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欺——华欣【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4 23:13:59

  “报、报喜, 给陛下报喜了。”
  小胡总管不在,当值的大宫女偷觑皇帝脸色, 小心翼翼地进隔间, 道:“陛下,是一窝喜鹊。”
  前朝以鹊鸟为喜, 先帝那会儿,每每遇见喜鹊叫, 小胡总管从殿外就要笑着报喜, 鹊鸟到,喜从天来, 依旧制, 当日伺候的宫人, 还有赏钱拿呢。
  “喜鹊?”皇帝蹙眉, 斥道, “小胡总管还没回来么?不是叫谢飞卿去找了?”
  “回陛下, 谢将军说小胡总管去了云中,已经派人去请了。”
  “云中?”先帝陵也在云中, 皇帝抿了抿嘴, 没有再说什么。
  “罢了, 叫谢飞卿的人回来吧,开春了, 云中的簪簪花也要开了, 姑姑前几年还跟朕念叨过, 好多年没回去了, 嘀嘀咕咕地闹着要朕陪她回去看看。”皇帝突然又问,“你见过簪簪花么?”
  宫人道:“没见过,奴婢家是叶县的,叶县有盐,盐花倒是瞧见过。”
  “叶公好龙啊。”皇帝眸子里的光暗淡不少,摆了摆手,教她退下。
  宫人走到门口,又被叫了回了。
  “鹊鸟报喜,乃吉兆,今日当差的,当赏。”
  宫人谢恩退下,都当是皇帝今日心情不错,至傍晚,太阳挂在西边,挂了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
  皇帝将自己关在屋里半晌,终于出声叫人,要召皇太女进宫,宫人不敢耽搁,忙到东宫去请。
  “我陪你一起。”崔令辰紧步跟上,随行的宫人劝他,说陛下只召见皇太女一人,他却不听,“哪里来的狗东西?敢打着陛下的名义挡小爷的道?”
  崔令辰一脚将人踹开,就要往惠芳斋的院子里进。
  “祖宗哎!快快,拦着啊。”十几个宫人扑上来,抱住了脚,不让崔令辰动弹。
  皇太女倒是好心情:“你在外头等我,母亲有话与我说,说完了话,我就出来。”
  “姑妈又要动手,你……”小灵官才给她探出了喜脉,还没叫太医问脉,也不好同人说,“再挨一回打,怎么办?我又不听你们说话,我就在旁边呆着,我护着你。”
  崔令辰从前口是心非,喜欢她嘴上又不敢说,如今他们是定了亲过了明面的,她又有了身孕,他自然把护短的性子展露无遗。
  “你听话。”皇太女拍拍他的手,小声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崔令辰才不情不愿道:“那,有什么不对,你就高声喊,我在门口等着,你一喊,我就进去了。”
  皇太女嗔他:“你说什么胡话呢?那是我亲妈。”
  崔令辰瘪了瘪嘴,那还是他亲姑妈呢,皇帝这几年性情大变,骨肉亲情,还不如苏中柬那个假货来的亲近呢。
  好容易哄好了这个小祖宗,宫人才领着皇太女进去,叩了门,皇帝只叫皇太女一人进去。
  天光从窗子照进来,蒙了一层红纱,皇帝从窗子看外面,瞧见某个暴躁小狗,不禁嘴角弯了弯,“昨儿个,那个小大夫去给你请了脉,是有了么?”
  皇帝语气肯定,淡淡将目光落在皇太女的肚子上。
  皇帝耳目灵通,皇太女从来都知道,无论朝堂还是宫里,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便如实道:“给母亲贺喜,灵官儿说,快一个月了,太医许是还诊不出。”
  皇帝脸上见笑:“那必是稳的。”常家医术高超,就算是不想承认,事实便是如此。
  皇帝打开抽屉,拿了一枚玉牌出来,皇太女伸手来接,皇帝道:“这是我怀着你那会儿,你祖父亲手做的,你曾祖善工器,你祖父入赘进来的时候,大漆十三件,就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
  当年孝慈章太后身怀六甲,改嫁与云中巨富苏宗高,苏宗高膝下有十二个儿子,却唯有先帝一个嫡女,万贯家财也是传在了嫡女手中。西瓦军以昭南太子之名南征,军需饷银也全指着苏家的金山供给。
  先帝践祚,尊苏家老爷子为太上皇帝,后追封为圣德文武致诚孝章皇帝,云中先帝陵旁的德陵,便是那位。
  陈君后至孝,学了苏家老爷子的好手艺,从前也想过将其传给常君后,奈何常b娇贵,一只手伤痕累累,也没做出什么来,又叫常家那边知道了,托了怡亲王府来问责,陈君后才免了这番心思。
  陈君后手艺虽好,但到底不是正经的工匠,玉上雕的是一柄宝剑,背面刻着止微二字,止微,乃陈君后小字。
  皇帝道:“生孩子啊,可是一件苦差事,说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也不为过。从小我父亲就疼我疼得很,母亲严苛,又为政务所累,我遇上什么事儿都要去找父亲。”
  “小时候手破了皮,我自己都没哭,他却泪眼汪汪地问我疼不疼,后来我学会了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整个膀子都涨着疼,太医为我包扎,他坐在旁边,我给他擦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后来有了你,他知道后,把你父亲拎到演武场,打了个鼻青脸肿,叫你父亲好好伺候我,他说生孩子那是得拿命去搏的一场豪赌。”
  “我父亲啊,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我的母亲爱天下万民,而我的父亲,他只爱我一个。”
  皇帝苦笑低头,“可惜……”她在哭腔中停顿,皇太女偷偷抬头,看到皇帝拿手擦去眼泪,继续道,“我对不起他老人家的教诲,糟糕透了。”
  皇帝说的是她自己,还是她治下的天下。
  “哎。”皇帝叹气,叫皇太女近前。
  “我父亲半生戎马天下,斩杀于他刀下的敌军数以千百,他却将最锋利的剑放在了我身边,剑可大杀四方,也可护得万世平安,如今,我将这把剑,就给我的女儿了,它定能佑你平安诞下皇嗣,我大秦江山后继有人,日后我见了你祖父,也终于能有一件报喜的事儿了。”
  “母亲?”皇太女无措。
  就听皇帝继续道:“朕这一生……过大于功,你祖母,给朕留了个海清河晏的盛世,朕,丢了滇西,叫人抢走了胡斯,万生石塘屿七八年水匪,百姓民不聊生,度日艰难,唯一说起来好听的也就是交趾一带还在咱们手里。”
  “朕,有愧于父母,有愧于父母啊。”明明……明明她的母亲是一统天下的开过女帝,她的父亲更是有胜天之谋,为万民敬仰的陈君后,可是她……她有愧于父母。
  “今早有鹊鸟报喜,告知朕明君在畔,改旧换新,皇太女当为天子。”
  “母亲。”皇太女忙跪下道,“女儿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得父母疼爱,女儿在储君之位,殚精竭虑,不敢思宁,唯恐有负母亲与父亲圣望,怎敢有觊觎皇位之心!”
  皇帝不理她那些分辨,起身反问:“我欲传位与你,你敢当么?”
  皇太女吃不准皇帝真心,想了下,抬头道:“女儿,不敢。”
  “哼。”皇帝苦笑,“方才我听你在外头与令辰那孩子说,我是亲娘,我是你亲娘啊,你有实话也不在娘的面前说么?”
  皇帝哭着在皇太女身边坐下,她无措,她痛苦,泪流满面,“阿娘,这江山,坐不了了,坐不了啊,唯盼吾儿早兴乾坤啊……”
  蝗灾已叫她失了民心,滇西乱着呢,交趾叫一个小小雷战掐着朝堂的脖颈子耀武扬威,青州有崔家纵容,剿不干净的匪盗作乱……
  前几日的梧州密报,帽儿岛两万逆贼已经登上了梧州的地界,惊天飞火的炮口,正对着云中府方向,一发下去,云中尽毁,云中府啊,那可是先帝起家的地方,先帝陵也在云中!
  皇位,她坐不了了,坐不了啊!
  与其看着山河破碎,战火四起,倒不如传位给自己的女儿。皇太女,乃她大秦名正言顺的储君,同样也是常家血脉,常家那个老太太再狠毒的心肠,再猖狂的野心,也不能对自己唯一的亲孙女下手。
  皇位,传给她的女儿,这大秦的天下,就还是她们家的,是她的。
  日后,下去见了先帝,她也不至于落个不肖子孙的逆名。
  皇帝悲痛万分,失声痛哭。
  “母亲……”皇太女跟着落泪。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哭声惊动了外面的崔世子,他从窗户看,才没敢进去打乱了这少有的母子情真。
  三月的最后一天,皇太女即皇帝位,仍沿用凤和为年号。
  新帝登基,万象伊始,头一件办的就是睢宁王与怡亲王府的那桩公案。
  怡亲王是皇帝的舅舅,先帝退居仁寿宫不理朝政,睢宁王一个先帝赏的异姓王,没了先帝庇护,他又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五月,初夏。
  怡亲王世子崔令辰册封君后,自大秦门,过十六桥上以国礼抬进了宫。
  次月,睢宁王雷战,涉昭南巫毒,咒天子,当诛九族。
  太上皇北上,云中行宫避暑,后暂居云中,临行,只点了谢飞卿随行左右。
  “你是朕钦点的龙虎将军,朕偏爱你,赏了你飞卿这个名字,你倒是忠臣孝子,将自己的亲生父亲丢去了应城老家,哄着朕的女儿,逼得朕不得不让出皇位,谢飞卿,你说,朕该拿你如何是好?”
  太上皇坐在浮船垂钓,大阿膏的戒断,教她才熬过一阵痛苦发作,额头的虚汗怎么也擦不完,她索性就到太阳地儿里晒着,太阳的温暖,稍稍驱散她骨头缝里的寒,威胁的话也被她说的毫无震慑。
  皇帝,仿佛苍老了许多,变成了个闲闲无事的老太太。
  “臣,谢太上皇称赞。”谢长逸笑着作揖。
  太上皇嗤声:“谁夸你了?正是你风光得意的时候,耳朵就先不中用了?”
  “太上皇夸臣‘忠臣孝子’,臣自认为所作所为皆符,自要认下。”谢长逸道。
  想起他那番忠臣的歪理,太上皇也不禁笑了起来,抬手骂他:“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来扶朕一把,早早的启程,朕可不想在路上颠簸得太久。”
  “是。”谢长逸上前,不禁也舒开笑意。
  君臣二人同行,一如那年的庆功宴上,微醺的皇帝拉起少年的手,问他,“你有忠君爱国之心,可能做到只忠一个主子?”
  “自是。”少年意气风发,拍着胸脯骄傲,“我!柳野!这辈子只爱一个姑娘,只跟一个主子。”
  皇帝W掌而笑:“好!那朕便赏你个主子,朕的女儿,心地仁慈,是个好骗的丫头,你小子机灵,又披了副忠正皮貌,讨那些老迂腐们的喜欢,去跟着皇太女吧,跟着她,保护她,辅佐她,百年后明君携忠臣,也是一段佳话。”
  两个醉醺醺的人,就这么说下了那个约定。
  此后,经年流转,羁旅沉沙。
  终是,不负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谢长逸随太上皇回云中的消息,传进谢妩耳朵里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
  新帝登基,左简冤案平反,连带着江家的案子也得了公允。
  谢妩讨了天子口谕,还籍江氏,改回从前江妩姓名。
  江妩拿着常君后的懿旨,连开许昌、邵武、平江、南川四处京都小报的分社,采买设备器械,安顿要派遣过去的人手,又有拖家带口的老师傅们也要嘱咐人安排,事情忙的她脚下生了风火轮也不够。
  好容易得了闲,听一耳朵家里的消息,竟是谢长逸去了云中?
  “什么?他怎么没跟我说?”江妩大惊,茶也顾不得吃,“什么时候走的?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外头的人说?”江妩将目光看向秋虹,她当是小丫鬟记仇,故意不告诉她呢。
  “是大爷不让说,太上皇要回云中,说的是小住,只点了咱们家大爷随行,宫里来人传话的时候,还交代了,这事儿也看大爷的意思,不准人声张。”
  “他就应了?”江妩蹙眉。
  太上皇昏悖失势,新帝登基为万民所向,正是百废俱兴之际,谢长逸便是不顾自己的前程,这忠勇侯府他也不要了?
  “大爷说,自己做了错事儿,也知道错了,姑娘又骂他死不悔改,大爷不知如何该才叫姑娘如意,也只能随太上皇回云中老家,叫雪山苦寒的凉风吹一吹,头脑清醒了,许是能改好呢?”
  “……”江妩张了张嘴,想骂人,可恨人又不在跟前。
  好!想吹雪山的冷风是吧?那就留他在云中府吹个够!
  至八月中秋,一封家书从忠勇侯府送出,北上云中,递在了谢飞卿手上。
  那一日,谢将军棋术突飞猛进,连胜太上皇一十六局,气的太上皇破口大骂,黄毛小儿,不懂尊老,幼稚!
  九九重阳,谢将军又收到茱萸一支,少有簪花的谢将军簪着那支红彤彤的茱萸果,四处与人炫耀,说是家妻所赠。
  鬼哟!他快奔三的老光棍儿,整日里不是跟大和尚论经就是跟着太上皇钓鱼打马球,他一个人在云中,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还家妻?小妾也轮不到他。
  而太上皇,只笑不语。
  直到,腊八这一日,京都城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家信,乃京都小报东家亲笔,邀请谢长逸这个兄长回去吃喜酒,崔君后牵线的姻缘,给她安排了一门好亲事,江妩姑娘便是三嫁,也得风风光光的大办。
  谢将军气地破口大骂,慌乱间差点儿没撕破另一封信。
  他愤懑之下,又将宫里的密旨打开来看,乃是皇帝召他进京的折子。
  太上皇特召他同行,是为免他受口诛笔伐之难,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敢责备于帝,恐怕有一百张嘴要往他身上泼脏,他跟在太上皇身边,有了这道背书,也叫那些个造谣生事的断了这项心思。
  如今新帝来召,该是他谢飞卿大展宏图之时了。
  谢长逸咬牙而笑,换了身衣裳,背上自己的长戟牵马就走。
  行宫的小官追上来问,就听谢将军道:“劳烦替我给太上皇赔个不是,媳妇要跑,这闲云野鹤的清闲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叫她老人家按时吃药,等来年,谢飞卿带妻儿来给她老人家磕头。”
  谢将军打马跑远,太上皇才不紧不慢地扶着宫人出来。
  看那处,尘土飞扬,必是,有一场好姻缘。
  京都。忠勇侯府。
  谢长逸跑死了马的赶着回来,人还没进门,就被门口两座大狮子头上的红绣球塞了一肚子怨愤。
  他狠狠扯下两团红绸,拿着闯进府里,就要与某个没良心的算账。
  “三嫁?咱们二姑娘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盘算!”一路张灯结彩的喜庆景象,差点儿没叫他气的背过气儿,到了江妩这院子,他不管不顾的就踢开房门,将那两团红绸花丢了过去。
  红绸落下,珠帘后一身红嫁衣的新娘子新妆嫣然,笑着拨开珠帘,从里面走出,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他:“柳野,我美么?”
  “美。”谢长逸也笑,一路跑回来的怨气,在看到她的一瞬,全部化为乌有,他才不是气她呢,他是气自己,他气自己怎么这么笨,怎么就不能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他,才不是气她呢,才不是。
  谢长逸,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拿袖子擦眼泪,笑着夸她:“真好看,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好看,真好看。”
  江妩用自己的红手帕打湿了水,给他擦泪,“你见过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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