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应他,所有人都端正坐在自己位置上读着书,平日里悦耳的朗朗书声如今却如魔音般,直直穿透耳膜,令他脑海一片空白,钝痛不已。
“你、你在做什么?”
白泽琰捂着头,阵阵剧痛中只看到卢正诡异一笑,将戒尺抛向空中,戒尺升空转了几圈,陡然间光芒大盛,血红色的光如帷幔般将整个讲堂罩了起来。
第13章
靥娘与丹景两人提着食盒在书院门口敲了半天,无人来应。
“未时不到,书院怎的无人应门?而且偌大个书院一点响动也无。”丹景道,“看来当真是有魔物作祟。”
靥娘伸手捏捏他发髻,称赞道:“小道长真聪明!”
丹景无奈,拍开靥娘的手:“现下应当如何?”
“嗯――翻墙。”
“翻墙?”
靥娘点头,指指书院:“这里面魔懦逄欤看来魔物已经小有所成,但究竟到何种境界,尚需进去一探。”
“那也无需翻墙啊。”丹景不明白,“莫说此门未锁,就算锁了也拦不住你。”
“不是我翻,是小道长你翻。”靥娘笑着眨眨眼,“此乃书院,我要遵守非请勿入的规矩。”
见丹景不理,她又以手扶额做哀伤状,“唉,可怜我往事尽忘,只留得这支离破碎一丝记忆,小道长是修行之人,当存悲悯之心,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能成全我吧……”
丹景被她堵得没话,认命地寻了个无人之处翻进去,在里面正经说了句“靥娘子请进”,打开了书院大门。
书院内甚为雅致,绿竹如茵,花草新绿,两排校舍错落有致,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笔直向前,尽头是一间叫做‘苦读斋’的讲堂。
靥娘一眼便看到汹涌的魔抛越蔡妹糯胺炖锊欢弦绯觯有些沿着墙根檐下蔓延,有些触到阳光的便消散不见。
“果然已经小成气候。”她疾步向前,“小道长,跟好我!”
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光景,只见卢正负手站在讲台上,还是穿的中午那件青色[衫,发髻有些散乱。
他站在一团黑雾中看不清面部,只听得偶尔几声呵斥,声色俱厉,咬牙切齿:“玉不琢,不成器,给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靥娘在半开的门上轻敲几下,迈步进去:“卢夫子,我是四时小馆的伙计,来给您送饭菜的。”
卢正听得声音,僵硬地把头转向这边,将两人吓了一跳,只见他皮肤发青,一双眼已没了眼珠,眼白也变成血一样的赤红色,唇间獠牙突出,俨然成了魔物模样。
丹景有些害怕,握紧拳头还想硬撑,忽的被一只纤纤玉手覆住了眼。
“小道长莫看,卢正已被心魔吞噬,你年纪尚小心智不定,当心被它控制了。”
靥娘说着抬头,只见讲堂上空三尺处,悬着一把戒尺,戒尺乌木制成,长七寸,宽两指,尺身密密麻麻刻了字,像是某种符文。
而此时,乌木戒尺周身泛着血光,吸收着从卢正心口源源不断涌出的黑雾,黑雾越浓,血光越甚,化作无数血色魔藤,覆在堂下垂首而坐的众学子头顶,摄取着他们的精气。
靥娘惊诧,想不到这不起眼的落魄夫子,执念竟如此之深,以一人之力将心魔强大到此等程度,若放任不管,日后定成祸害,到时就不止是吸收书生精气这么简单了,那恶心的血色魔藤会钻到齐州百姓的家里,吸食他们的精魂,再用他们的血肉做肥料。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吃不到荷花酥,也喝不到豆腐脑,更别说什么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只怕整座湖光山色的齐州城都会变成人间炼狱。
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后怕,手腕翻转间变出一张蓝色丝网,朝空中抛去。
丝网御风而行,去势如电,眨眼间便将戒尺罩住,裹了个严严实实。
这网还是上次在吴家捉鬼时丹景织的那种,靥娘当时觉得好用便学了来,闲来无事织了好几张备着,只需附上丁点灵力便威力无穷,可比她之前纯用灵力捉妖省力多了。
丝网与戒尺相触,发出耀眼的蓝色光芒,戒尺急速旋转,忽上忽下,像是想要摆脱丝网的纠缠。
讲台上的卢正突然冲了过来,瞪着血红的双眼扑向靥娘,嘶吼道:“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靥娘也赏了他一张丝网,捆死猪一样将他捆了,单手掐诀,凌厉眼神盯向还在试图挣扎的乌木戒尺:“魔物便是魔物,死到临头居然还敢造次。”
半空中红蓝两种光芒大盛,激烈碰撞间狂风大作,发出阵阵尖啸。
讲堂门窗被吹得哐哐作响,戒尺上的符文皆化作血字浮现出来,不停撞向蓝色丝网。
强风裹着杀机,吹在身上刀割一样痛,堂下的学子突然齐齐背起了书,声音嘶哑难听,宛如杜鹃啼血般凄厉,令人头痛欲裂。
若细听,那嗡嗡嗡的读书声其实只有一个字:杀!
丹景被这无尽杀意吓到,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就见狂风中靥娘衣裙猎猎,眼神清亮,精致如画的容颜悠然自若,仿佛眼前一切对她来讲都如儿戏般不值一提。
她抬手,青葱般的五指陡然握紧,低喝一声:“灭!”
血光瞬间寂灭,杀意消失了,血色魔藤顷刻间化为粉尘,风一吹便消散。
乌木戒尺失了光彩,断为几截掉落在地上。
心魔散掉最后一丝魔牛湮灭了。
读书声也停了下来,没了血藤的牵引,学生们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必担心,他们只是被抽取了精气,暂时晕过去了。”靥娘看出小道士的担心,轻声安慰道。
“心魔呢?”
“被我弄死了。”
“……”丹景点点头,又指指地上已经恢复人形的卢正:“那他呢?”
“不好说,心魔由心而起,最是洞察人性,最初的时候,心魔会帮入魔者实现愿望,而后慢慢吞噬掉他的七情六欲,只剩一副躯壳来供其驱使。”
“他会醒过来吗?”
“这要看他造化了,其实醒来不如不醒。”靥娘道,“不醒就会永远沉浸在美梦中,也算是他想要的结局。”
她说着将地上躺着的学生一一检查过,确定他们没有大碍,便跟丹景一起从后门离开了。
刚才一场恶斗响动不小,周围的百姓聚拢在书院门口议论纷纷,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更有好事者跑去报了官,因为知府公子在这里读书,官差来的很快,四位巡街衙役持刀跨入书院,跟刚迈出讲堂的白泽琰走了个对面。
“公子?”四人赶紧行礼,为首的衙役看着一片狼藉的门窗跟院子,不由紧张道,“公子可知此处发生了何事?莫非是有山贼闯入行凶?”
“没有山贼,不过的确是出了事。”白泽琰虚弱地扶着门框,道,“里面有学子晕倒了,快去请大夫,还有,我要马上见我爹。”
***
靥娘在四时小馆做小二挣钱上了瘾,日日准时上工,端茶倒水勤快得很,这日老板娘李窈儿正在柜上算账,看着咋咋呼呼来去如风的靥娘,美艳的小脸颇有些愁苦:“靥娘姐姐,您最近很闲?”
“是啊,最近无事,君莫笑又迷上跟东边林子的老山参下棋,见天儿不见人。”
“那天那个挺好看的小道士呢?”
“小道长本就是陪师兄下山办事的,事情办完自然回云生观了,所以我来找你玩,还能挣钱呢。”靥娘把已经被自己擦得锃亮的柜台又掸了掸,倚上去,“怎的?不欢迎?”
“靥娘姐姐来我这儿,自然是欢迎的,只是有您这尊大神在此,我的几个大主顾啊――”李窈儿给她看账本,“千佛山的灰郎君,大明湖畔的柳夫人,还有舜井边上娇娇一家,全都不来了,您瞧瞧这流水,直接砍半!”
“为啥?”
“为啥?您居然问为啥?”李窈儿急得挠头,忽而又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听说您上月把望仙峰白家三孙子的妖丹给挖了,还给炖了吃了?”
“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妖造的谣,我这就把它妖丹挖了炖了!”靥娘气得一拍柜台正欲发火,忽的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她探头一看,只见几个孩童正手持柳条,追打一个衣着邋遢,披头散发的乞丐。
“学生知错,学生知错!学生一定好好背书,先生莫再打了!”乞丐挨了打,嘴里胡言乱语着跑起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皆中节……先生莫打,好疼啊!”
“卢正?”靥娘看着从门口跑过的疯乞丐,认了出来。
“那日当晚他便疯了,七情六欲皆无,只剩下一副痴傻的身体,日日喊着先生别打他。”李窈儿叹口气,喊伙计从后厨拿两个馒头给卢正送过去,“也不知之前是挨了多少打,什么都忘了,唯独这事儿还记得呢。”
“如此也好,不然醒来看到自己从云端跌回泥里,少不得还要疯一回。”靥娘遥遥看见卢正蹲在墙根抓着两个馒头狼吞虎咽,怕他噎坏了,端了碗清水送过去。
她驱散几个顽劣小童,将水放到他面前,碗里的水清澈,倒映出蓝天白云,一派好春光。
李窈儿搁了笔,托腮望着门外,喃喃自语:“看来传闻说的没错,齐州地界百妖之首靥娘子,对人比对妖好得多。”
第14章
靥娘在四时小馆待足了一个月,城里的妖怪们也足足一月没有吃到李窈儿做的吃食了,在大家的强烈抗议下,君莫笑终于从老山参的棋局里抽身,得空下山将这位祖宗接了回来。
春天刚来的时候,靥娘催着君莫笑提早绽放了一树桃花,酿了两坛桃花醉,新鲜桃花用盐水浸泡洗净后,放在笸箩上晾干,取干净的坛子将晾好的桃花放进去,撒上白糖再倒入清酒,之后将腌好的酒密封好,置于灵气充沛之地,两月后方可启封。
今日便是启封的日子。
“若不是惦记这两坛酒,我还想在窈儿那里多做些日子呢,工钱高,吃的又好。”
靥娘在桃林深处摆了桌凳,取来李窈儿送她的上好白瓷碗,目光炯炯盯着君莫笑怀里的酒坛子,“快,倒一杯尝尝!”
君莫笑解开坛口的麻绳,往桌上两个碗里倒去,琥珀色的酒很快注满清透细腻的白瓷碗,满桃林都飘着酒香。
他将其中一碗端给靥娘,笑道:“你可饶了窈儿掌柜吧,人家开饭馆不容易,你若是再呆两个月,她怕是要关门大吉,收拾包袱上山来住了。”
“可我看她生意不错啊,每日来来往往不少人呢。”
“但人家本来做的是妖的生意啊,旁的不说,单大明湖畔柳夫人一家,那叫人丁兴旺,老老小小百十口,往常每三日就要来买一次点心,每次一百盒,皆是最好最贵最上等的,一次便能抵四时小馆至少半月流水。”
“你在就不一样了,专挖妖丹下酒的靥娘日日在小馆溜达,哪个妖还敢去找死?”
“这件事我解释很多遍了,但根本没人信!”靥娘气得捶桌,“若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造谣诋毁我,定把它妖丹还有心肝脾肺肾都挖出来!
“瞧你凶神恶煞的,要我我也不信。”
君莫笑被她逗得大笑,举起白瓷碗,“小妖赚银子不易,你就别去捣乱了。”
碗儿相碰,声音清脆悦耳,琥珀色的酒液也跟着晃了几晃,靥娘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清香甘冽,入喉温润,不觉高兴地轻轻摇晃着脑袋,建议:“待你夏天结果了,咱们再酿桃子酒!”
“你能不能换个人欺负?春天摘我花,夏日摘我果,还要撅我树枝,刮我桃胶……”君莫笑想了想,建议,“我看老山参的胡子不错,泡酒还能延年益寿,赶明儿咱去弄点,泡好了运到城里去卖如何?”
“妙哉!喝完酒就去!”
“好嘞!”
一碗桃花醉下肚,靥娘两颊浮上红云,她酒量向来不好,喝多了就爱耍酒疯,此刻以手扶头琢磨着怎么说服君莫笑再给自己倒一碗,耳畔忽的传来隐隐约约的叫骂声。
她揉揉耳朵,疑惑:“莫不是我酒量又差了?怎的才喝了一碗就开始幻听?”
“不是幻听,是真的。”唐君莫站起来,指指小院方向,“是你家护护在骂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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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门草,又名神户草,生长于常山之北,甚是罕见,当年靥娘翻山越岭寻了半月也只采得这么一棵。
此草无神力,不会法术,悬挂于门上,有陌生人靠近便会大声叱骂,直至其离开。
实乃看家护院防盗佳品,就是有点烦人。
小道士丹景从未见过此物,提着两盒点心呆立在门前,愣愣的不知所措。
“谁家的小牛鼻子没拴好跑到这里来?真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一看就是裁缝不带尺――存心不量!我警告你啊,趁着我家主人还没来,你给我屎壳郎搬家――滚蛋!”
“叨扰了,我是来找……”
“找啥找,滚滚滚!”护护骂了半天,见他还不走,又摇晃着唱起顺口溜,“吃屁怕你馋,往你肚子里灌咸盐,咸盐灌一壶,看你像个二百五!”
丹景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棵草骂的狗血淋头,这草骂人的话又多又密又难听,他几番试着打断都没成功,不由得生了气,当下把点心放到一旁石头上,双手结印起了个封口咒。
“诶?我没嘴,你封不到!气死你个小牛鼻子!”护护左摇右摆,得意洋洋,“小道士,干瞪眼,气死路边没人管!”
“……”小道士怒火更盛,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怒气冲冲瞪着它,片刻后掐诀念咒,倏地自指尖升起一团火来。
“你干啥?你要干啥?我警告你啊小牛鼻子,你要是敢烧我,主人不会放过你的,她会把你的内丹,还有你心肝脾肺肾全挖出来,然后择吧择吧洗干净,加水加盐加花椒大料炖熟了,切成薄片下酒!”
护门草护护疯狂摇摆着,想躲避越来越近的火焰,金铃被它晃得震天响,“主人!靥娘!救命啊――!”
靥娘跟君莫笑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光景,她急忙打出一道灵气熄灭了丹景指尖的火苗,脆声道:“小道长莫要伤它!”
丹景停了手,转头望向已经到自己跟前的美丽女子,没来由有些委屈:“它骂我。”
“它是护门草,职责就是看家护院,看到陌生人靠近家门就会大声咒骂,天性如此,小道长莫怪。”靥娘摸摸他小发髻表示安慰。
可怜的娃,定是被这口无遮拦的护门草骂急眼了,“小道长如何找到这里来了?”
“第一次见面时你便说过,家住落花溪转弯处石桥旁。”丹景指指不远处的石桥,“我便一路沿着溪流寻来了。”
“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挺好――挺好看的小道士?”一旁的君莫笑开口道。
他记得之前靥娘念叨过,说是救了个好吃的小道士,只是这家伙是不是缺心眼,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住处告诉人家了。
丹景看看他,又看看靥娘:“这位是?”
“这是我的挚友,君莫笑,君莫笑,这是丹景小道长。”靥娘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