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宝嫣所知晓的,一年后月姨娘生下了兰姬。
从此做起了她父亲后宅里的妇人。
“不对。”
宝嫣思索一番后,缓缓摇头,“不该是这样……我今日亲眼所见,兰姬带回了似密国的胡人。那胡人将领也说他姓密,这乃是他们的国姓。”
“似密国在胡部属于中小之国,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好糊弄的,十几年前丢失了一位王姬,他们的王室难道没有派人来寻?就算不寻,月姨娘难道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既是公主为何不同阿耶说?”
松氏:“女郎是说,月姨娘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世……”
“她定然有所隐瞒。”
宝嫣道:“即使不是王姬,哪怕是世上任何一家的血脉丢了,谁人不会去找。就算旁人不会,有血亲的岂会无动于衷?”
“要么是月姨娘与家中不和有意逃出来的,怕说了阿耶会派人送她回胡部。要么就是她隐姓埋名在苏家,是另有所图。”
可是山高路远,当年的苏家刚回金麟不久,举族都在悲痛之中,月姨娘图什么呢?
这是宝嫣觉得整件事中最古怪的地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论与月姨娘最亲近的人,阿耶占一个。
他有没有可能察觉到了姨娘的不对?
手中笔墨快干了,宝嫣从想不通的蛛丝马迹中醒神过来,盯着眼前铺好纸张的桌案,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罢了,还是先把消息传回去,看看家里回信是如何说的吧。”
松氏将手里的灯挑的再明亮些,方便宝嫣目视。
烛火下,写信的宝嫣仿佛回到了刚嫁过来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在松氏的陪伴下,努力记下晏家交际的名单,最后使人给苏赋安送去。
待到夜深人静时,宝嫣方才停笔,而前庭热闹的晚宴早已散去。
反观宝嫣,从庙堂回来后什么都没吃,似是感受不到饿一样。
见宝嫣正在逐字检查,松氏动了动发麻的双腿,起身道:“奴婢去给女郎热一碗羊乳和蜜饼,吃过以后女郎尽可早些歇息,这里只管交给奴婢就是,等明日一早,奴婢就派人将信快马加鞭地送走。再过半月,说不定就能收到回信了。”
宝嫣点头,等松氏出去后,她才收回目送她的视线,重新投放在她写的信上。
只有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卸下撑着双肩的力道,秀美的面庞上流露出迷茫的疲容。
她如今是北地所有人的主心骨,即便再累也不能倒下。
庶姐与她始终不能一条心,对她才充满敌意,特意回到晏家,气势汹汹找她麻烦。
她该怎么做?
曾经因为怜悯她身份比她低微,所以任她挑衅都不往心里去。
现在情势所逼,兰姬身份变得高贵,再不需要她同情,她是否该不再顾及家族情义,等她再刁难之时反击回去。
总不能一味忍让,让她伤害自己。
前几次虽未能成功,但这次她有母族做帮手,她身边又无一人能抵挡,还怀着身孕。
不知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再次针对自己。
宝嫣微微晃神,直到被一股凉风吹醒。
桌上烛火摇曳,北地入秋极快,仅仅片刻之际,她便感受到了由窗外吹进来的阵阵寒意。
为了防止火光被熄灭,在松氏还未回来时,宝嫣收回神思。
干脆离开这里,借着活动手脚的机会,走到窗前,将窗门关上。
屋内发出烛火与微尘触碰,如同烧焦般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宝嫣手刚搭在窗台上,上半身躯探了出去,外边一道蒙着面的身影与她猝不及防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皆有些惊惧反应不及。
宝嫣:“是谁?”
夜深谁会不睡,鬼鬼祟祟地来到她的窗下,还手持利器,察觉到来人行迹不妥,“有刺客——”
宝嫣朝门口处紧急呼喊,她拔腿便跑,但那道身影二话不说,身手如电地袭向她。
“救,救命。”
在被对方跳窗进来,抓住手时,身后传来咻的一声,随即一道闷痛的哼声响起,宝嫣被钳住的手终于获得自由。
她惊讶地朝背后望去,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魁梧武僧,手持金刚杵,单腿站立,另一只脚上光溜溜。
本该穿在脚上的鞋履落在屋内地上,可见方才就是这物砸中了袭击宝嫣的人的背。
情急之中丢出鞋子的大汉对着胡人打扮的刺客怒声呵斥:“何方宵小胆敢在我师叔母这放肆?正好师叔留我金刚杵,就让它来收下尔等亡魂,随我下地狱去!”
他一出现,原本蒙面的刺客见势不好,想再袭击宝嫣已没有机会,只有为了保命朝门口方向逃去。
庆峰吹响口哨,很快屋外便响起飞檐走壁的动静。
等到随着他来的死士去追捕刺客,庆峰也跃入了房中,他一蹦一跳地来到宝嫣附近,拾起那只宛若小船一般的鞋履,随手拍了拍重新穿上。
瞪着劫后余生,面色发白明显受了惊吓的宝嫣。
武僧憨实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差点来晚了的懊恼,粗声粗气道:“师叔交代过我,让我务必替他照看好你,你可不能受伤!”
他觑向宝嫣的肚子,那里面可装着未来和他师叔长得肖似的小人儿,不容有一丝闪失。
庆峰:“师叔还叫我与你说,现在谁都不及苏氏女矜贵,谁若是惹你不高兴,谁就是与他过不去。他现在不在清河,但若是你愿意与晏子渊和离,晏家少主母的身份又如何,他下次回来,会直接送你登上帝后宝座。”
第60章
“有刺客!”
“女郎,女郎……”
屋外传来两道不同程度受到惊吓的动静,不过多时,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到近,惊慌失措丢下吃食,担忧宝嫣出事的松氏和小观匆匆赶到。
在看见突兀地出现在内室的武僧时,具是一愣,松氏反应极快瞥了眼庆峰,便迅速挪到宝嫣身边,检查她是否有受伤。
方才说时迟那时快,要不是刺客被撞个正着,同样受惊心虚了要跑,宝嫣今夜注定凶多吉少。
代表陆道莲来到这座院子的庆峰,在宝嫣身边有了熟悉的人陪伴后,默默提着金刚杵,从内室走出去查看情况。
偷袭的刺客在他带来的人的包围下,很快就被逮住了。
他命人将其绑起来,然后拽着绳子的另一端,将穿着了夜行衣的人,一路拖行,直到停在庭中。
台阶上,站着整理好仪容,神情恢复镇定的宝嫣。
她视线朝下,秀白小脸,眼珠乌黑,启唇问地上被降伏的刺客:“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为何要害我?”
对面缄口不言,还蒙着面。
庆峰不是个有耐性的,对待这个差点残害他师叔子嗣的刺客并未抱有任何慈悲手软的心思。
“说不说?不说我便拿这东西,将你的头砸个头破血流,让它烂成一团肉泥!”
他示威地将手杖最重的一头,抵着刺客额头。
那人开了口,“……”竟然是让人听不懂的胡语。
面巾被扯下,还是年纪轻轻的女娘。
宝嫣今日刚见过,在议事堂,这女娘和另外一个胡人里的郎子做护卫打扮,跟在兰姬身旁。
“你是兰姬阿姐身边的人?是她叫你来的?”
宝嫣的问话,得到更多胡语回应,只是她和身边的松氏她们都听不懂。
见此情状,那胡人女娘说得更欢了,眼神偶有得色地瞥过宝嫣,不屑一顾地将头扭到一旁。
如此,即使宝嫣听不懂,也能感觉到对方嘴里吐出的怕不是什么好话了。
她正想着要如何解决这件事,倏然就见一旁的庆峰毫不留情地将手里的金刚杵高高举起。
刺客惊恐地睁大双眼,还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砸倒在地。
庆峰:“辱骂苏氏女,便是对我师叔不敬,看我不将你舌头割下来。”
他上前抓起刺客的头,在对方痛晕了的情况下,准备将人拖走。
是宝嫣叫住了他,“她说了什么?你听得懂?”
庆峰扭头,看向夜色下,背对着灯火通亮的房门,手无缚鸡之力,没人保护真的就要遭人毒手的人影。
他皱眉,“跟着师叔学过一些,不是什么好话,此贼在为她的主子抱不平,骂的多是说汉女比不上胡女之类的东西。还说了……”
说宝嫣一看就是早死的命,身形纤细瘦弱,不像好生养的,迟早死在产床上。
她来是替她解决痛苦的,送宝嫣早些归西,免了她受生产之苦。
就是后面这些话将庆峰给点着了。
可以说其他如何如何的是非,就是不能咒他师叔的血脉,无论是丧母还是早产都不行。
宝嫣听了一耳,哪怕庆峰后面还有话没说清楚,也明白了后面多是诅咒之类的。
庆峰请示:“我把她带走杀了?”
宝嫣听出他话中的示意微微一愣。
对陆道莲的这个下属,宝嫣早有所觉他其实很不喜欢自己,但没想到不过是因为陆道莲的一个命令,对方竟也充当起保护的角色了。
而且似乎拿她当陆道莲一般对待,连处置人都询问她的意见。
宝嫣还未想好怎么处置这个胡人女娘,至于杀了……她面露犹豫地道:“等等吧,我想想该怎么做。”
杀了这个胡女,兰姬那边定然也知道。
她都叫人这么下杀手了,宝嫣也舍弃了最后一丝同族之情,觉着是不是该趁此机会,抓着这个把柄找兰姬去算账。
她脸上的忧虑外露,心里分析着用哪种处置的法子对自己更有利。
正想着就听陆道莲的下属不解地问:“为何要犹豫?”
“牵扯太多,听说这次胡人里的那位将领是似密国的大王子,掌管军队……”
其实倒不是怕兰姬什么,只是总要考虑她背后真正有权有势能帮她出头的人。
庆峰:“她有大王子,你有我师叔,怕什么?”
宝嫣被庆峰的理直气壮给惊吓住了,她是家中女娘,有的权势不过是管家、财物、家仆的权利。
未曾感受过这种陆道莲留给她,能为她上阵厮杀冲锋的势力,这才是真正的法宝。
是给了她一把既能杀人,又能防卫的“刀”。
端看她怎么用了,且日后,少不了要将人情还回去。
至于怎么还,宝嫣似乎还不一定能还得起。
这种她不是一个人,不再势单力薄的感觉。
导致身上的血液不停涌动,明明夜里的风透着丝丝凉意,她却像被塞了一个手炉一般,热得发慌。
宝嫣:“通知晏家的人,就说我院里抓住了来路不明的刺客,想谋害我肚里的子嗣,危在旦夕……”
今夜注定是个未眠之夜。
身边的松氏和小观留意到,她说的是通知晏家的人,并未具体指是谁,这是要晏家所有人都知道有人谋害晏家的少主母。
夜深人静,本已落锁的院门被重新敲响。
灯火熄灭,光影暗下去的卧房再次点亮,书房晚宴上饮了不少酒水的晏子渊刚坐下不久,就听见屋外敲门的亲随传话,“郎君,出事了。”
在一众得到消息,披着外衣或急得连鞋履都穿错了,急忙赶到宝嫣院子里时。
庭中已经只剩五花大绑的胡女刺客,以及身旁宝嫣命人去请看守她的府兵。
庆峰等人不见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少夫人呢?她怎么样?”
骤然听闻消息,晏子渊浑身酒意都骇醒了大半,他双目仔细逡巡院子里的踪影。
“回禀郎主,少夫人受惊,人被扶回房里歇息了。”
得到府兵回话的晏子渊,浑身冷汗直冒的紧张感顿时减轻,他正打算进房瞧瞧宝嫣情况。
余光一瞥,留意到地上半死不活的刺客,观察到对方头上的伤,便误以为是府兵们做的。
正巧晏家的老君侯老夫人,和贤宁一行也刚刚好赶到。
晏子渊朝着房门走去,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有人在哭。
宝嫣一脸麻木地坐在卧榻上,她身边的乳母松氏,和常侍候她的婢女正在替她哭,时不时地抹下眼泪。
“女郎命苦……明明什么都没做,还要受这番折辱。”
“二女郎如今身份不同了,一朝变王姬,就觉得能高女郎一等,还派人刺杀女郎……”
“这晏家还有谁能为女郎做主?”
哪怕感觉得出,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下人,是故意哭给他听的,然而在看到宝嫣不言不语,平静到泛起忧伤的脸庞,被那双盈盈的美目轻轻一瞥后。
晏子渊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她,宝嫣不哭,看似镇定的样子,才是让人感到最难过的。
“你。”晏子渊哑着嗓子,问:“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