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随岐兵南下,看过岐人屠了许多城。暴虐是他们的天性,但三叔可知道,为何他们不屠沥都府?”
枯坐许久,直至茶凉,谢铸才平静道:“船舶司中的造船图纸,已经被我付之一炬。”
聪明人之间过招,从不需要点破太多。
沥都府是造船重镇,专门设有船舶司。
岐人的祖辈发迹于长白山山脉一带,他们身材魁梧,精于骑射,却不善水战,不会造船。而昱朝如今的仅存势力都南渡到了金陵,一旦岐人攻到南方,水系纵横,交战必定吃亏。
所以岐人必须尽快造出自己的龙骨船,培养自己的船员,这也就成了沥都府最有价值的地方。
在沥都府里,岐人得用怀柔政策收买人心,若非到了城民抵死相抗的地步,岐人不会选择屠城。
抓谢铸,并不仅仅是细作的出卖,更是为了能控制船舶司,造出龙骨船。谢铸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于是在岐人入沥都府当日,便将所有造船图纸都烧了。
他已言明自己的立场,但谢却山仍要扮演那个说客的角色。
“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岐人想造船,还得倚仗船舶司的上下齐心,但船舶司里那些匠人和文工,着实不好管束,三叔若愿意在此事上相助,勾结秉烛司的事,可一笔勾销。”
“砰”一声,衣袖一拂,杯盏碎成一地,茶沫四溢,沸洋洋一层白霜。
“谢却山,士可杀,不可辱!”谢铸已是满脸的怒意。
谢却山也已料到他的反应,纹丝不动。
“三叔,这么多年,我当您身上的锐气都被磨平了,没想到您还是这么意气用事。”
谢铸在汴京为官的时候,主张推行新政,极力反对朝廷割地求和,同一众新党一起被排挤出朝,才被贬到沥都府船舶司为知监。
这些年谢铸远离朝政,好似闲云野鹤,野心全无。
“再软的一摊泥,也有铸到墙里、矗立着的一日。”谢铸面色冷凝。
“三叔,龙骨船与陵安王,岐人都势在必得,”谢却山平静地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岐人的耐心有限。脊梁再硬,也是要被打碎的。”
——
谢却山离开牢房,外头倾泻的日光轧入眼底,有些刺目。
他眯了眯眼,看到贺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主人,太夫人……怕是要不行了。”
此时,望雪坞里已经乱做了一团。
谢铸与谢钧一母同胞,本就是太夫人最疼惜的小儿子。谢氏族人散落在天南地北,能日日在太夫人跟前尽孝的,也就只有谢铸。他对太夫人的意义不言而喻。
如今他被岐人下狱,谢钧又被软禁在后山,本就旧疾缠身的谢太夫人一口气没喘过来,病危了。
松鹤堂外已经守了满府的女眷。
府里的大夫们抱着医箱进进出出,各色药材流水般送入松鹤堂,也未听什么见好的消息传出来。
南衣站在女眷之中,左顾右盼,疑心谢穗安为何迟迟不来。
她一大早就被女使们薅起来拉到松鹤堂外,本以为能在这里碰到谢穗安,好借机提醒她小心岐人的圈套。但她一直不露面,莫非是直接去行动了?
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打转,南衣看到了一张有点陌生的脸孔。来谢家这些时日,后院里的人她都认了个七七八八,但这个少女,平时很少见到。南衣才想起这应该就是谢铸的独女谢照秋,先前在谢衡再的葬礼上有过一次照面。
谢小六提起过,说秋姐儿是个画痴,一心埋在纸墨之间,不爱出门,更不爱与人打交道。
秋姐儿看上去确实与旁人有些不同,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枯树下,宽袍衣袖上沾染了几点没洗净的墨色,她离人群隔了一些距离,偶尔目光与人群交汇,会露出一丝小鹿般的怯意。
谢铸在家的时候,应该把她保护得很好吧,她清澈得似是一泓深林里的清泉,可现在谢铸出了事,此刻她便成了一个在这世间独自惶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仿佛这世上随意一粒尘埃都会像山一样落在她身上。连南衣都对她生起一丝怜惜之情。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南衣抬头,见是谢却山来了,心里更觉不妙。若是被谢却山发现六姑娘不在,非要派人去寻……谢穗安又正在执行什么任务,被抓个正着,可就完蛋了。
提心吊胆了须臾,好在谢却山只瞥了一眼人群。他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她隐约觉得他似乎是专门看了她一眼,但仿佛又只是错觉,他便匆匆进了房中。
南衣又咯噔了一下,谢却山这个大罪人现在去太夫人跟前,那不是火上浇油嘛?
她自然是盼着太夫人病情能有好转,那她就不必守在院子里,能去寻谢穗安了。岐人用三叔做诱饵抓秉烛司党人,这个消息她必须尽快传给谢穗安。
南衣踮着脚望去,只能透过窗纸上的人影隐约瞧见他入了内室。
太夫人尚有一丝意识,见到谢却山来了,用力张了张嘴,大约是喉中卡着一口痰,只能发出呀呀的破碎音节,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却山握住了她苍老的手,却是一言不发。
太夫人着急了,但她动作的幅度已经变得极其微弱了,她只能望着他,眼里含着祈盼的浑浊的泪。
谢却山知道谢太夫人想说什么,她想求他给句不杀谢铸的承诺。
但他给不了。
“奶奶,”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您得活着,我才不敢动三叔,您若死了,没人再护得住他。还有秋姐儿,也不会好过。”
谢太夫人的瞳孔缓缓放大,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夫们见情况不妙,立刻围上去施针。
谢却山自觉退到角落,药草烟气熏了一身,他就这么如孤魂一般立着。
……
这一日过得格外煎熬漫长,直至日头西斜的时候,松鹤堂的那扇门才从里面打开。
谢却山走了出来,兀自疾步离开。
没人敢拦他,可众人脸上都写着茫然和急切,想知道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紧接着太夫人身边的女使就出来了,说太夫人已经渡过了难关,但还需静养。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有序散去。
秋姐儿仍这么立在树下,目光似是空洞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南衣多看了她几眼,本想上前搭话,但想着眼下还是找谢穗安的事情重要,便匆匆离去了。
南衣找了女使们问,却都是一问三不知。六姑娘一直都是来去自由,不受管束,能干涉她行踪的人屈指可数,纵然今日没出现,大家也并不觉得很奇怪。
最后,南衣总算从一个出门买药的小厮嘴里打听到,他好像看到六姑娘进了花朝阁。
花朝阁是沥都府中最负盛名的酒楼,达官贵人们在此宴客,穷天下之珍馐美酒,极尽奢靡,一桌席面甚至能高达千钱。
南衣也想不透谢穗安为什么要去花朝阁,但只能硬着头皮先去打探打探。
上了街,才发现街头已经翻了天了。
谢铸是沥都府中德高望重的儒师,他无端被抓走,在文士之中是件大事。船舶司所有的工作全都停了,工匠和太学生们聚集起来上街为谢铸请愿,试图逼知府出面让岐人释放谢铸。
岐人是和平入城的,明面上与知府共管沥都府。太学生们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知府还能在岐人面前卖点面子。但黄延坤压根不出来见这些儒生们,他们只能在街头闹,闹得满城风雨也无济于事。
南衣没心思留意太学生们的主张,逆着人群闷头走,只想快些找到谢穗安,刚走到半道,却发现请愿的人群竟朝着花朝阁的方向来了。
她茫然地抬头,看到一辆豪华的马车在花朝阁门口停下,本该在牢里的谢铸此刻却穿戴整齐地从马车上下来,在几个岐人的簇拥下被迎进了花朝阁。
岐人宴请谢铸的排场很大,清场整个花朝阁,今日只宴一桌。
儒生们议论纷纷,有疑心谢铸被策反的,也有坚定认为谢铸是被逼的,两拨人差点要吵起来。南衣在七嘴八舌中总算明白过来了——既然谢铸是沥都府的精神领袖,那岐人就摆一出戏,就让这精神领袖看起来倒向了大岐,扰乱团结的民心。不管民间如何猜测,总有人信,也总有人不信,偏偏谢铸在岐人股掌之中,百口莫辩。
而把诱饵放出来,也能引秉烛司上钩。花朝阁今日为岐人备宴,这事想要传出去并不难——谢穗安就是那个即将咬钩的鱼!
南衣急了,这明显就是个陷阱,她得阻止谢穗安。正门都是岐兵看守,根本进不去,她只能掉头从后院高墙翻进去。
花朝阁有一栋五层高的主楼,周围有三栋副楼,中间架设有凌空飞桥,彼此相通,歌女小厮穿行其中,一览无余。
楼中灯烛晃耀,金碧辉煌,岐兵驻守各个角落楼梯,将酒楼中的情况尽收眼底,稍有异常,便会将人拦下盘问。
幸亏南衣有些偷鸡摸狗的本事在身上,打晕了一名歌伎,偷换上她的衣服,戴上流苏面帘,才得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花朝阁之中。
但在一些可能藏人的地方找了一圈,依然没找到谢穗安。正一筹莫展时,南衣却被花朝阁的妈妈叫住了。
“你在这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将酒送去千秋居中?”
南衣才知道自己换上的,是今日要去宴席上侍候的歌伎服装。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一众歌伎,端着酒进入了千秋居中。
一进门,她便看到了谢却山。
第23章 怀中春
烛光曳室,美酒佳肴,满屋奢靡。谢却山发束玉冠,换了一身赴宴的宽袍襕衫,白底云纹,领袖间绣有绿竹,衬得整个人愈发俊朗挺拔,气度开阔。
南衣惯常只见谢却山穿着暗色常服,不苟言笑,老气横秋,第一次见他于宴上言笑晏晏,仿佛只是一个翩翩世家贵公子,有些晃神。
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
南衣惊得险些手一抖,将托盘里的酒倾倒出去,好在立刻稳住了心神,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谢却山的目光只在歌姬之中停留了一眼,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南衣心想自己还有流苏遮面,能将容貌掩去大半,她又生出侥幸,低头将自己藏在花枝招展的歌姬们身后,草草往席上瞥了一眼。
席上有谢却山、鹘沙和几个岐军将领,谢铸得离众人稍远一些,他双手被反绑身后,脊背笔挺,怒目圆睁,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应是被下了哑药。
方才在街头听了不少诽谤谢铸的话,说他已经投了岐,南衣也拿不准真假,如今一见,才知道文人亦有铮铮铁骨,身居龙潭虎穴依然无所畏惧,若是换成她,早就膝下一软,跪得比谁都快了。
而岐人这一招,置三叔于不义,可谓杀人诛心,南衣也难免愤怒。可这沥都府里岐人只手遮天,饶是她有这个心,当下也不是营救三叔的好时机。
谢铸坐的位置十分微妙,他坐在半开的窗户前,若是有人来营救,这个位置是最方便逃离的,不过这在南衣的眼里,就更像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了。
如果谢穗安有备而来的话,她很可能就藏在窗外,等待时机下手。
但岐人的埋伏一定也在附近!
鹘沙手一挥,招呼歌姬们入座,笑道:“你们可要伺候好谢知监,让满城的腐儒们都看到,知监在我们大岐的照顾下,吃香喝辣,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谢铸神色怒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歌姬们三三两两熟练地坐到宾客的身旁,南衣刚想去谢铸身边,抢占窗边的位置,却被一个声音喊住。
“你过来——”谢却山似是无意地随便唤了一个歌女,正好点到南衣,他垂眸示意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杯,“倒酒。”
南衣本想去窗边,借关窗的机会对谢穗安传递消息,却被谢却山硬生生打断。她毫不怀疑自己肯定是被认出来了,小命恐怕都难保,别提还想救谢穗安了。
她极其不情愿地挪到谢却山身边坐下,依言为他倒上酒。
酒斟满了,谢却山没有去端酒杯,又递了一个淡淡的眼神过来。
南衣觉得莫名其妙,扫了一圈才发现其他歌姬都快贴到宾客身上了,喂酒的喂酒,夹菜的夹菜,好不殷勤。
南衣的迟钝显得慢了一拍,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格格不入,只能端起酒杯,学着其他歌姬一样,僵硬地喂到谢却山嘴边。
谢却山配合地张嘴喝酒,面上端的依旧是不动声色。
喝,喝死你——南衣察觉到了戏弄,有些生气又不敢声张,索性生了摆烂之心,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将杯子往前送了送。
谢却山猛地被酒灌进去,呛了一下,连连低咳几声。
看到他狼狈,南衣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报复的快感,刚想收回手,却被谢却山扣住手腕,冷冷地盯住了眼睛:“小娘子怕我?手抖的这般厉害。”
南衣使劲想抽回自己的手,装成委屈巴巴的模样:“官人别逗奴家了,奴只是觉得有些冷……这大冬日的,奴去关窗好不好?”
谢却山盯着她腕上的那只玉镯,他不松手,反而借力一把将她拽过来,任她跌坐到自己怀里。
“小娘子莫不是在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堂上一片哄笑,南衣只觉撞入一个炙热的怀抱,他的气息裹了她满身,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眼神慌乱一抬,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像是新修过的面,下巴的胡茬仍留了微不可察的青色的根,离得这么近时,看得十分分明。她莫名觉得生硬,却又觉得这让他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他修长的指节虚握着她的腰肢,温度隔着手掌传过来。南衣此刻乱得很,似有无数五彩斑斓的线条掠过脑海,连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这么坐着在他腿上,她总觉得摇摇欲坠,被迫揪住了他的衣袖。
谢却山坐怀不乱,面上三分讥诮,朝桌上佳肴抬了抬下巴。
“喂我。”他命令道,一副熟练狎妓的姿态。
既然要演,南衣也豁出去了,抄起筷子,面前有什么,通通夹起塞入他嘴里。她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席面,各色山珍海味,蜜煎食雕,应接不暇,饶是如此局促的情境下,她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的每一个微末反应都悉数落在他眼里,只是不动声色。
一旁的歌姬调笑道:“官人怎的这般偏心,奴家坐在下风口,奴家也冷。”
谢却山抬了抬眉梢,满脸的漫不经心:“那你去关窗。”
歌姬自讨没趣,只能起身关窗,但南衣瞬间清明过来——若是别人去关了窗,她便失去了这唯一可能与谢穗安交流的由头。
此刻,谢穗安确实就躲在檐下墙根,将屋中情形观察了个七七八八。
屋里这些岐人加一个谢却山,打起来虽然费力,但只要速战速决带走三叔,她还是能应付的。
她在花朝阁中的内应已经往酒里下了药,等宴上酒过三巡,便是她出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