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
甚至一丝风声也没有,静的可怕。
阿沅心中的不安感愈盛,不安感好似利爪扼住了她的咽喉,自入境以来,她从没如此焦躁过。
季陵一双原荡漾着浅浅微波的桃花眸倏地沉了下来,这次他不顾小兔的爪子如何掰扯他的手腕,甚至在他腕上留下两道抓痕,决然的大步走进去,农舍本就不算大,季陵逡巡了一遍,很快眸光钉在季无妄和春娘的那间屋,迈步前去。
阿沅拦不住他,抬眸望了眼天,那块黑斑又大了点儿,日头好像被咬了一口的大饼,那黑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扩散着。
阿沅咬了咬牙,无法阻止他只能跟着去了。
在几步走进房舍时,少年忽然一手将小兔掖进胸膛内,将探出来的小脑袋,两指抵着小兔的眉心将她又戳了进去,沉声道:“别出来。”蓦的又补了句,“听话。”
小兔略略挣扎了下顺从的藏进少年的衣衫内,季陵余光瞥了一眼才复又将眸光投向房舍内,正要叩门时,门内传来属于女子的凄厉哀嚎声!
是春娘!
季陵不再犹豫一脚踹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凌乱,春娘凌空挣扎着,她的四肢呈现诡异的姿势向后绞着,脸色苍白中微微泛着青,双目赤红,周身血脉微凸,血液倒流着,似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而站在她面前的是面色铁青的季无妄。
季无妄怒视着她,全然是不可置信和被背叛的暴戾之色:“你竟敢……你竟敢杀我?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吗?!身为妖宠居然妄图弑主,你不想活了么!?”
但凡是立了妖誓的妖宠,只要有一丝弑主的念头即刻便会被天道绞杀。
春娘七孔俱淌下鲜血,浑身以献祭般的姿势扭曲着,挣扎着,仍恶狠狠地瞪着季无妄,双目几欲淌出血泪来:“你怎么配为人父……你该死…该死!”
季无妄目眦欲裂,手背更是鼓起根根骇人青筋,喝道:“你再说一遍!?”
所幸剑圣处于暴怒中不察四周,阿沅从少年的衣衫内微微露出半颗脑袋,红红的兔眸从春娘猩红的双眸往下落,落在一地凌乱的衣衫上,其上堆砌着各色男子的衣衫,她的眸光最终落在那堆凌乱衣衫的最下方,露出一角带着血色的有些脏乱的衣物。
她认出了,这是季陵的小衫。
那小衫被撕了两半,还是她撕得呢,为了给他包扎伤口。她记得每每季陵接受季无妄的“教诲”后,衣衫被血污沾满大半是不能再穿的,这些衣物俱被春娘随手扔进杂物堆内,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不,兔眼眯了眯,细看下这一角衣衫上还用朱砂写了些符咒,阿沅凝神,眯着眼瞧着,虽然只露出一半的符咒,得亏她平日无事呆在油纸伞里就翻看那些道家的符咒大全,这不正是臭名昭著的傀儡术吗!
傀儡术流派中的一种,只要施咒人将咒法写在他人的毛发或者带血的衣物上,七七四十九天后便可操控其神志,甚至夺人躯壳!
邪术中最最阴邪、为人不齿的一招了!
红红的兔眸霎时钉在季无妄身上,满脸不可置信:“……这人!!!”
阿沅都恨不得啐他一口!!!
季陵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半晌才惊愕道:“父亲……发生了什么?”
季无妄似被春娘激得发了狂,双目赤红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实际上,虽说是在境中,其实阿沅也隐隐能感觉到一面是村民们对剑圣的无上推崇,一面是剑圣难以忽视的颓败,她能感觉到季无妄这俱恍若一座小山似的魁梧躯体好似摧枯拉朽的巨树一般,隐隐有倾颓的趋势。
所谓英雄末路,但这也不是他妄图夺取季陵躯体的借口!
虎毒都不食子,这可是他的亲儿子啊!
季无妄胸膛剧烈起伏,几步上前单手狠狠扼住春娘咽喉,双眸一片血雾弥漫:“陵儿,看清楚了,妖本性低劣,是妖就会骗人!今日为父再给你上一课,永远不要对妖仁慈,它们不配!”
春娘纤细的脖颈在季无妄掌心恍若一折就断,她面色骤然胀红之后逐渐泛青,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喉头溢出,即便被季无妄扼住了咽喉,仍吃力的扭动着脖子,一点一点转向季陵,一滴泪从眼角流出,喉间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阿……阿……”
季陵僵立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俊容一片苍白,怔怔的看着春娘。双拳因为握得太紧周身微微颤抖着,足下却仿佛有千斤重一动不能动。
“动啊你!为什么不动!你快去救她啊!”
小兔从他怀里跃出,跃到他臂弯上,疯狂咬着他的手腕,直到咬出血这人还像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少年的双眸死死盯着春娘被扼住的、逐渐扭曲青白的面容,下唇被自己咬的鲜血淋漓也浑然不知。
【阿陵,你答应过我的,不要惹你父亲生气的,对不对?】
【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再惹你父亲生气的,你知道的,你知道你父亲是因走火入魔才这样的,对吗?】
【阿陵我知道你一向最听话了……阿陵……】
春娘面如金纸,却冲少年艰难扯了个笑:“阿陵你……你做的…很好……”
少年浑身剧烈一颤,俊容血色尽失。
他浓黑而茫然的目光错落在春娘和季无妄身上,过往无数画面在他面前交织——
是女人为他拭血,满目凄楚。
【阿陵,要听你父亲的话,他…他只是走火入魔了,他身不由己,你知道的对吗?】
是父亲永远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没你这样废物的儿子,站起来!】
是女人在哭泣。
【你做的很好……对不起…对不起……】
是男人在咆哮。
【站起来!】
【阿陵……阿陵……】
【妖就是妖!本性难移,这就是妖!】
【阿陵……】
少年渐渐充血的双眸死死盯着季无妄掌心逐渐面色灰暗的春娘,浑身抑制不住的轻颤着,两道交织的声音杂乱的充斥着他的大脑,他眼底微红,牙关紧咬,眸底俱是挣扎的无措和迷茫。
到底……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
骤然耳边炸响一道属于少女的清叱声:
“你是人不是动物更不是任人使唤的傀儡!给我动起来啊笨蛋!!!”
仿若一个铁锤当头砸中,少年骤然战栗了一瞬,小兔从他臂弯上轻盈跃下,落地化作一袭白裙袅袅的倩丽身影一跃上前,藤蔓自她掌心探出直直插入季无妄的手腕之中,季无妄一声闷哼松开了春娘。
另一手的掌心同样探出一条藤蔓卷上春娘的细腰,带着春娘远远避开,距季无妄整整三丈之外,阿沅便挡在春娘身前,以防御的姿态狠狠瞪着季无妄。
“主人!你插手干什么!你暴露了你!!!”
“对不住!没忍住啊啊啊啊!!!你能眼睁睁看这么美好的大姐姐被杀掉吗!!!!”
真不怪阿沅,虽然春娘不认识她,甚至这辈子没机会相识了,可是偷偷观察春娘的这段日子,不妨碍阿沅喜欢上这个温柔善良的大姐姐啊!
“主人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境里除了境主都是梦兽的眼线!你不是没吃过苦头,一旦暴露就会被潜意识攻击的主人!”
“我当然知道了!所以对不住嘛!!!”
阿沅直直盯着季无妄,一边防着季无妄一边防着周遭的一切!
一滴汗沿着额角淌下,她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原来是你啊。”季无妄本暴戾的萦着血雾的双眸忽的沉了下来,双目沉沉,忽然头神经质的歪了一下,一如方才在小巷里围追拥堵她的人群。
他本暴怒的脸只剩下一片面无表情的宁静,忽的咧唇笑了:“找到你了。”
登时不光是季无妄,甚至包括身后的春娘,周遭可以看的一切俱朝阿沅袭击而来!
“主人小心!!!”
阿沅掌心的藤蔓只能一支钳制住季无妄,令一支钳住身后的春娘,其他的便防不住了,眼瞅着那带着火焰的木柴直直朝她的面飞来,阿沅骇的闭上了眼!
然而一刻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阿沅愣了一下,偷偷睁开一条缝,继而睁开双眼。
那燃着火焰的木柴正巧就停在她眸光前的一寸,停滞住了。
不光如此,她的周身都被身旁飞驰而来的东西包围住了,它们皆停滞在空中,一动不动。
彼岸花比阿沅更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阿沅默了下,才道,“好像是潜意识……放过我了。”
话落的一瞬,阿沅小心翼翼的微微侧目,便对上了一双一眨不眨凝视着她的,浓黑的桃花眸。
阿沅下意识屏住呼吸,怔住了。
季无妄亦冲季陵爆喝:“你在做什么?!这是妖!是妖!还不快杀了她!”
少年冷沉的眸光自阿沅眉心一抹烈焰似的花瓣印记下落,扫过她一双眼尾微红的猫瞳又扫过一片小巧的樱唇,是夜夜入他梦的女孩。
不,原来不是梦。
是真的。
小兔是真的,这个女孩也是真的,她们都是真的,她们……自始至终是一个人。
冷沉的眸光最后钉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上,喉结艰涩的上下滑动了一下,才恍然道:
“……你是妖?”
阿沅抿了抿唇,眼神有些复杂,未答便是默认了。
少年追问道:“为何不告诉我?为……”
“妖天性狡诈!陵儿你忘了吗?忘了这妖是如何骗你的吗?”
季无妄盯着季陵,一双暴戾的眸泛着诡谲的光,随着他的话落,周遭一切忽的全变了。
一道窸窣的裂痕如蛛丝般蔓延开,境裂了,裂成无数块漂浮在季陵面前。
阿沅在那碎裂成千万块的碎片中看到了遍地盛开的彼岸花,看到了自己。
看到自己将衣袂一角割下,看到七岁的小季陵攥着那块衣袂隔着一汪湖水眸光通红的盯着她。
看到自己挡在书生面前,对着面目森冷的季陵道:“你敢动他,我会跟你拼命的。”
看到自己将季陵一掌拍进安魂香内,对他说:“看清楚了我不是薛时雨,别再做奇怪的事了。”
更往前,看到自己于巨大的榕树下,将腰间绣着小兔的锦囊扯下丢在了地上,头也不回的下山走了。
每张碎片都是自己决绝的背影,少年盯着这一张张碎片,双目渐渐赤红,桃花眸中血丝弥漫,呼吸之间居然有股血气。
“看到了么,妖惯会骗人。你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吧?”季无妄盯着季陵,双眸闪烁着诡谲的兴奋的光,“这是境,彼岸花最擅制幻境,这是她制造的幻境,她厌你、欺你、弃你,阿陵,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那双桃花眸死死凝着阿沅,那布满双眸的血丝如同蛛网一般裹着阿沅不断往下沉,带着稚气未褪的艰涩嗓音在喉间滚过一遍又一遍才艰难的发出声音,每一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难以觉察的脆弱:
“……你也骗我?”
阿沅蓦的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抓捏了一下,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大喝道:“放屁!放他娘的狗屁!这是他!是梦兽制造的幻境!不是我!季陵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是想告诉你的!这不是没到时机嘛!我不知道你现在记起了多少,反正…反正你要信我啊!时雨姐姐、沈易他们都被困在这儿了,不过放心,我找到他们了!只要破了这个境我们就能……”
少年喃喃着打断她的话:“果然父亲说得对,妖就是会骗人。”
阿沅:“……”
阿沅梗住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简直想摇着这厮的双肩趴他耳边大吼:“要我怎么说你才信啊啊啊啊啊啊!”
现实是,她被少年一双通红的眼珠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喉咙仿佛卡壳发不出一丝声音,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七岁的他,也是这样盯着她的。
七岁的他和十四岁的他,季陵从来没有变过。
他真的恨她。
说实话阿沅不知道这股恨意是哪儿来的,她只知道她输了。
她自以为了解这厮,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破境之路,攻心为上,她输的一塌糊涂。
是她输了。
季无妄望着少年,眸中兴奋的光愈加浓烈:“阿陵,我教过你的,对待妖该怎么做?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一道白光倏然而至,下一秒,少年的右手掌心凭空出现一柄剑刃,深渊剑。
“好,很好。”季无妄双眸的光愈盛,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你一直知道的对吗?是妖就该死!妖死不足惜!就这样砍过……去…”
白光一闪,季无妄的头颅落在了地上。
血溅了一地。
他双眸中兴奋的光甚至还没熄灭,就这样头点地,落在了地上。
阿沅怔了一下,继而猫瞳迸射出极其耀眼的光,她一蹦一跳的跑向季陵,双眸中的光炽烈的叫人不敢逼视:“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少年握紧了掌中的剑,阿沅眸中的光越亮,越显得少年的桃花眸越晦暗。
顿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我分的清真假。”
你是真的,我知道。
周遭的景物剧烈变化着,是境要坍塌了。阿沅没想到峰回路转,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笑弧都快咧到耳根了,果然提到时雨姐姐这厮就清醒了!就应该早点提的!
真是的!!!
境化作一块块碎片不断坠落着,阿沅顾不得开心,忙道:“你记起来了就快带我们出去呀!”
一般来说,无论多么强大的幻术都有同一个捷径,只要唤醒境主的意识,多么强大的幻术都能瞬间瓦解。
这也是方才潜意识停止攻击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境主不肯了!
境里境主才是老大,梦兽算个屁!
阿沅兴奋的看着少年,然而少年却迟迟未有反应。
周遭的碎片不断下落,落地的一瞬间溅起炽热的火星子,他们能安全立足的地方不多了。
见少年久久未言,只一双晦暗的桃花眸盯着她,阿沅渐渐回过味儿来:“你……你不会……”
“主人!他根本没记起来!!!快逃!境要塌了!”
……娘的!
阿沅一双猫瞳登时瞪得圆滚滚的,心底暗骂一声,抓着少年的领子就开始夺路狂奔,一路躲着不断往下坠的碎片,忽然身后传来一道闷哼,她扭头一看是季陵替她挡了横飞而来的碎片,碎片直直贯穿他的肋下,血泼墨似的溅了出来。
阿沅瞳孔剧烈一缩,咬牙道:“你……你撑住!”
到处都是如星火坠下的碎片,忽然天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闷雷声,阿沅刻入骨髓的对雷电的恐惧叫她腿一软,差点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