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封妖镜的幻象, 是真实的宣州。
段玉螺抬起手中的灵剑, 将剑柄上雕刻的纹路展现给守城的兵卒:“鸿元仙门猎妖,惊吓了诸位,实在抱歉。”
“是、是剑仙!”一个年纪稍小些的士兵低低欢呼了一声,“剑仙平安归来了, 可是将城中邪祟都诛灭了?”
算是吧。
封妖镜中的三千小世界皆尽融于妖皇秘境,从此三界再无人能寻到他们的踪迹。那些作恶的妖,不会出现在凡界害人, 他们会永远生活在秘境中,天光墟会将妖皇的萤石供给出去,供养他们,直至秘境消亡。
段玉螺垂眸轻声应“是”。
于是紧张注视着她的士兵们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很快便有人牵来快马将这个讯息急报城主府。
“昭昭,”孔龄襄摸了摸少女的发鬓, 替她扶正发带的蝴蝶结, “我要走了, 待仙门事毕, 来妖族做客吧, 簌簌会很喜欢你的。”
昭昭乖乖点头:“孔姐姐再见。”
“后会有期。”
送走孔龄襄后, 段玉螺看向容韶卿和他背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唐挽秋:“容师兄, 劳烦你照顾唐师姐了, 城中东三街上的那家云来客栈老板是信得过的人, 容师兄若不嫌弃,可以先去歇歇脚,待唐师姐醒转,还需师兄多劝导些。”
容韶卿颔首。
段玉螺又看向昭昭,小姑娘牵着谢浔白的衣袖,似乎极为依赖这位声名远播的少年医修。
段玉螺与谢浔白不熟,准确些来说,应当修仙界的修士都与他不熟,即便是药神谷的弟子,即便是被他救治过的人。
传闻他冷心冷情,救人时仿佛手里握着冥界的生死簿,曾有人玩笑说,黑白无常勾魂迟到了,谢浔白也能准点将人送走。
年纪小的修士人云亦云,但身为鸿元仙府的小半个“老人”,段玉螺深知他的凶名并非空穴来风。
十年前,药神谷的大师姐在历练途中骤然病逝,她带出去六个药神谷弟子,除她以外,属谢浔白医术最高,但同行的弟子后来说,谢浔白是眼睁睁看着大师姐犯病死去的。
药神谷大师姐生来多病,她本是凡界帝姬,若非为了续命,是断不会入仙门守清贫的。她久病成医,常年贴身备着救命的灵药,偏偏那一回她将最后一枚治哮症的药赠给了一个孩子。
那种药药材并不难得,只要谢浔白愿意,他可以即刻祭鼎炼出一炉,可他偏无动于衷地看着大师姐痛苦挣扎,面色由青紫到灰白。
大师姐的尸体抬回药神谷后,脾气最好的老谷主发了好大一通火,谢浔白被他罚跪在山门外整整三日,老谷主给了他两个选择,被逐出师门,抑或下山历练七年。
谢浔白选了后者。
他七年不回药神谷,一个被仙门放逐的弟子,身怀灵丹妙药,自然成了被无数散修觊觎的香饽饽。在所有人都赌他会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时,他却仅凭开光修为,在如狼似虎的散修截堵中坦然行走凡界。
于是关乎他的流言,从最开始的“嫉恨大师姐见死不救”朝着越发荒谬的方向发展,譬如说,如今还盛行的一种说法――谢浔白其实是个毒修,那些追杀他的散修便是被他一把药粉药晕,抓起来试毒的。
不然怎么解释他入门数载,医术便精湛得让大师姐也折服不已,以及明明只有开光修为,却能毫发无伤地从元婴乃至合体期高手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呢?
流言多有不实,谢浔白却是实打实因为大师姐的死被药神谷流放了七年。
但既然昭昭信他……段玉螺揉了揉昭昭的脑袋:“我去接祁师兄和念娇,午时后,我们在城外桃花林汇合。”
“好。”
目送段玉螺离开,昭昭扯了扯谢浔白的袖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找封妖镜的碎片呢?”
语调是疑问的,神色却是雀跃的。
谢浔白一眼便看穿她的小算盘,含笑反问:“要去哪里呢?”
昭昭抿起唇,一双圆眼弯了起来,一点也没有被谢浔白拆穿想求夸夸的局促,她掰着手指头分析道:“流云带着我们从宣州城上空飞过的时候,我们看得真真的,封妖镜的灵力几乎影射了整座城。
段师姐说,他们在城中心一位富商家中发现很重很重的妖气,却没有找到妖,反而稀里糊涂地被妖气引入封妖镜,故而猜测城中屡屡失踪的人应当都是被妖气幻化的景象迷惑,自行进入封妖镜,成了那些恶妖恢复元气的口粮。”
昭昭掰完手指头,又开始盯着谢浔白看。、
谢浔白不由失笑:“嗯,说得对。“
昭昭这才心满意足,继续说道:“封妖碎裂四散,我们可以先找到镜心,再以镜心召唤其余碎片,不过,我们要快一点,等太阳下山,封妖镜的灵气丧失,这个法子就行不通了。”
昭昭转身指向城中心的高塔:“出发!”
谢浔白任由她牵着往富商家中走去。
封妖镜的灵气比昭昭想象的还要浓郁,还没走到富商府邸所在的那条街,她便已嗅到了清正的灵蕴。
可经由妖祸一事,素来惜命的富商老爷连夜请了几位有几分道行的老道士回府坐镇。这群老道士修为不行,但也算见过好东西,封妖镜碎裂后,便被他们巴巴地翻着草皮找出来献给富商老爷。
昭昭在花厅里和抠门的富商老爷磨了半天嘴皮子,才终于用一块天外陨铁和一枚龟元丹买下镜心。富商老爷以为自己赚翻了,开心之余,顺便卖了个消息给昭昭。
封妖镜是他从一个修士手里收来的,那修士身穿白衣,模样清隽,也不要他的钱,只说是投缘,喝了他一盏茶,将封妖镜赠给了他。
昭昭当即用她那蹩脚的画技画下蓝i的容颜,谢浔白一脸无奈地看着宣纸上那个眼睛用两点墨水替代的画像,静待富商老爷说不认识的时候,替这只过分自信的小白泽挪一挪她笔下歪斜的的线条。
不料老爷举着老花镜片观摩了半晌,一拍大腿激动极了:“对对!就是这位高人!小剑仙画得可真像啊,这衣服上的祥云暗纹,这扇面上的‘风流’二字,还有这耳朵上的坠饰,简直一模一样!”
谢浔白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昭昭关切地看过来:“谢浔白,你怎么了?”
富商老爷极为上道:“可是茶水太烫了?还是您不喜欢这碧螺春,来人呐,将府里顶顶好的茶叶拿出来!你们怎么办事的?这是贵客,怎能用碧螺春就打发了呢!”
谢浔白赶忙摆手:“无事。”
昭昭不放心地盯着他,见他神色平淡,似乎当真没事,这才低头卷起宣纸。
谢浔白放下茶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昭昭的侧脸,心底冒出一股奇妙的直觉。
――白泽似乎更黏他了。
算……好事吗?
从富商府邸出来,昭昭的手又悄无声息地揪住他的袖子。
高塔之上,风来凛冽,她的发带拂到他脸上,泛起丝丝微微涟漪般的痒意,谢浔白偏头躲开,凝视着晃动的穗子片刻,他伸出手,将发带拢在掌心。
昭昭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她正小心地将镜心放在布置好的法阵上,掐诀点亮法阵,七道光束在城中各处亮起,法阵中灵蕴大盛。昭昭眼睛一亮,催动阵法将另外七块碎片召回。
她将碎片拼起来确认没有遗漏后,利落地将它们扔进布袋中打了个死结,丢入乾坤袋。
宋涛恩仰面躺在乱七八糟的锅具上,金色绳索勒入他的皮肉,他如今什么都做不了,神息化作的缚仙索天生克他,莫说挣扎,即便是大喘几口气,也会被收紧的缚仙索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合着眼竭力维持气息平稳,然而天不遂他愿,才安稳不过几刻钟,头顶便又飞下来一样东西,正正好砸在他的脸上。
那东西用布包着,但锋利的灵息落在他脸上,瞬间便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闷哼一声,身上缠裹的缚仙索再度收紧。
宋涛恩确定,昭昭是故意的。
那么大一个乾坤袋,往哪扔不成,非要往他脸上扔,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扔些东西进来,什么吃不完的枣糕,小孩子的拨浪鼓,画满丑陋小人的宣纸,他忍了。
但为什么会有虫子!虫子!
白昭昭怎么什么都往乾坤袋里塞?!他依稀听见她和谢浔白说,虫子可以炒来吃?
很好,是他没有真正了解过的小师妹。
这一回栽在她手里,不算冤。
宋涛恩咬牙切齿地偏头避开耳侧蠕动的菜虫,灵息盘桓在他脸上不去。
那是昭昭从乾坤袋的另一面提出来的灵息,宋涛恩那么大一只男人,昭昭挪不动他,只好把他塞进乾坤袋,但未免他窒息而亡,她十分贴心地给他炮制了一个存活的小空间。
应该够他活着回到天衍仙门的。
宋涛恩闭上眼装死,心底将这几日发生的每件事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嗤笑了一声。
未到终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作者有话说】
昭昭:画像嘛,像就行啦,管他画出来是一个人,还是一坨人。
谢浔白:……是我从未想过的。
明天中午见~
第60章 贪心
◎如果她希望的话◎
天穹一碧如洗, 昭昭趴在云舟的船舷上,云气从她伸出的手臂上拂过,她支着脑袋看云舟下的风景, 身后的船桅旁,仙门弟子面色板肃, 整齐地看着昭昭的背影。
“宋涛恩被昭昭师妹一柱子抡晕了?”祁越泽颇感意外地挑眉, “啧”了一声,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他……”
虞念娇瞥了他一眼,祁越泽抿起唇, 摸了摸额角,乖乖闭了嘴。
“我从未听闻有人可以窃取他人命数。”
唐挽秋面色惨白,她消耗太过, 内伤未愈,本来段玉螺和容韶卿商定,待她伤好,将掌教遇害一事细细盘剥后再做打算。不想她醒来听闻宋涛恩之事, 执意要与昭昭同行。
她缓了缓,道:“听容师弟所言, 他的实力似乎足以力压鬼将厉渊, 他到底是谁?”
“不管他是谁, 只要入了我天衍仙门, 犯了错, 都要受罚。”虞念娇看着矮桌上的乾坤袋, 嗤笑一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 也真是难为他, 收罗了这么天材地宝,明明早已可以碾压我们这群人,却还要陪我们做戏,强行将境界压在合体。”
“所以我们现在该担心,他若反抗,修仙界中,是否有人能制住他。”段玉螺忧心道。
一时无人搭腔,合体与大乘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他们这些小辈自是指望不上的。
修仙界这些年虽不济,但各仙门中还算能请出几位大乘高手,可偏偏唐挽秋说,鬼将厉渊在宋涛恩面前都要甘拜下风……如此看来,就算将那几位隐退的老祖宗都请出来,也未必是宋涛恩的对手。
众人的视线又落到昭昭身上。
……所以,她一个刚突破的金丹,是怎么一柱子把人抡晕的?
段玉螺看看众人,又看看昭昭,欲言又止。
这丫头委实心大,看完云舟下的风景,又牵着谢浔白的衣袖和他咬耳朵,云舟上愁云惨淡,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而谢浔白……他眉眼微垂,顺从着昭昭的高度偏下头,似乎听到极为有趣的事情,他樱色的唇勾起,与昭昭亮晶晶的眼眸相得益彰极了。
虞念娇揉着眉心:“我已经传信给师尊了,他老人家什么也没说,只让我们快点把宋涛恩带回去。”
“怎么说都是他老人家精心培养多年的大弟子,如今出了事,恐怕心里不会很好受。”祁越泽道,“师尊闭关,我传信给执法长老,他已经动身前往天衍仙门了。”
虞念娇点了点头,叹气道:“事关各仙门的灵宝,修仙界又该不安宁了。”
“昭昭,”她问道,“你把宋涛恩放在乾坤袋,不会闷死他么?”
“不会啦,”昭昭摆了摆手,眼见云舟即将抵达天衍仙府,她打开腰间的乾坤袋,将狼狈不堪的宋涛恩放出来。
比起刚进入乾坤袋时的模样,现在的他更加凄惨了,也不知道他在乾坤袋中做了什么,缚仙索勒得极紧,皮肉薄些的地方,已然裸|露出森然白骨。
段玉螺心肠软,她只看了一看,便有些不忍地撇看眼睛。
但饶是如此,宋涛恩哼都没有哼一声,他看起来气定神闲极了。
昭昭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不害怕吗?”
“害怕?”宋涛恩勾起唇,“只有弱者才会害怕,我也曾一无所有,不过从头再来罢了。”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掠夺他人有的东西吗?
天衍仙门的山门近在眼前,已经有弟子收到消息,纷纷御剑前来迎接。
昭昭没有再多说什么。
云舟归港,虞念娇同师弟师妹打过招呼后,便与祁越泽一道带着宋涛恩前往主峰大殿。
“我们也过去吧。”段玉螺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他们不清楚,恐怕说不明白。”
鸿元仙府的弟子已经乘坐另一艘云舟回去了,抵达天衍仙门除了天衍仙门的弟子,便只有执意要来的唐挽秋、受焚月宫宫主所托照顾唐挽秋的容韶卿、朝华寺那两位佛修,以及被昭昭扒着不放手的谢浔白。
“也好,”唐挽秋咳嗽,“如今宣阳教只有我在外,身为大师姐,一些事情,我也算做得了主。”
容韶卿耸了耸肩,表示他随意。
无清合掌道:“贫僧本不该插手天衍内务,但事关朝华寺秘境灵宝,住持师父传信,授意贫僧可暂代朝华寺与会。”
“那药神……”段玉螺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四周哪里还有谢浔白的身影。
山峦间一道流光远去,昭昭带着谢浔白溜之大吉。
宋涛恩已经抓到了,至于仙门会怎么处置他,她才不管,她要带谢浔白去后山看瀑布。
日光在水汽间蒸腾出彩虹的颜色,昭昭脱了鞋袜踩进水池中,她坐在石头上,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谢浔白坐过来。
待谢浔白敛袍坐到她身边,昭昭架起结界,在他没反应过来前,“啪”地捧起他的脸,拧眉:“变!”
谢浔白脸上的皮肉被昭昭挤了挤,他有些不解:“变什么?”
“变天道。”昭昭道,“过了大半日,还是难以相信你会是天道。”
她放下手:“我还以为若有朝一日,天道心血来潮要到凡界走一遭,会化身成一个老头子。”
谢浔白哭笑不得:“为什么?”
“因为天道与三界同寿,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爬上天极道,天道化身成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爷爷把我打下去,说我让阻拦他儿子飞升。”昭昭拖着下巴恹恹道,“我知道这个梦是假的,但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天道不是一个老爷爷。”
谢浔白无奈极了:“我让你失望了?”
昭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有点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