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婆,那孩子……真进门了?她昨晚睡哪儿,可有安顿好,吃好喝好?”
“老太太这您就白担心了,世子夫人对世子那是一片真心,进了咱府门就把自己当成自家人了,她半点没有见外,昨日您晕倒之后,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吩咐着做完的,弄得井井有条,老奴看着都分外惊讶。”
老太太顿住,“那她住哪儿?可是安排住进客房?那也不妥……孙媳这般诚心进府,不能寒了她的心。”
邑婆子都笑了,“老太太,您昨日是没看见,大夫走后,世子夫人就去换了身衣裳,接着忙完府里的事,已经天黑了,老奴说要带她去看看房间,住哪个院子都行,她自己个儿说:那便住夫君从前的院子吧,他晚上也不知会不会回来看看,我得等着他。”
邑婆子叹气一声:“世子夫人对世子这份心真的没得说,老奴真的太感动了,昨儿个她便在世子从前的院子歇下,还睡在了他的房间,连房里摆设都没换。”
老太太心里发软,眸光慈和温软,正要说什么,忽然想起……“昨日午时三刻后你们给华儿上香送他一程了没?”
“还有那牌位,上完香要和祖宗们放一块,他年纪轻辈分浅,该放下一位……”说起这些,老太太无不痛心,她可怜的华儿,年纪轻轻,娇妻情深,却不能厮守。
邑婆子也低了声音,但还是出声宽慰:“这些事世子夫人帮着安排了,她亲自上香,亲自将牌位捧回去,里里外外都操持得妥帖,老奴也没有帮上忙的地方。”
“世子夫人还发现了几个想今天趁乱卷走府中财物逃跑的下人,让人拿了送官府,可恨那官府一看是咱们华府送过去的,便说咱们是罪臣之家,不得信誉,也没给咱受理,我做了主,将人发卖了,没跟世子夫人说,怕她心伤。”
“昔日京兆府尹舔着脸连咱府的大门都摸不着,今日拿脚踩人脸,一副小人做派,老奴真恨,若是会几分拳脚功夫,巴不得上他那张老脸!”
老太太关注点不在这里,她心里心酸又宽慰,孙媳进了门她就晕过去,没给她安排妥当,她却也不慌,将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可见孙媳不但重情重义人品极好,为人处世能力也是极好的,这般应变能力比之世家大族出来的贵妇也不差了。
若换个心性差些的,即便凭着对华儿的一番痴情进了府,见她这般不管不顾晕过去,把她一人丢在旁,公婆也病着没法搭理她,恐怕会又慌又难过。
老太太心里极是满意赞叹,若是华儿未出事,得这般好媳妇该是如何的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她叹口气,起来。
老太太坐在梳妆镜前,邑婆子正要给她梳头,门外有人敲了门。
跟着孙媳好听若莺啼的声音响起:“祖母醒了没?怜儿进来了。”
老太太忙转过头招手:“快快进来,祖母正梳头,一会儿便好。”
虞怜进来也不见外,接过邑婆子的梳子,一下一下轻轻帮着老太太梳理她那头花白的头发,“您今早看着精神强多了。”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满脸慈爱,“是睡得好多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半个多月来没好睡过,昨日竟从中午时候睡到现在,我寻思着应当是我孙媳进了门,她人这样好,我心里宽慰欣喜,便不自觉松懈了心神。”
虞怜被夸得露出浅笑,“哪里是?昨日我问大夫配了些熏香,这些熏香有安神养心的功效,您每日睡前点上些,保管您一夜到天明,头也不疼了,精神就好了。”
老太太乐得直说她贴心。
她许久没这样开怀了,笑过之后,不免有些怅然。
虞怜道:“祖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您呀多笑笑,我昨儿个梦见夫君了,他说要我好好照顾您呢,还说若您不顾惜自个儿的身体,他便不认您这个奶奶了。”
老太太抓着她的手:“果真?你果真梦见华儿了?”
虞怜一顿,“梦见了,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还是那般好看。”
老太太听得眼泪都出来了,虞怜忙递上帕子帮她拭泪,“又惹您伤心了。”
“哪里是?我只是想着华儿都知道回来看你,便也知道了你这般情深,不顾一切进了家门,那他该有多痛心不舍?祖母一想到这些,就难受得很,可怜的华儿,可怜的怜儿,可怜你们不能长相厮守,造化弄人!”
“是祖母不好,是祖母不好啊!”
“是怜儿不好,怜儿没这福气。”
虞怜听得不免被勾起伤心事,也红了眼睛,最后竟是祖孙媳俩抱头痛哭。
邑婆子:“……”
哭过之后,祖孙媳看着亲密很多,老太太看着孙媳的眼神柔和得能滴出水来,便是她看自己多年的儿媳都没这眼神。
邑婆子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知道老太太是真正把世子夫人放心上了,是真喜欢这个孙媳。
天色大亮,虞怜和祖母吃了顿早膳,祖孙媳俩出门院子,老太太抬头望了眼天,是个阴天,太阳没有出来的迹象,厚厚的浓云包裹着,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上。
虞怜扶着老太太在院子走了会儿,老太太便让她回去歇着,虞怜说不累,“我去看看爹和娘,给他们磕头敬茶。”
老太太心里欣慰,还是说:“不忙着敬茶,你既然进了门就是我华家的媳妇,这点是不会变的,只是你公爹如今病倒在床上,恐怕没法起身受你敬茶,你娘她……唉,她生性娇弱,不抗事情,暂时也不用过去,等过两日他们好些了,祖母叫上他们,我们三人一块受你敬茶,也不必磕头,可怜的孙媳,你头上那点伤还没养好呢,别再磕伤了。”
虞怜也不推辞,说好。
跟着老太太就将她支开了,等孙媳人离开,就跟邑婆子说:“官府那边可说好了什么时候让我们去收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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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过关
◎守了她一晚上◎
本朝开国以仁义治天下,对死刑犯也另有规定,一旦行刑之后,由官府的人带走缝合尸体后,整理仪容后,再让家属将人领走,算得上“仁慈”。
邑婆子道:“还没派人来通知,想是一会儿该到了,最迟约莫不过午时。”
“那便好,这事不可让怜儿知道,我怕她触景生情,见了华儿尸体恐怕更加难过。”
“老太太您放心,等会儿我就让我儿子去门口守着,一旦有人来报,便拦下来,不让世子夫人知晓。”
她顿了顿,问道:“昨日我擅作主张将世子夫人领进门,本以为您会说,没想到您还挺喜欢世子夫人的。”
老太太道:“怜儿是个好孩子,我自然再喜欢不过,然而若可以我更希望她不曾犯傻嫁进来,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她诀别了魏国公府,当众和娘家脱离了关系,已经无法挽回。”
“这孩子心累心苦,她对华儿痴心,却又不能连累娘家,只能如此,现在进了咱华府的门,我若叫她回去,她又能回哪里去呢?魏国公府为了避嫌怕招惹皇帝猜忌厌烦,也不会再收留她,她此番做法,决然没有考虑过退路,若我再叫她回去,我成了什么人?我该有多狠心?华儿若在天之灵,知道我如此待他媳妇,也该与我这个祖母闹脾气了。”
说完,老太太进屋歇息,不放心还是又嘱咐两句:“华儿的小灵堂便设在他从前练武习字的青竹园,那儿离着华儿寝室远,叫个道士来做法,看个最近的日子便低调将人埋进祖坟,莫要声张。”
“一来华儿死得不光彩,若大张旗鼓惹了上面不高兴,恐生麻烦,二来别叫孙媳知道了,她年纪轻心思浅,受不住打击。”
知道夫君死了是一回事,直面夫君的尸体便是另一回事了。
邑婆子说知道了,“老奴这就去办好。”
邑婆子走后,老太太便在屋里翻起自己的私房钱,全府入狱后已被抄家一遍,什么田产地契什么现银嫁妆珠宝全搜走了,丁点值钱的没给他们留下,现在还剩的摆件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才给他们留下,就这样还陆续有下人卷走跑路。
老太太从床底下的一块砖下翻出一个小匣子,里面装这些碎银金豆子和一对玉镯子。
玉镯是华府的家传镯子,上一任主母死后便传给下一代的掌家主母,这是顶顶重要的,她便收了起来,不曾想,还真防范于未然了。
只是些许碎银金豆也负担不起如今一大家子的吃用还要住。
如今华府已被剥夺爵位官职,贬为庶民,便不能在住这里了,圣上下了令,给一个月的时间让搬走,否则到时官府便来查封赶人了。
她盯着那些碎银金豆和镯子发呆,早知会有今日,就该多攒些银票,人在富贵窝久了,果真没有丁点防范之心,危机意识,她叹了口气,将东西收回去,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够不够在京城买个二进的宅子。
另一边,虞怜也没立刻回自己院子歇息,她先去公婆院子看了看,两位还没醒,守门的小丫鬟说夫人半夜醒来喝了些热水又睡着了,倒是公公昨日昏昏沉沉到现在还没醒。
“大夫说那药力强劲,致人昏睡,约莫下午就能醒。”虞怜说好,让这边醒来就给她报信。
刚一转身,要回自己院子,迎面走来三个小萝卜头,两个男孩生得一模一样,是对双胞胎兄弟,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还有个小丫头,约莫六岁左右,梳着双丫簪,眼神怯怯。
三小孩走过来,到了虞怜面前,仰头问:“你是何人?”
虞怜:“你们便是华极的弟妹?”
三小孩点头,“兄长名叫华极,你是谁?”
虞怜伸手摸摸三小孩脑袋,两个男孩子调皮对外人尚有防范之心,不高兴地瞪他,倒是女孩极为乖巧,动也不动任她摸了脑袋,还乖巧问了声:“大嫂好。”
虞怜好奇问:“你是如何知道我是大嫂?”
女孩低声说:“我听姨娘说的,昨日大嫂进门,姨娘说让我碰见了要跟大嫂问好。”
虞怜没想到才一个六岁女童就如此乖巧懂事,说话也有条有理。
两个男孩子瞪大眼睛,“大哥没有娶妻,你骗人!大哥也不在府里!”
虞怜问:“那你们说大哥干什么去了?”
其中一个胖些的说:“大哥去上战场打坏人了,娘说的。”
虞怜听了叹气,倒没说什么。
她低着头慢慢踱步回了自己院子,看着像是伤心低落的模样,实则在心里盘算。
她来前便知道东元侯府人口简单,老太太生了两子一女,长女早嫁了人已当上祖母,早几年便去世了,与东元侯府便少有联系。
她公爹是长子继承了爵位,另有一房二子,这一房已经早早分出去单过,从前搭着公爹父子的顺风车,在朝堂上任着正五品的副都指挥使,这次差点被东元侯府连累了,连忙对外放了话,声称与东元侯府脱离关系,两府老死不相往来。
才保住了官位,没被圣上清算。
公爹有一正妻两名妾室,子女却不多,华极是嫡长子,也是公爹最得意骄傲的儿子,父子俩默契深感情厚,骨子里又性情近似,很是投契,所以这次华极出事后,公爹最是伤心。
方才遇见的那两双胞胎是嫡次子嫡幼子,女童是其中一名妾室生的,统共不过四名子女。
算上公婆祖母,就算把两名妾室算上,一家也不过八人,如今加上她九人,在这时代算是少的了。
想想魏国公府那一大群人,少说主子也有几十号,再对比华府,真是人丁凋零。
她笑了笑,无奈摇头,如今这时候人越少越好,若想安稳过下去,人少好管理也能减少开销,对华府来说才是最合适的。
一路上慢慢走着,不久也到了华极的院子,现在成了她的住处。
她进了院子,在院前的躺椅躺下打盹,门前丫鬟见了,去拿来披风给她盖上,以免着凉。
虞怜慢慢闭了眼睛。
昨日她在这院子歇下,本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倒是睡得不错,一觉到天亮,反而踏实无比。
昨日一关已过,她在这华府已经得到了“宿舍长”祖母的认可,不管是本着对孙儿的怜惜还是对她一腔情义的爱护,应当都会支持她在这府里顺利过下去。
这便将难关过了大半。
至于还没见面的公爹婆婆,她也不太担心,公爹既然这般爱护长子,应当不会讨厌她,至于婆婆……便再看看。
这院子种着一排葡萄架,如今还未到季节,只剩一排架子,发着嫩嫩的枝丫。再往后边些,种着好些青翠的竹子,是一小片竹林,挨着房间的窗户。
虞怜看着那片青翠竹林发呆,有些竹子有被利剑劈过的痕迹,她能想象得出,当初住在这里的主人早晚练剑时英姿勃发的模样。
想着想着,因为惯性,眼角不小心又落了一滴泪,她轻轻擦拭了下,摇头苦笑,倒是不小心入了戏,因给自己排戏太久,想到华极这个名字便不自觉落泪,这副身体倒是戏精的好苗子,若穿回现代必定是奥斯卡影后。
虞怜不知道,方才给她找披风的小丫鬟守在一旁,见她对着竹林发呆,又痴痴落泪,她也红了眼睛,娘说得对,世子夫人太痴情了,若是世子还在该多好?
她娘是邑婆子,一家子是东元侯府的家生子,如今府里的下人逃的逃卖的卖已经不剩多少人,除去门房和跑腿小厮,也就剩他们一家人还伺候着,娘昨儿个便喊她来世子夫人身边伺候,在她身边守着。
虞怜更不知道,竹林遮挡的位置蹲守着一名黑衣人,隐在上面,像无人般,悄无声息。
她看的位置,昨晚睡前,在那片竹林的窗户前,站了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整整在窗外站了一夜。
她说得没错。
她夫君华极确实回来过了。
还守了她一晚上。
吃过中饭后,虞怜在院中继续歇息,昨日那场戏不是哭就是跪,要想演得真挚,必须将自己代入那个角色,那个场景,她是真痛过也真伤心过,消耗的精力便要好好歇息才能补回来。
然后睡到一半忽而垂死病中惊坐起。
她抓着被子,眼神茫然,揉了揉眼睛。
夫君尸首呢?
官府砍了头可不管给你埋尸的,除非是真正无家可归无家眷收尸的方才统一处理掩埋。
所以她夫君尸体呢?
她起了身,匆匆起来,往外走去。
老太太正在听邑婆子回报,“老奴让二丫好好伺候着世子夫人,劝她多歇息,午饭也是送她院子的,这会儿吃了饭正在午睡。”
老太太说好,“华儿带回来没?”
“我家那口子驾着马车带着小厮去领,老太太放心,必定让世子体体面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