……都是和他在一起么?
阿沅其实没怎么细听书生说了什么,她一副身心几乎全投向了空师父二人那儿。尤其在空师父身上几乎没几块好肉,几乎踉踉跄跄的,快要护不住那妖僧时。
她确实是有些担心妖僧,毕竟才对人家说了“取你狗命的只能是我”,其实也变相承诺了起码在今天,她会护他。
为何会许下这样的承诺,一是她想手刃妖僧为琯琯复仇,二则是,她也同样希望妖僧能超度这万千行尸。
这千万行尸因何为行尸非他们所愿,阿沅同为妖看着小行尸哭嚎着消散在空中,心有戚戚,自有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更何况这些皆是由一个个活人炼成的行尸啊,他们不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行尸,分明是一个个哭泣的怨魂啊。
因这缘由,妖僧即便要死也不能是今天!
阿沅全然听不见书生跟她说什么了,她一把抓住书生的肩一跃上城墙,这里暂且是安全的,行尸还爬不上来。
“你受了重伤就别动了,在这等着,我等会儿来找你!”
阿沅余光瞥见大叔已然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之后,便一刻也等不住了,将书生安置在城墙之上甩下一句话便要匆匆飞至妖僧身旁相助。
她本想化作一缕青烟的,快一些,没想到还没化成,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阿沅回眸瞪着书生:“干嘛呢干嘛呢?”
阿沅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往妖僧那儿看。
只见年轻的僧人兀自立在黄沙之上,密密麻麻的行尸围绕着他,距离他有些远,阿沅只能远远瞧见他一袭翻飞在飓风中的黑袍,受伤是一定的,也不知重不重……
万一就这么挂了,阿沅上哪儿去找第二个僧人给这些可怜的怨魂超度啊???
奈何书生攥住她手腕的手犹如铁钳一般,她居然挣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