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三个、两个……倒下的刺客越来越多,树下的打斗呈现一边倒之势,戈宁虽听得不真切,但知道夫君平安,心下放松。
恰在这时,细微破风声接连传来,是朝着她来的。
倏然间,戈宁意识到自己的藏身之处被刺客发现。
意外的,她竟不觉得害怕,甚至生出了果然如此的感慨,就好像……
轰的一下,似有关窍打通,戈宁的脑海中犹如惊雷炸响,遗失的记忆汹涌澎湃,几欲将她淹没。
戈宁情不自禁的战栗,冷汗密密麻麻的沁了一身,冷风吹拂,头疼缓解些许,戈宁撑不住了,身子软绵绵的倚在树干上。
“夫君……”我想起来了!
惊呼未能出口,黑点一样的阴影直逼她面门,戈宁瞳孔紧缩,四肢僵硬,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萧松烈攀上树冠,箭矢距她咫尺之远时,他一个闪身飞扑过来,挡在她面前。
“噗嗤”,泛着冷光的箭头扎进皮肉。
戈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血珠顺着眼睫滑入眼底,落在唇边。
戈宁反射性的在眼角轻抹,是模糊成一团的刺目的红,她不可置信的缓缓转动脑袋,眼前的深绿浅绿如水一样波动。
不甚清晰,但是她好像……能看见了。
“夫君?”戈宁望着指尖血液,声音虚弱的喊了一句。
满脸胡髯的面庞稍稍低垂,薄唇微掀,安抚似的应声:“我在。”
回应一声后,他掌心在树干上用力一撑,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借着力道反转过去,稳稳落在邻近的另一根树枝上。
萧松烈缓慢转身,留给她一个宽阔挺拔的背影。他俯视树下藏头露尾的宵小,冷笑,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冷冽气焰。
箭矢接二连三地急速射来,鲜血浸染过的长刀毫无凝滞地挥舞、斩断。
恍神间,戈宁好像回到了方家小院,那日刺客来袭,也有那么一人手持长刀,横身护在她身前,灼灼醒目。
厚重的耀眼的红,戈宁分不清是流进眼里的血液还是夫君随风摆动的披风。
不、不对!他不是方大勇!
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翻涌着蹦出来,戈宁骤然想起,她的夫君已经阵亡了。
戈宁震惊抬眸。
从背影看,男人约有□□尺高,身形健壮,后肩遭利箭贯穿,白色箭尾随他的胳膊颤动。
他厌烦了不停休的防卫,寻到躲在暗处的黑影,反手握住长刀向某处扔掷。
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不多时响起,旋即是身体重重砸在草地上的动静,至此,林子里再无一声异响。
戈宁眼睁睁看着树下细长的身影倒下,视线偏移,她看到了草地上七歪八斜的刺客。
而后,戈宁迟滞地抬头,看着身前那人一声不吭,不以为然的粗鲁拔下箭头。
勇武强悍,威势摄人,半侧过身时,戈宁终于瞧了个清楚,鼻梁高挺,五官深刻而刚硬,便是满脸络腮胡都挡不住眉目间四溢的煞气。
戈宁的心颤啊颤,这就是她唤了数月夫君的男人?
第51章
◎她甚至还放肆无礼的轻薄了他◎
混沌思绪愈发清明,戈宁便愈发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直勾勾望着飘扬的红披风,良久,陷入了呆滞。
戈宁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葬礼上曾对她出手相助的萧大人,是她不惜以身挡刀企图挟恩求庇护的镇北大将军。
她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管这数月他有多少次露出马脚,竟都不曾怀疑过夫君的真假。
戈宁偷眼打量,他和方大勇身形略微相似,络腮胡一样的细密扎手,其他……不管是说话的语气神态还是行事作风,甚至声势气度,无一相像。
戈宁不由苦笑,难怪他说什么为她好。
她的嘘寒问暖、撒娇埋怨、委屈可怜、软缠硬磨……就像笑话一样。
她甚至还放肆无礼的轻薄了他……
忆起这数月,戈宁羞窘难当,垂下脑袋,紧闭眼眸。
忆起那混乱的夜晚,戈宁无地自处,几欲昏厥。
萧松烈简单料理了伤口,回身看到戈宁神色萎靡,面颊似烧起来一般通红。
眉峰微拧,萧松烈轻巧地跳至戈宁身旁,蹲下.身,抬手欲要伸过去,看到手背猩红一片,他顿了顿,撩起衣摆擦去手上血迹后方才小心贴上戈宁的脑门。
还好,并非起了烧热。
萧松烈料想戈宁受了惊吓,此刻应是惊魂未定,再吹一会冷风,说不得要染风寒。
环顾四周片刻,他说:“夫人先留在此处等我片刻。”
他反手解下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戈宁身上。
浅铜色混杂了干涸血迹的手捏紧系带,在下颌处一番动作,打了个松松的结。
许是怕唐突了她,萧松烈一直束手束脚,显得格外笨拙缓慢。
戈宁迟钝回神,意识到他都做了什么,身躯微微一颤,不自觉的瑟缩逃避。
这人怎么能如此自然的称她夫人,还对她动手动脚!
萧松烈略觉奇怪但并未多想,看了看戈宁乌黑发髻,继续摆弄披风,还贴心的为她拢紧下摆。
戈宁暗自羞恼了一会,而后忍不住自嘲,怪谁也不该怪他。
是她以死相逼,害他迫不得已做了夫君的替身,带着她来到京城寻医问药。是她不知羞耻,百般纠缠于他,险些犯下大错。
若萧松烈真是心怀不轨占了她的便宜,那才是有苦说不出,说了也无人信。
戈宁望着他纵身跃下的背影,神情无比复杂。
她看着他抽回长刀,轻轻挥甩,刀锋上的血液洒落灌木丛中。
树下箭矢满地,尸体横斜凌乱,萧松烈提着刀漫步其间,刀刃拨弄刺客的尸体,或是补刀或是蹲下确认什么,然后捆绑手脚卸了下颌扔在一处。
戈宁还看到他后肩处渐渐被鲜血浸透,他却像是无所觉。
萧松烈隐隐感觉到有人窥视,转身查看时,只看到戈宁蹙着眉头撇过脑袋,窥视的感觉消散。
想了想,萧松烈挥舞长刀开辟一片平坦地,脱了胸前甲胄扔在地上,弄好这一切,他扯住藤曼借力飞上树冠中央,抱起戈宁二话不说跃下。
戈宁吓一跳,落地后轻抚胸口,“怎么不与我说一声!”
和眼盲的感受很不一样,亲眼看着自己从高处坠落,不止是身体上的不适,更有画面上的刺激,实在是吓人。
戈宁的娇斥脱口而出,说完,她身形微僵,抿起唇瓣缩了缩脑袋。
一时激动,戈宁忘记这人并非她夫君,言语间失了分寸。
萧松烈习以为常,并不见恼,放她坐在自己的甲胄上,拽起散开的披风重新拢住她。
他面不改色的说:“是我思虑不周,吓到夫人了。”
认错的话张口就来,这一点和方大勇别无二致。
戈宁想,错认夫君这事,不全怪她眼瞎心盲。
寻医问药的那段时日,戈宁不适应黑暗,心里的惊慌无法言说,控制不住脾气是常有的事,萧松烈全盘接受了她的坏脾气,却从未表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有时对她病情的上心远超戈宁自己。
许是因为眼盲,戈宁忍不住胡思乱想多加揣摩,对旁人的态度莫名的有着更加明晰的感应,他的冷淡疏离是真,包容忍让还有关心亦是真。
戈宁实在想不到,除了夫君方大勇善良脾气好的人,还有谁能这般忍着她顺着她,是以她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夫君早换了人。
思及此,戈宁更不好意思了,脸颊火辣辣的烫,双臂环紧膝盖,脑袋深深埋了进去。
她笃定,这一定是老天给她的惩罚,否则怎么不早不晚,偏在她几次轻薄了萧松烈后才让她恢复记忆。
戈宁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更是无法开口告知她已经病愈,不需要他配合做戏扮演方大勇。
萧松烈见她缩在披风里可怜兮兮,便道:“我去周围看看,很快回来。”
戈宁羞耻极了,越是逃避越是回忆清晰,她不想说话,脑袋小幅度点了几下。
萧松烈瞥见堆成小山似的黑衣刺客,到底不放心,摘下腰间匕首塞进戈宁手里。
“留着防身。”
戈宁低垂着脑袋,顺从地握紧了匕首。
尽管她有努力降低存在感可还是没能让萧松烈忽视她。
每听他多说一句话,戈宁便增加一份尴尬,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萧松烈皱皱眉,盯着戈宁细瞧了一会,然而想半天他都没弄明白戈宁这是怎么了,索性以她为中心,不远不近绕了几圈,捡来枯枝堆放在不远处。
噼啪声传来时,篝火的温暖也传递过来。
戈宁翘起脑袋瞥了一眼,赶在萧松烈察觉前埋了回去。
“委屈夫人陪我在此处稍等,成大带人赶过来了,晚些时候便能回去。”萧松烈撩起衣袍,盘腿席地而坐。
戈宁没吱声,思绪走偏,她又发现萧松烈与夫君的一处不同,夫君与她说话可不会这么文雅,更不会事事都向她解释清楚。
这么明显的差异,她为何到此时才察觉?
戈宁陷入了懊恼中,心底好似藏了一团浓得散不开的愁绪。
萧松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戈宁的沉默不同寻常。
戈宁似有所觉,浑身不自在,她脑袋一偏,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他。
萧松烈挠挠头,眉宇间的川字纹深如刀刻。
篝火噼啪响个不停,萧松烈迟疑一下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溪流旁,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帕子打湿浸润。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萧松烈折返回来,屈膝蹲在戈宁面前。
阴影笼罩时,戈宁嗅到了血腥味,来不及想些有的没的,萧松烈忽而捧起她的脸。
戈宁不知他要做什么,慌神片刻迅速垂下眼眸,避免与他四目相接。
只是这样视线难免要落在他的手上。
掌心粗糙,指节粗大,握刀的手果然不适合拿着帕子,违和又突兀。
她正走神,倏地,脸颊传来冰凉凉的湿润感。
他低声说:“这里沾了血。”
帕子覆在滚烫脸侧,萧松烈的动作极轻极慢,缓缓擦拭额角、鼻尖、下颌。
痒得厉害。
即便是在假扮她的夫君,也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吧!
羞耻心猛烈冲击着五脏六腑,戈宁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帕子,语气拘谨又急促:“我自己来。”
然后半侧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萧松烈想,她一定是生气了,是气他的隐瞒还是气他差点连累她再一次受伤?
萧松烈尝试揣摩她的想法,但一无所获。
戈宁捏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擦,擦了一会,萧松烈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她身后,没有离开的打算。戈宁耳根子一烫,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擦脸。
帕子在她手上数次翻折,擦得脸蛋刺痛,戈宁差点装不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掩盖在噼啪声下的轻叹。
不多时,笼罩着她的阴影挪开,火堆有被拨动的声音,随即是几根枯木砸进了火堆,焰火噌的一下高涨,周遭好似一下子亮堂起来。
戈宁松了一口气,脊背微弯,赶紧收起帕子。
这时,萧松烈突然起身,再次走到溪流边。戈宁没能忍住好奇心,余光偷偷瞥了一眼。
水光粼粼,萧松烈脱下布甲随手丢在岩石上,露出一身匀称腱子肉。
“嘶啦”一下,他从衣角扯出一长条布沾湿,囫囵擦洗伤口,肩颈手臂的肌肉随动作膨胀、起伏,充满了力量。
转过身,血洞一样的伤口跃入眼帘,鲜血混着溪水滑过紧绷脊背,没于精壮腰身。
萧松烈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触目惊心的伤疤极具压迫感,而她所见的这些,她都曾亲手触摸过。
霎时间,戈宁面红过耳,呼吸急促,她腾的一下起身,踉踉跄跄跑开。
刚迈出步子,戈宁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止住,佯装淡定的坐回去。
是了,她现在是个瞎子,失忆的瞎子,她什么都看不见,不应该有任何反应。
戈宁捂着脸,听着哗哗水声,一动不敢动。
她不由得想,假扮她夫君,应对她无礼纠缠时,萧松烈是不是有过和她一样的为难与羞耻。
作者有话说:
戈宁:就很社死!
第52章
◎亲密得过分◎
萧松烈止住后肩的血便穿回布甲,迅速回到篝火旁。
一坐下,萧松烈下意识去瞧戈宁,正瞧见她托着红彤彤脸蛋,红唇紧抿,眉心差点拧出一朵花来。
沉吟一会,萧松烈问道:“怎么了?”
戈宁紧闭眼眸,心脏怦怦狂跳,不知过去多久,耳边传来萧松烈的声音,她保持着僵硬坐姿,不敢抬头,不敢吱声。
戈宁反应着实古怪,萧松烈难免多想,遂挪到她身侧。
上下打量寻找一番,他又问:“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萧松烈想了想,自马车里失手让她磕着脑袋,后来他便格外小心谨慎,一直将她护在怀里身后,避开所有刀枪剑戟。
萧松烈不敢吹嘘什么万无一失,但绝不会疏漏到令她负伤。
可戈宁的神情分明像是在忍受痛楚一般。
萧松烈疑惑一会,不由反省,戈宁到底是身子纤弱,躲避刺客追击时他们在林中急速穿梭,或许是在此时有他顾及不到的地方,这才害她受了伤?
“受伤了为什么不与我说?”萧松烈厉声说道。
说着,他伸手去解戈宁身上的披风,好让他知道到底伤了哪里,重不重。
戈宁吓得差点跳起来,忙捂着领口躲,边躲,她边羞恼的说:“你这是做什么,我没受伤!”
萧松烈不太信,但戈宁否认了,他不好摆出强硬态度逼迫。
他退了一步,和缓语气:“是我会错意,夫人莫怪。”
戈宁见状一怔,不禁怀疑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我只是、只是……饿了!”戈宁灵机一动,随口胡诌为自己辩解,说完她还重重点头,“都怨你,非要让我想晚膳吃什么。”
萧松烈从善如流:“夫人说的是,怪我,我去猎些兔子野鸡来。”
戈宁本就是随口一说,见他信以为真并打算付诸行动,险些哽住。
缓一会,戈宁弱声弱气的说:“这……倒也不必。”
使唤大将军为她打猎,戈宁真没那个胆子,何况她也不好意思折腾一个伤患。
萧松烈自顾自起身:“不会走太远,夫人唤我一声便能听到。”
“不许去!”戈宁急呼出声,临时想了个蹩脚的借口阻止:“……我、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