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到来让哭声一顿。
宝嫣轻声地回:“我没事。”
她应该慌乱、害怕,跟下人们一样,哭诉和愤怒的。
可是她正常到,就像遇刺的不是她。
就是这样,叫晏子渊估摸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甚至来时路上想好的说法,都在这一刻被完全打乱了。
晏子渊:“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你肚子……”
他试探地问,基于他已经没有生育子嗣的可能,现下晏子渊将希望全寄托在这个别人的血脉上。
这是能帮他维系颜面,帮他钳制对手的利益工具,还会是他的孩儿,他自然要重视一些。
宝嫣垂首,在晏子渊的注视下抚摸小腹:“它无事,就算我有事,也不会其他人碰它的。”
如有被看穿般,大概在宝嫣那里,认为在他心中子嗣比她要重要许多,晏子渊心虚解释:“我只是担心你,想请大夫给你看看,要是无事,开些安胎的药也是好的。”
“好。”
宝嫣答得干脆,她越是什么都不反驳,顺着晏子渊的意愿来,就越让人感到愧疚。
终于他往卧榻处靠过来,在下人往两旁退开时,晏子渊坐到了宝嫣的身旁,瞥见她露在外头的手,他把自个儿的也搭了过去。
宝嫣手背一热,她指尖轻颤。
终于有了些别样的动静,不像刚才那样,仿佛心如死灰般,眼珠惊讶地看向晏子渊。
不知是头热,还是酒意,晏子渊满眼欲望地盯着她:“是不是兰姬?她派人来欺负你?”
宝嫣知道晏子渊对她有念想,只是他攻于算计,加上不能人道后,儿女之情就淡了。
平日里只想着为他自己谋利,现下或许是喝多了,才没忍住暴露出来,他试探地将手搭在她手背上,另一只手放到了宝嫣膝盖上想要摩挲。
一股辛辣的酒气窜入宝嫣的鼻息里,她忍不住避开晏子渊,趴在榻沿上低头呕吐。
除了陆道莲,她并未对他以外的郎子触碰有半点好感,甚至晏子渊利欲熏心的眼神,哪怕用和对方相似的眼睛盯着她。
宝嫣还是能感觉出不一样,陆道莲碰她,她会忍不住心慌意乱,连迎视他的勇气都没有,脸上阵阵发热。
内心如有玉石乱撞,还会被他挑逗得发酥发软,在紧张中期待又迷茫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下一步。
但若是换成晏子渊,他掺杂着功利心的欲望,便如看似鲜亮,内里却发烂发臭的果肉一样。
“你……”
晏子渊被她的反应所惊,想宝嫣难道厌恶他已经厌恶到了如斯地步。
“夫君。”可当她干呕了一阵,吐不出来,再抬头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他时,晏子渊又想,他总不该比那个人差才对?
也许只是今夜宝嫣受了惊吓,身体不适才有这样的反应。
并不是抗拒他的接触,晏子渊睁着一双微红了的醉眼,“你怎么了?”
宝嫣掩面,愁眉不展道:“我难受……”
晏子渊:“是不是刚才我吓着你了。”
宝嫣哪怕不喜欢他的碰触,也摇了摇头,像有难言之隐,想提又不想提,欲言又止:“外面那个……兰姬阿姐……”
得到不是自己的触碰惹得宝嫣这么大反应,晏子渊的担忧和心虚顷刻消散,不能振起雄风,世上任何一个郎子都没有颜面,更何况是因此被家里的妇人嫌弃。
紧盯着宝嫣的面容,发现她脸上和眼里并未流露出对自己的嫌恶,晏子渊终于才放心地道:“她今夜派人来害你,我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晚宴那个时段,宝嫣还对他不假辞色,出言挑衅,现在瞧着仿佛拿他当做依靠的样子,令晏子渊倍感奇特。
怕不是她当时,被兰姬的出言不逊给惹怒了,无从发泄,才对他那个姿态的吧。
实际上,新妇还是娇弱需要被人怜惜的。
现下不就是,被突然窜出来的刺客,吓得花容都失色么。
感受到宝嫣需要自己,晏子渊激起一股雄性之气,他猛地站起来,“我去审她,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大漠的夜里,星辰漫天。
一行挂满琉璃灯的骆驼带着背上的人影,在黑夜中继续穿行。
晏家到现在还不知陆道莲离开了清河,出了城关,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在少有人知的北漠一角里,隐藏着一支强大而凶悍的势力,而今它所归属的主人正在前往的路上。
要恢复身份,需要有抵抗上京的力量。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杀回去,让京城里那帮虚有其表、攀炎附势之辈人头落地,还有在高位待有三十年满身腐朽味的那位……杀母之仇,是时候该报了。
这令人作呕的滔天权势,总算是有些用的。
还有那等在清河,等着他去接的新妇,看不清五官,只看清英秀轮廓的陆道莲,在一片如墨如蓝的夜空下,眼神锐利地遥望着来处。
微微扬起薄情的唇角,那勾动他爱欲恨憎的苏氏女,妄想摆脱他,关起门户过日子。
她怎么敢,怎么那么会奢望。
他才不会轻易放过她,他要带她去上京,去普诗弥的坟前,让那位不许他犯禁破戒的昭玄寺方丈看看,这是他亲手摘下的引诱他堕落的甜美果实。
她还在孕育,他们即将会迎来一个肖似他的更小的果实。
第61章
沙漠的石门打开,陆道莲的身影出现在盘踞了许多大大小小营帐的峡谷。
前来迎驾的将领入目便是他素白的僧衣,层层往上,一张无可挑剔冷清无暇的俊脸,眉眼深沉凌厉地直视下方,手持无比重要的信物,“磐涅将军,可还记得我?”
来人顶着烈日,脑海深处多年的记忆被不经意地挑动,瞬间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
从遥远的贵霜国而来的佛教圣女,跟随着朝圣的队伍,前往大汉宣扬佛法。
最后却被汉人王室的贵主看上,从此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
眼前正值青年,气度非凡的僧人,面容如同与他脑海中的人影重合,叫了他一声,“释无磐涅,汉人的国君想宠幸我,还答应会在这片土地上兴修一座最大的寺,亲封普诗弥为国师,你说我要不要去?”
“圣女想做汉人的妃嫔吗?汉人的后宫,听说是阴谋最多的地方……”
“我还没有想好,但若是磐涅将军不想我去,我会仔细考虑的。”
“圣女我……”
回忆的最后,是一双幽怨而失望的双眼。
……
“磐涅将军,在想什么?”
脑海中的画面如潮水般骤然抽离,所有属于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通通消失,剩下的化作眼前出挑的年轻郎子的脸。
当年,释无磐涅奉命护送贵霜国的佛教圣子圣女出使大汉,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汉人土地。
路上也因朝夕相处,与本国的圣女暗生情愫,只是未来得及道出心中情意,心上人便被汉朝国君看上。
为了能在汉人土地上扎根,有一座能供贵霜国僧人休憩,能安心弘扬佛法的寺,他国的圣女主动走进了汉人国君的王宫。
一年后难产生下一对双生子,其中一个便是眼前这位融合了汉人血统,身形挺拔高大的僧人。
另一个据说是被送到了世家之中,远离了王室,做一个锦衣玉食的望门贵子。
这么多年,血海深仇,只有这位被普诗弥亲自教导在身边的长子记得。
另一位怕是早已被汉人驯化,只顾着贪图享受荣华富贵,忘了自己的生母被人所害。
释无磐涅归还了信物,朝着陆道莲的方向,将手放在胸膛上,领着随他一同而来的亲兵,缓缓跪下行礼,相当于认同了陆道莲在这里的地位。
“圣子亲临,是有什么吩咐。”
“磐涅将军,我要回到汉人宫廷去了,在此只是路过,请你替我牵扯住北地的势力,让他们无暇分出精力支援上京。”
“汉人的国君病入膏肓,他在昏迷前写下遗诏,传位给我,但他的后宫和朝堂不答应。而我早已从他手上拿到了号令三军的兵符,只等京中放松警惕时,便率领大军杀回去逼宫。”
陆道莲:“如今,是时候该动身了。”
在临近秋冬日的时刻,从生存和防御上来说,人的意志是最薄弱的。
宝嫣出嫁,陆道莲从上京出发,暂离风波中心,等待将近半年多的时间。
他若是这时大举进军,无异于在这片土地上落下一片火球,谁还记得二十一年前的汉人宫廷,曾诞下过一对国君与佛教圣女的双生皇子。
后宫无主,宫妃们在背后的世家支持下,争权夺势,都想比谁先坐上皇后之位。
远道而来的佛教圣女毫无野心,更像一只飞入火堆里的飞蛾,入了国君的眼,得到了不输任何人的宠爱。
彼时后宫子嗣不丰,势力最大的夫人多年无子,便打起了虽然侍寝,却不肯受领嫔妃封号的佛教圣女的主意。
只等其诞下皇子,便会认领到她名下抚养。
可惜,中途出了差错,令人难产而亡。
为了不让他们落入对方之手,与那圣女一同来到大汉的圣子,买通宫人将双生子偷了出来,打算送往贵霜国抚养。
未料被宫廷中的侍卫察觉,一个已经在送出宫的路上,一个则被侍卫当场拦下,偷走他的宫人也被就地斩杀。
得知消息的圣子马不停蹄地赶到,祈求汉人国君,成全圣女的遗愿。
然而流有汉人王室的血脉,双生子最终还是被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一个可以不用认贼作母,被送给了有过一子,早逝却吃药弄坏了身子的长公主抚养。
一个被允许,放在眼皮底下,由当时的佛教圣子亲自养育。
此事因牵连众多,被宠幸和生下汉室血脉的圣女,未曾领受过正式封号。
所生的子嗣又被分别送人,隐姓埋名,哪怕宫中有过二子记录,在秘而不宣地掩饰和遗忘下。
也就极少人知晓,大汉王室还有两位皇子遗落在外。
如今陆道莲选择杀回上京,身份一出,势必会激起千层浪。
也好叫在清河的那个新妇看看,她的僧人夫君,也不是什么来路都没有。
许多年前,晏子渊去往上京,兄弟二人相认,得知双方都是汉朝王室血脉。
在普诗弥和晏家的主持下,陆道莲与他短暂地冰释前嫌过。
此后,两方一直保持往来。
陆道莲人在京中,受普诗弥教导,因姿容出众,成了趋之若鹜备受追捧的年轻高僧。
靠近圣主,时不时能得到皇恩的照拂。
而晏家有心拥护晏子渊,盯着京中高位,于是致力于拉拢讨好陆道莲,希望他能同样照拂一下这个阿弟,望得圣宠垂怜。
都知道他出家为僧,天性不够良善,被普诗弥视如恶果,严令禁止他作恶,期望他一心修行,事事向善,不得触禁犯忌。
有这一道约束,加上他已经出家了,便绝了争夺储君之位的可能。
由此期望,在普诗弥管束下的陆道莲在京中,能以高僧的身份,借着博取圣宠的机会,为兄弟晏子渊造势,方便时,还能为他们及时传递京中旁人所不知道的消息。
还许诺,若是晏子渊能登上高位,陆道莲的地位也将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景仰的存在。
大概是觉得晏家想利用他的心思无比有趣,陆道莲并未表露出丝毫自己对那个位置的想法。
甚至在贤宁以姑母的身份找上来苦口婆心,威逼利诱想要打动他时,陆道莲还表现得虽云淡风轻,却还是微微动容的样子。
贤宁:“宫中有四子七女,除了中宫所出的公主,其他皇子皇女出身皆不行,都是些小门小户。不是愚笨,就是骄纵,论天资,根本不如你兄弟二人。”
“可你又出了家,都怪普诗弥,教得你心中只有诵经念佛这等事。如今只能靠你弟弟,他没有约束,心怀天下,适合庙堂。你便帮帮他。”
“日后,若是你不想出家过着等清闲日子了,想还俗,看在兄弟的份上,他定然舍不得委屈你,给你一片富饶的土地,封你为王。”
封你为王。
这是多大的恩赐,陆道莲面上不显,心中的嘲弄如水一般,快溢满了。
他虚伪地答应下来,并未真的那么听话去帮晏子渊造势,但又表现出正在为此努力的模样。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年前,他着手恢复身份的动作被人发现,而宫中察觉到圣人有传位给他的意图,串联前朝大臣拼命阻止。
还想以莫无须有的罪名,将他拿下。
察觉到局势不妙,会陷入被动境地的陆道莲,便决定带上人马暂时从京中离开,寻一处没有危险的地方安栖,隔着距离纵观其变。
也恰恰是那时,晏家似对京中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于是派来书信邀他前往北地暂居。
经过利弊分析,陆道莲连夜起程从上京出发赶往清河。
数月后。
就在到达清河的同一日,陆道莲碰上了从南地过来送嫁的队伍。
开启了一段与晏子渊的新妇在一起的孽缘。
晏家。
侧室谋害少主母一事一出,宝嫣瞬间成了晏府所有人眼里运道不好的可怜虫。
好不容易摆脱灾星的名声,得到夫婿宠爱,怀上身孕。
如今庶出的姐妹,出走再回来,另外一个身份竟然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