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芳婆婆的墓很干净,她家里人应该经常去。”
“我们三个啊,终究是三条不同的路,阿芳虽然离开得早,可她却是最幸福的那个。”
汪婆婆想起她们女子高中毕业的那天,严冀奶奶去上大学,阿芳婆婆不再上学,早早到未婚夫家里准备过几年结婚,汪婆婆则是独自去了北方,想拼搏出事业来。
严冀奶奶叫邓如玉,在大学里念文学文字相关的专业,梦想是去报社工作。多年后再次相遇的三人,只有阿芳婆婆没有工作,只是在乡下种地,有时候领一些编藤枝草帽的工作回来做,有时候领一些没塞棉花的玩偶回来塞了缝,挣些外快。
汪婆婆都快忘了她们三个是怎么重逢的,总之,汪婆婆终生未嫁,在北方做了快二十年的缝制衣服工作。时代发展得太快,为了追求效率,店里渐渐不需要那么多手工缝制的员工;邓奶奶大学里谈了恋爱,如愿在报社工作后结婚、生子。儿子找到恋爱对象前几年,信息共通的方式萌芽,看报纸的人没有以前那么多,她也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老伴则在某个雨夜突发心脏病去世;只有阿芳婆婆,早早结婚生子,重复着每天的农活,和赚外快的生活。
再相遇时,三人都不再从事之前的工作,安心地在家带孙子孙女。汪婆婆没有孙儿,经常去邓奶奶或者阿芳婆婆家看小孩,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父母已经去世,膝下也无儿女,不寂寞吗?
汪婆婆有时候会寂寞,可大多时候和针线团作伴,时间消耗消耗着,也就没那么难挨。
甚至享受起独自生活的日子。
阿芳婆婆去世的那天,本市连下了两天的雨,通往林源村的水泥路还在修缮,大雨冲刷之下,变得泥泞不堪。
邓奶奶背着严冀,汪婆婆在后面扶着,艰难地走完了这条泥路,进到村子里。
风呼啦啦地吹着阿芳婆婆家门口的白布条,唢呐的声音在村头就能听见。阿芳婆婆家摆了好几大桌席,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女头戴白帽尽孝,眼睛红得像一家兔子。
阿芳婆婆生前交代过,如果邓奶奶和汪婆婆来参加她的白事,一定要单独给她俩安排一桌。
邓奶奶把严冀放下,一桌只有他们三个坐着。邓奶奶看着面前阿芳婆婆的儿子儿媳,心里异常难受,闷得喘不过气来。她从没感受过这样的亲情,她的儿子儿媳,给她充足的物质生活,却提供不了这样动人的精神世界。
“你觉得我们三个,谁过得最幸福?”饭吃到一半,严冀跑去村外玩,邓奶奶问道。
“幸福是可以比较的吗?”汪婆婆不解。
“此时此刻,谁比较幸福?”邓奶奶不依不饶。
“诶呦,你别瞎想啦,你怎么老是爱想这些不切实际的?”
飘窗下摊开的行李箱,汪婆婆拾起一张三人合照:“阿芳是最幸福的,活着的人,是最不幸福的。”
见汪婆婆自言自语,严冀也不好打扰,他沉默地坐在汪婆婆对面。
活下来的人,真的是不幸福的吗?
严冀甚至不敢去想奶奶去世那天的场景,他要强撑着打起精神,走完剩下的路。
深夜,祝诀做完题回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客厅里还有动静,岑檐应该还没回房。
祝诀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外,岑檐还在刷题,他为物理竞赛付出太多,尽管所有人都说,岑檐就算高三不参加任何竞赛,最后的报送名额也会有他的份,他还是为每一次竞赛冲刺着。
是因为这样,是因为压力太大,才喝酒的吗?
祝诀定定地站着,岑檐做完一道大题,伸了个懒腰,突然回头看,祝诀没能反应过来,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回房间。
“怎么了?一直站在那儿?”
“没......”祝诀下意识地掩饰,又思考两秒,还是决定问出来。
她走到岑檐身边坐下:“我今天下午,进了你的房间。”
“嗯,我知道啊,你不是取到项链了吗?”岑檐语气温暖,如深夜的宽阔海面上,一艘载着烛火的帆船。
“我在你房间里,看见了酒瓶。”
岑檐一愣,从音乐老师家里回来,他还没回过自己房间,吃完饭就在客厅里写今天没做完的试。他记得自己出门前好像收拾过,难道忘了收拾?
“你是觉得......”岑檐看着祝诀紧张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可爱,“我喝酒?”
“喝酒其实也没什么啦,如果你压力比较大,只是徐阿姨不一定能接受,你趁着她睡觉,赶紧收拾一下。”
岑檐强压住想大笑的情愫,手指点了一下祝诀的脑门:“我没喝酒。”
祝诀瞪大眼睛:“啊?”
“那些啤酒瓶,本来就是空的。”
岑檐小时候,爸爸总是喝得醉醺醺回家,他用力地推开门,啤酒瓶哗啦啦地倒下一片,岑檐听见啤酒瓶的声音立刻爬到床上去装睡。
爸爸打开岑檐的房间,见他睡着,也就不拉着他说些酒里酒气的话。
每次爸爸出去应酬,岑檐就会在门边摆上三个啤酒瓶,爸爸每次弄倒也不在意,酒醒了就忘了。
搬家的那天,岑檐把这三个啤酒瓶也塞进了行李箱,一直放在后来在妈妈家的房间里。每当遇到什么困难,岑檐就会看着这几只啤酒瓶,想到曾经的日子,似乎什么坎都能跨过。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曾经的日子有多苦,现在仅仅是平常如流水账的日子,也好像很甜。
“我......是我想太多了,我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过去。”听完岑檐的回忆,祝诀后悔不已。
“不会啊,早点跟你讲清楚了也好,不然万一哪天我又忘了收拾,被我妈发现了,我连个能帮忙解释的人都没有。”岑檐开着玩笑。
“谢谢......”
“你戴上项链,日记本有什么变化吗?”
“我和徐阿姨去买菜前看还没有,我现在再看一下。”祝诀起身回房间取日记本。
取回翻开之前,祝诀握住项链的钥匙水晶。
日记真的更新了,这次比上次快很多。日记里大意是,在精品店买的那条钥匙项链,掉了些碎水晶,祝诀带着它去店里补水晶。
很平淡的一篇,祝诀仔细翻看项链,背面还真的有几颗碎水晶掉了。
“所以,我什么时候去补水晶?”这次的更新同样没有日期。
“寒假里肯定不行,精品店开学后才开门,假期里客流量比较少,店主回老家过年了。”
“那就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日?”平时放学也不行,开学后有晚自习,等下了晚自习,店也快关了,修补的时间不够。
“也行,你为什么不把项链放在精品店,等修好去取呢。”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徐稔戴过,万一弄丢了呢?我还是不太放心。”
“也是,那就开学后的周日去吧,来来寒假比较长,我们开学的时候他还没开学,不用做家教。”
说起家教,祝诀想到岑檐曾经说高三下学期他加了一个家教的事。
“好,你高三是不是还要辅导新接的初中生?”
“嗯,他是四月起开始补课。四月起,我上午去他家,下午和你一块儿去来来家。”
“还挺辛苦的。”祝诀光是想想就觉得来回奔波很累。
“你更辛苦。”岑檐笑了,“我会跟来来妈妈商量,把你一周一次课调成两周一次,开学后你还要上补习班,时间很难够用。”
“嗯,为了最终的胜利。”祝诀举起装着牛奶的杯子,和岑檐碰杯。
第60章 林晓筝番外:我的蝴蝶裙(上)
“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吗?”
谁能给出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呢?林晓筝不止一次地想。究竟怎么样描述友情,是久旱寂寞的一滴雨,还是分道扬镳时的一滴泪。
后来林晓筝才摸出门路,不管是雨是泪,终究要流进岁月的海洋里,消失不见。
林晓筝的父母在她断奶以后,便离开了乡村老家,开启北漂生活。带着势必要给女儿更好生活条件的决心,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从垃圾处理场的小工做起,一点一点地挣钱。
逢年过节回老家,父母总是在饭桌上把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的日子当做玩笑话说出来,惹得众人一阵哄笑。正要上一年级的林晓筝渐渐也懂得其中的意思,她拿着父母带回家的血汗钱独自去交学费,红的钱换来一张白的缴费收款单。小小年纪的她见过村子里办红事白事,也是这样,在红事那儿奏乐的工人到了下午,换一身衣服又去做白事的人家里奏乐。
村里的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三个班,教学楼很旧,很久没有翻新过,墙皮斑驳脱落,书桌椅子也是用了好多年一届届传下来的。林晓筝的课桌桌面有好几道消抹不去的划痕,像一只咧嘴邪笑的怪兽。
几个村子只有一所小学,邻村的学生也会来这里上学。每个年级的班级数量少,林晓筝很幸运地和自己一直以来的玩伴毛豆在一个班。她们不是同桌,但坐了前后座,林晓筝坐前面,毛豆坐后面。
一年级刚开始认字,课间,毛豆在书本的第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毛豆。
“错啦!”林晓筝纠正她,“毛豆是你的小名,你大名可不叫这个。”
“可是我只知道我叫毛豆。”毛豆委屈巴巴的,她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好几年才见一次爸爸妈妈,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荒谬,却又普遍。在林源村里,多的是这样的孩子。
“没事,我教你。”林晓筝握着毛豆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林月”,“你看,很简单的,我们都姓林,你的月,就是挂在天上的月亮的月。”
毛豆快哭出来了,她眨巴着眼睛,一句“谢谢”都藏在眼泪里。
她永远记得,第一个告诉自己名字的人,是林晓筝。
小学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枯燥,林晓筝一放学就上自己家院子里的树帮奶奶摘果子。她身材娇小,一溜烟儿爬上树,钻进茂密的树叶里,肥胖的白虫落到她肩上,她也哈哈大笑,捉住藏在口袋里,下了树掏出来吓唬奶奶。
“咦!晓筝,别闹!”奶奶被林晓筝追着跑,爷爷手持蒲扇,被逗得一段一段地笑。
林源村里有一块果园,承包人是村里的“大款”,孙叔叔。孙叔叔不是林源村本地人,他早些年看中村里这块地,看中肥沃的土壤,包下来发展果园。果园不大,但结出的果子很甜,红彤彤的苹果被装上卡车,开向林晓筝梦想中的市里,总是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村里的小孩都爱去孙叔叔的果园玩,村民热情淳朴,所以果园从不上锁。班里几个男生甚至自愿上树给孙叔叔摘果子,孙叔叔搬着板凳坐在树下,嘱咐他们上树小心。
爬树,林晓筝并不比那几个男生差,而且林晓筝眼力好,做事仔细,筛出来的苹果又红又大,不像有些男生,还没熟的果子也都摘下,很是浪费。
可孙叔叔不生气,只是摸着男同学的脑袋,让他们下次注意。
一来二去,林晓筝和孙叔叔也成了好朋友。二年级,林晓筝还带毛豆来果园里玩,学校里很多同学都在,可他们都不跟林晓筝玩。
除了上山爬树,林晓筝所有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她看着那些熟了的果子坐在卡车上被运送到城里,她觉得,只要她认真学□□有一天也能走出村子。
林晓筝在学习上很有天份,虽说乡村小学的人数不多,可林晓筝回回都是第一名,毛豆回回都是第二名,林晓筝和毛豆是朋友,竟成了小学里人人排斥的一对。
出于眼红,出于毛豆不爱搭理其他人的性格,同学们都认为年级第一和第二在抱团,看不上他们这些同学。
林晓筝把毛豆带来果园,想要促进她和同学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大家往后就能和谐相处。
可毛豆去了一次便不愿再去,林晓筝追问原因,毛豆的眼里展现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毛豆认真地说:“晓筝,他们不跟你玩,成绩和我只是一小部分因素,你没发现,你和孙叔叔走得太近吗?”
“可是大家都和孙叔叔是好朋友呀。”
“不。”毛豆的眼神像个小大人,“因为你长得漂亮,孙叔叔更喜欢你,他们不高兴。”
在那之前,林晓筝从不知道什么样是漂亮,什么样是受欢迎,她只觉得学习成绩好,才是真正的受欢迎。
林晓筝也试着和班里的同学走近些,体育课上,她想和大家一起跳皮筋,本来那些女同学要直接拒绝她,可她们的头头却一改往常,她站出来,挑衅似的:“可以啊,那你来撑皮筋吧,如果你愿意,我们也愿意和你一起玩。”
欢天喜地的林晓筝欣然接受,可她撑了好几轮,也不见有人来替换她,她问女生头头,她什么时候可以跳,女生头头大笑着,让她把毛豆找来,让毛豆替你撑着,反正你们都清高得很。
林晓筝没说话,她就这样撑了一节课的时间。下课时,女生头头突然笑着对她说,下次体育课还一起玩,下次让你跳。
可真的到了下一次体育课,林晓筝还是白白地撑了一节课。
毛豆找到林晓筝:“你傻啊,她们就是在骗你,下一次下一次永远是下一次,不会让你跳的。”
林晓筝仰头,不想让眼泪流出来:“交朋友怎么这么难啊?”
毛豆冷哼一声:“你干嘛非要跟她们交朋友呢?十年后,二十年后,谁还记得小学时期的朋友?”
林晓筝没想那么远,她只希望,有人能撑着皮筋,让她跳一个回合。
三年级,毛豆的性格越发地沉闷,这和刚上小学时的她简直天差地别。林晓筝从没问过原因,直到小学毕业,她才知道毛豆的爸爸在她一年级下学期时,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妈妈只是打电话回老家告知这一消息,在城市里草草办了丧事。
妈妈没时间伤心,她还得替老公讨要该赔偿的损失。她在电话里安慰毛豆,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让别人这么轻易就骑在自己头上,这会儿还得跑上门讨要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
毛豆一夜之间懂事,本就不多话的她更加稳重。除了林晓筝,她没有朋友,也懒得交朋友。
三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结果下来,林晓筝仍然是第一名,只差一分,毛豆就可以和林晓筝并列第一。三年级新增了英语科目,从没接触过这些的毛豆学得很费劲,这次差的一分,便是英语上的一分。
毕竟是小孩子,毛豆也不是没有妒忌过林晓筝。为什么同样是新增的学科,她就能学得如此轻松?为什么同样是爷爷奶奶带着长大,我的爸爸就这么不见了?为什么同样是从小生活在村子里,她能拥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
毛豆只是把这些不满藏在心底,从没有表露出来过。外人看来,她俩还是上学放学一起走的亲密伙伴。林晓筝每每对毛豆笑脸相迎,毛豆心里的罪恶感便会加一分,同样的,憎恶感也会加一分。
这种既懊悔又厌恶的复杂情感,在三年级结束的暑假终于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