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游道,“只要你动手我就动手。”
副将趾高气昂一笑,往皇城指了指,“老子负责巡逻,这一带治安都归我管,而你呢,没有诏书敢动兵,你是要造反吗?”
他严肃地扫了一眼斩游身后的十几位禁军。
斩游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裴沐珩全副武装,兵分四路跃入荒园。
寒光乍现,暗夜无边。
文国公想迷惑他,他也依葫芦画瓢。
几路人马,清一色的黑衫从不同方向往湖心掠去。
文国公的主力一瞧这情形,辨别不出裴沐珩在哪,一时不知该将重兵压在何处,这一迟疑,就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武都卫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虎贲卫隔绝在外,里头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外头的武都卫弟兄都在唱山歌,气得斩游干着急。
文国公处处设伏,裴沐珩也招招杀机。
双方打得平分秋色。
裴沐珩的人渐渐汇成一处,将战线从东面压往西面,前方已被他们杀出一道口子,马上就可以沿着九曲环廊上桥救人。
文国公这边为首的将领瞅了一眼湖心正中的水阁,微露笑意,章老爷子就被他们绑缚在那一处,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裴沐珩送死。
然而出于他意料。
黑衣人虽然在竭力厮杀,可他们也真的仅仅是在厮杀,压根没有人往湖心岛去救人。
好像他们的目的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为首的将领再一次迷惑了。
这位裴三公子心思狡诈,真叫人猜不透。
于是他退出战场,悄悄循着石径赶回院子,文国公依旧坐着不动,甚至还在悠闲地收拾棋局,他在湖心岛布了最后一计,裴沐珩救下章老爷子的同时,也是他殒命之时。
战斗快结束了吧。
他这样想。
然而就在这时,守将再次满头大汗奔了进来,
“都督,裴沐珩没去救人!”
文国公双目一眯,这下彻底站起身,阴沉着脸问,
“那他在做什么?”
守将面颊抽搐了几下,不可思议地说出两个字,“杀人!”
“我们的人渐渐被他们压制,火引已点燃,他们不该迫不及待上桥救人吗,可惜没有,他们看样子是想将咱们屠杀殆尽。”
方才将人引去虎贲卫是陷阱,这一回且战且败,将人引去湖心岛也是陷阱。
裴沐珩还是不上钩。
文国公脸色一变,将棋局一扔,大步越过穿堂,折往湖心岛的方向,片刻,火光乍起,湖心岛上的线引离着章老爷子已经很近了。
他不信裴沐珩一点都不在意章老爷子,除非他还有后招。
文国公眼底翻腾着深思,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豁然转过身,往身后暗卫问去,
“十二王处可传来消息了?”
暗卫对上他寒霜般的面色,吓得连摇头,“还……还不曾。”
不妙!
*
成国公府。
裴循毫不迟疑对着徐云栖动手,两位侍卫扑过来,一人夺去了徐云栖的医箱,一人试图来抓徐云栖,徐云栖手中医箱被夺,没了趁手的兵刃,被迫学着文如玉的法子,飞快往后一退,拔出发髻上的玉钗,抵在脖子处,
“别过来!”
雪白的羊脂玉簪子,在暗沉的光色里泛出锋刃般的光芒。
裴循当然不能看着徐云栖死,他沉住气再次抬手,示意侍卫后退,他试着一步一步往徐云栖迈去,
“云栖,你这么做又是何苦?一日而已,明日的这个时候,一切见分晓了,你听话,别固执。”
裴循也极是狡猾,一面轻声安抚,一面不着痕迹遮挡徐云栖的视线,侍卫趁着这个机会,躲在他身后再次用了方才那招,射出暗器逼着徐云栖松了手,簪子坠地顿时碎成两半,而裴循也没有再给徐云栖机会,迅速往前一罩,毫不犹豫拽住了她双手。
飞快地将她身子翻转过来往墙壁一摁,锁住了她的双腕,而就在这时,一抹极细的刺痛从手指处传来,裴循甚至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股麻痹感沿着指尖慢慢往手臂蔓延。
裴循僵住了。
徐云栖得手后赶忙转身,将早藏好的弩机从身后花瓶处抽出,迅速对准裴循的眉心,语气冷静,
“你们主子已中了我的丝丝入扣之毒,解药就在裴沐珩身上,带我去见我外祖父,否则一个时辰后他便毒发身亡。”
两名侍卫顿露惊恐,狐疑地看着裴循,裴循身上已有不适之感,便知徐云栖所言不假,他面上的震惊之色渐渐褪去,转而生了几分懊恼,方才见她被逼得自刎,以为她是穷途末路,不曾想着了她的道。
得到了裴循的示意,其中一侍卫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另一人寻了个随时可以突击的角度,神情戒备盯着徐云栖。
寒风一阵阵拍打窗棂发出响动,似号角争鸣。
裴循手臂已麻痹了,他看着面前这玉柔花软的姑娘,她眉梢依旧是柔软的,语气也不咄咄逼人,可那股无可阻挡的架势,叫人拍案。
“所以,你孤身潜入,找你外祖父是假,接近我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对吗?”
看穿一切的裴循,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恼怒,他反而保持着风度,给与了对手称赞。
这个时候了,裴循还能谈笑自若,徐云栖也很佩服他这份定力,
“是。时辰不多了,咱们走吧!”
徐云栖抬手捏住他胳膊,抵着他后背往外去。
裴循在转身的那一瞬,低低笑出一声。
美人心,袖底针哪。
*
就在文国公变色那一瞬,院外慌忙掠进一人,准确无误将发生在成国公府的始末告诉了文国公。
文寅昌这一刻,愣在当场。
纵横疆场几十年,第一次失手,还是失手于一个年轻人。
而偏生在这时,那个年轻人隔着水泊,遥遥传来一声,
“文国公,是要十二王殿下的命,还是要在下的命?”
这个选择是毋庸置疑的。
将章老爷子交出来,换裴循一命。
文国公面沉如水,摆了摆手,示意守将前去放人。
他扭身往裴沐珩望去,夜色里,那道挺拔的身影被侍卫拱卫其中,面上覆着黑巾,眸色藏在阴影处,叫人瞧不真切。
文国公卓然立在台矶处,背着手遥遥与他对视。
这一局,一计套着一计,环环相扣,实在是精彩。
恐怕早在裴循拜访荀允和时,他们已定好了策略。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将徐云栖扔出来做饵,真真假假,混淆视听,掩盖她真正的目的。谁又能料到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这等巧妙本事呢。
在这场男人之间的角逐中,她是最弱的女子,却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更重要的是裴沐珩这份心机,处处料敌于先,将他和裴循每一步都算到了,战术变化很有层次,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地步。
“敢以妻子设局,沐珩胆色过人!”文国公赞道,
裴沐珩听了这话,心下苦笑。
他何尝舍得让徐云栖亲身涉险,那日为此事吵了一宿,是那丫头非要挺身而出,后来他们合计,此举是唯一能瞒天过海的法子,方冒险施行。
裴沐珩难道真的就比文国公技高一筹,非也,他赢在以下克上。
文国公被誉为当世之张良,站在高处太久太久,压根没太把一个年轻人当回事,就是这份轻敌之心,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文国公一直是他学习的榜样,他在仰望文国公算无遗策的本事之时,也摸清了这位的行事作风。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承让了。”裴沐珩朝他行了晚辈之礼。
文国公也曾教过裴沐珩骑射,是受得住这份礼的,而这时,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心底由衷生了几分佩服甚至忌惮。
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裴沐珩是第一人。
后生可畏。
“环环相扣,将计就计,你很出色,”文国公立在夜风里这样说,“但,还没有结束。”
裴沐珩当然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文国公真正的主力尚在南军大营,那是一个属于父亲熙王的战场。
片刻,守将将一浑身是血的老头扔给黑衣人,裴沐珩也将解药交出去,藏在裴沐珩身后的银杏赶忙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瘦骨嶙峋的章回,
“老爷子,是您吗?”银杏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从那覆满血污的面颊寻到了熟悉的轮廓,顿时失声痛哭,“您吃了大亏啦!”
而这时,那气若游丝的章回,艰难在银杏肩膀上睁了睁眼,干涸的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字,
“面圣……我要面圣!”
那个被他无意中发现,迫着他逃亡三十年的秘密,该要重见天日了。
第72章
徐云栖挟持住裴循时,成国公府火光冲天,燕少陵带着人冲破苏子言的围堵,闯进了后院。
火把如林很快将整座府邸照得透亮,而正中那姑娘,眼底眸色灼灼,映着晶莹剔透的两颊如同渡了一层霞色,有蓬勃之势。
有了燕少陵的掩护,徐云栖毫不犹豫将裴循交给苏子言,随后二人火速上马奔赴西华门与裴沐珩汇合。
徐云栖骑马速度比马车要快,先一步抵达西华门,荀允和早安排了大理寺少卿刘越在此处接应,刘越打算将老爷子以人证的身份送入皇宫,燕少陵将徐云栖交给刘越后,立即上马去城门与熙王打掩护。
徐云栖在西华门外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
她倒是料想过外祖父的情形,预先备了些参汤药水,银杏及时喂了老爷子喝下,未免徐云栖看了心疼,方才在马车上裴沐珩已亲自侍奉老人家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衣袍,银杏也替他擦拭了面颊的血污,处理了一番伤口,面庞看起来没那么触目惊心。
少顷,马车停下,裴沐珩亲自掀开车帘,与银杏一左一右搀着老爷子下车。
徐云栖一眼望过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见老爷子面颊交替着十几道伤疤,血痂覆满了额尖,险些辨认不出他模样来,那么高大清矍的身形瘦的似皮包骨,嶙峋佝偻,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外祖父!”徐云栖热泪夺眶而出,若飞鸟投林般朝他扑去,
章老爷子含着泪看着自小养大的外孙女,颤颤巍巍张开了双臂。
三年多了,这是他们祖孙俩分别最长的一次,隔着生死离别,隔着滔天大锅,隔着再也回不去的悠闲过往。
徐云栖就这么将他抱在怀里,曾经伟岸的身躯,宽阔结实的胸膛,如今只剩截截枯瘦的肋骨。
她心痛如绞,泪沁着血色望向幽深的苍穹,
“我要杀了他们!”
从未有过的磅礴恨意。
*
同一时辰,文国公文寅昌赶回文府,来到正室换上他那身象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朝服,他回得匆忙,屋子里并未点灯,借着廊外的光色匆匆穿戴,这时一人擒着一盏银釭从帘外走来,光芒从身后慢慢铺进,渐渐照亮拔步床东面这一隅之地。
文国公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豁然转过身。
文夫人立在拔步床旁,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是要替谁去卖命?”
不等文国公回答,她又笑,“是那个女人吧?”
那个藏在他心底足足三十多年的女人。
过去她不知是谁,眼下这等局面,她也猜了个大概。
文国公听着她嘲讽的语气,脸色蓦地拉下,冷着脸道,
“什么那个女人?你以什么身份这样说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掩了掩嘴笑出了声,“你多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她语气凉飕飕的。
他们夫妻俩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文国公平日都让着她,随文夫人如何嘲讽挤兑,他鲜少驳嘴,但文夫人提起‘那个女人’,他却不能容忍,他眼底冷色灼然,语气冷酷无情,
“我告诉你,你这个位置本该她来坐,而你们曹家,若非我提携,也无今日之荣光,你最好给我明白这一点!”
文夫人听了这话,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面庞像是僵硬的朽木,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神采。
她与文寅昌本是天壤之别,他年少成名,出身优渥,是上京城人人恨嫁的如意郎君,文夫人在议亲之时也从未想过能嫁给他,就在那一次宴席,她无意中结识了当时的文老夫人,老夫人提起在给儿子议亲,在场的姑娘各怀春心,她出身并不算好,自然是置身事外,而那一日回到府邸,家中长辈告诉她,文家相中了她,想娶她过门。
就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感觉。
她一宿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