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当然没有。
裴循很快有了不少动作,给奉天殿施压。
裴沐珩当然不会给裴循安然备战的机会,连夜便把柳太医一案透露给了秦王,秦王这个时候充分发挥了搅屎棍的本事,雄赳赳气昂昂赶赴奉天殿要见皇帝,左逍林当然不会让他进去,秦王不干了,借着天色刚亮,将此事闹去了文昭殿。
一大早聚在此处等着议事的官员顿时炸开了锅。
裴循被迫不得不入宫辩护,声称这是有人伺机诬陷,而这个人便是秦王。
两位王爷在文昭殿吵得热火朝天,裴循这人极有口才,把秦王不知从哪得来的线索一一驳斥,
“证据?秦王兄,凡事讲究证据,您去大理寺将那人带来文昭殿,让他拿出皇后陷害长公主的证据来!”
裴循既然知道真正人证在文国公手中,自然就不怕刘越的指控。
但秦王也不是好惹的,他还真就从大理寺将人提了来,有了徐云栖的画像,请高手易容一番,那人又将当年的事说的一板一眼,还真有不少朝臣信了大概,旁人不说,郑阁老当场跌在地上,昏厥过去。
至于证据,那假扮章老爷子的证人声称,
“开棺,请人去燕山陪政园开棺便是。”
开棺验尸尚需时日,且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再说了,都三十年了,棺椁里还能有什么站得住脚的证据?
等验尸结束,恐这边大局已定,裴循镇定自若,十分坦然道,
“行,那就开棺!”
裴循用这个态度,稳住了朝臣的心。
安抚过后,裴循疾步迈出文昭殿,这个时候,一心腹内侍匆匆行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裴循闻言整个人登时就怔住了。
内侍望着他迟疑的眉目,低声道,
“苏大人说,他就帮您到这了,接下来的路让您自个儿走。”
裴循白皙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下,忍不住虚虚握了握,连着嗓音也飘着几分不真实,
“她现在就在成国公府?”
内侍答道,
“是的,今日是云栖姑娘给文如玉看诊的最后一次,错过今日,再无机会了,苏大人已派了人手埋伏在成国公府内外,就等您的示下。”
裴循什么都没说,只一步一步沉重地朝午门迈去,迎面的寒风格外烈,跟刀子似的割在他面颊,他不知怎么上的马,那马也似乎十分灵验,就这么载着他到了成国公府。
府门前立着一人,眉目欺霜含雪,风姿如玉,正是工部侍郎苏子言。
裴循面色前所未有凝重,缓慢地从马上翻下,随后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
裴循目光越过苏子言,投向洞开的门庭内,十步一人,五步一岗,苏子言显然已布下天罗地网,只为留下徐云栖。
裴循深深闭了闭眼,挺俊的身姿在这一刻微微晃了晃。
他不知自己在迟疑什么,以他一贯毫不留情的作风,苏子言替他铺了路,他该是毫不迟疑的。
困住徐云栖,便彻底拿捏住了荀允和,没有比这更好更便捷的法子。
没有时间了。
裴沐珩已经去了燕府,显然是打算说服燕平与燕少陵,替他出兵夺嫡。
裴循就这样,带着坚毅的目色,大步跨入成国公府。
沿着中庭石径一路穿过正厅,后厅,直到垂花门,过了垂花门,绕过一座翡翠照壁,正院穿堂内传来一道敞亮的笑声。
“云栖,你瞧瞧,你打扮起来多好看,再别穿这些素净的衣裳了!”
紧接着,有人接话,
“我好心给你治病,你却拿我作玩笑,这些花花绿绿的头饰挂在发髻上多不方便呀!”
她嗓音还是那般轻柔,像是春日的花絮猝不及防滑过他心尖,一种莫名的渴望和悸动无可预兆地涌上心头,裴循脚步蓦地一顿。
他并不年轻,少时为了迷惑太子和秦王,也时常出入烟花柳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一瞬间的悸动意味着什么,他突然间就明白了。
明白脚步为何这般迟疑,明白一旦想到那个人,牵扯那个人,他总是忍不住多想一些,多思虑一些,甚至每见了女子,忍不住拿来与她做比……
明白了她未能与裴沐珩和离时的那种遗憾,明白了每每看到她忍不住多看一眼时的情不自禁……
原来如此呀。
裴循苦笑一声。
就在这时,门扉被人推开,一前一后迈出一双俏丽端方的女子,文如玉打扮完徐云栖亲自送她出门,
“就这么回去,好好惊艳惊艳裴沐珩,看他这高岭之花下不下神坛!”
文如玉话音一落,抬眸发现了裴循的存在,只见那寒风朔朔的穿堂内立着一人,那人身着绛色王袍,端得是朗月清风,松姿赫赫。
裴循眉目灼灼盯着徐云栖,只见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对襟镶边软袄,满头珠翠,一对剔透的红宝石耳坠,轻轻在她面颊处晃荡,衬得她肌肤如雪,眼如耀月。
第71章
漫天的雪花浇下来,覆在他面颊化作冰水,刺骨的凉意很快将他心底那抹躁动驱得干干净净。
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裴循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一点缘故后,他眼神反而更坚定了。
对于裴循突然出现在后宅,文如玉先是震惊,随后皱眉,
“十二殿下,您怎么到这来了?”言下之意是他过于冒失。
裴循依旧没有看她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徐云栖身上。
徐云栖对上他异样的眼神,脸上的笑意退去,眉尖蹙紧,明显带着防备。
这时一个高瘦的男子出现在裴循身后,他面庞白的发虚,一看就是犬马声色被掏空了底子,面上没什么精神气,正是文如玉的丈夫成国公成鑫。
他立在门槛外朝文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出来,十二殿下有话与云栖说。”
文如玉顿时大为震撼,看了一眼裴循冷淡的脸色,二话不说将徐云栖拉至身后,警惕盯着裴循,
“你们要做什么?云栖是我的客人,我视她为亲妹,若是你们敢伤害她,我跟你们拼命!”
成鑫闻言顿时气血翻涌,大步跨过门槛,三步当两步来到正屋廊庑下,对着文如玉吼道,
“你别犯糊涂,殿下的话便如同圣旨,快些让开!”说着成鑫便伸出手来扯文如玉,
文如玉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臂,拉着徐云栖往后退,“来人!”她四下张望,骤然发现院子里悄无声息,熟悉的婆子丫头竟一个也不在,心顿时滑入冰窖。
糟糕!
这是有人预谋!
裴循与裴沐珩之间的暗潮汹涌,文如玉并非毫无所知,眼下铁定是裴循想拿徐云栖做文章,以来要挟裴沐珩。
更令她惊骇的是,她丈夫成鑫怎么也牵扯进来了,她气得对着成鑫大骂,
“你个混账东西!咱们成国公府和文国公府从不参与党争,好端端的,你干嘛牵扯进来?我警告你,若是我爹爹知道了,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文如玉发现她说完这话,无论是成鑫抑或是裴循,脸色都没有半分变化。
不对劲。
猛然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仓惶后退,单薄的脊梁就这么撞在墙壁,身子吓得剧烈地颤抖。
这世上除了她父亲还有谁指使得动成鑫?
原来如此。
文如玉难过地哭了出来,“云栖,云栖,怎么办?”她慌张地握紧了徐云栖的手腕,使劲将她往身后藏。
裴循见文如玉吓哭了,立即出声安抚,
“如玉,你别怕,更别慌,我只是与云栖说几句话,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我呸!”
文如玉红着眼凶巴巴瞪着他,“你还算男人,就将云栖放走,堂堂正正与裴沐珩分胜负!”
裴循闭了闭眼没再说话,他只看了一眼成鑫。
成鑫脸一寒,抬手招来几名侍卫。
眼看屋檐上跃进几条身影,文如玉大惊失色,同时也气得面色发紫,
她绝对不能让云栖在她这里出事。
文如玉到底是将门之女,骨子里也有一股烈性,情急之下,她突然从发髻上拔除一支金钗,抵在自己脖颈,对着渐渐迈步过来的成鑫等人喝道,
“你们再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爹即便参与夺嫡,也不可能枉顾我这个女儿的性命!”
文如玉此举果然逼得成鑫等人止步不前,诸名侍卫面面相觑。
不过裴循也仅仅是皱了下眉,继续抬手下令。
一颗石子飞快击中了文如玉的手腕,她手中的金钗应声而落,紧接着成鑫往前一扑,就这样将文如玉给制住了。
文如玉气得大怒,一面对着他拳打脚踢,一面朝身后的徐云栖大喊,
“云栖快进去,快藏好!”
她眼眸深深窝成了一对漩涡,蓄着一眶绝望的泪水,哭得撕心裂肺。
徐云栖始终是冷静的,深深看了文如玉一眼,提着医箱飞快退身入内。
裴循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内,抬了抬手,成鑫半扯半抱将文如玉带了出去,其余侍卫将整个正院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率先靠近门扉,侧身躲在门槛外,猛地将门推开,只见徐云栖立在桌案后,手中的医箱被打开,俨然做了出手的准备。
侍卫意图闪身进去夺了她的医箱,为裴循制止,裴循绕了过来,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随后就这么堂而皇之跨进堂屋。
这间堂屋还算宽敞,正北的墙下摆着一条翘头长案,上头搁着些瓜果香烛,墙面挂着一副老君图,左右各有诗联,这幅画是已故老成国公六十大寿那年,皇帝御笔亲题的画作,成家将它视为珍宝挂在此处瞻仰。
长案往南摆着一张八仙桌,而徐云栖就立在八仙桌后,裴循慢悠悠踱步至她对面,坐了下来。
天光从他身后的窗棂倾泻而入,他神情背着光晦暗不清,只察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唇角似含着笑,
“云栖,我们来谈谈。”
徐云栖冷冷淡淡看着他那双手,脸上毫无惧色,“谈什么?”
裴循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道,
“当初这门婚事于你而言也算是被迫,如果让你自己选择,你应该不想待在王府吧?比起被人指指点点,我想云栖应该更愿意自由自在行医……”
裴循说到这处时,怅惘的眸色里掠过一丝苦涩,
“一日,你只需留在这里一日,等大局已定,你父亲还是内阁首辅,而你便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喜欢又如何,喜欢不意味着占有。
他着实可以等天下坐定,再将她带入皇宫,给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荣,可他不会。
放她自由,是他今日与她和荀允和谈判的最大资本。
徐云栖是只灵燕,她不该被束缚在宫墙,他从始至终,对这一点深信不移。
可是放手,对于一个习惯掌控,以未来帝王为目标的男人而言,何尝不是莫大的考验。
裴循暗自吸了一口气,驱逐出内心深处那点欲念,重新对她露出笑容,
“我裴循指天为誓,决不食言!”
可惜对面的姑娘显然不是一般人,她听了这话,也只是轻轻嗤了一声,旋即陪着裴循坐下来,笑容冷淡,
“十二王,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徐云栖笑,“我外祖父还在你们手里。”
这一点裴循事先也想到了,他叹声道,“我允诺,等事成之后,放了你外祖父。”
徐云栖仿佛听了笑话般,轻蔑掀了掀唇,“是吗?我外祖父可能握着你母亲杀人的证据,你愿意放他一马?”
裴循也料到她会这么说,笑着摇头,“等我坐在那个位置,你觉得这些事还算事吗?只要你外祖父将证据交出来,对于我来说,他便没有任何威胁了,况且,此事已被沐珩捅出去,百官均有耳闻,我要做的便是释疑,我已打算利用开棺,坐实熙王谋杀柳太医的罪证,不仅洗白我母亲,也乘势给熙王府定罪。”
“原来你都计划好了。”徐云栖凉凉道。
裴循静静望着她双目,问道,“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徐云栖没有接他这话,而是往窗外来回闪烁的身影望去,清澈的杏眼里缀满了冷色,
“我今日是离不开此地了吗?”
裴循肃然点头,“云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与我做交易,你没有任何损伤,退一万步来说,我与沐珩谁败谁胜,你荀氏父女均是稳坐钓鱼台。”
这个时候,徐云栖不得不承认,荀允和以内阁首辅之尊,以他多年在朝廷立下的威望与功勋,给了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她今日扭转局势的底气。
她敢孤身来此,倚仗的不就是这一点吗?倚仗裴循需要荀允和,不敢拿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