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徐叩月,本是东京皇城中最受宠的帝姬。”
“叩月?真好听的名字。”
“据说她出生在半夜,那晚乌云蔽月,而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一声响亮的啼哭传出朱檐,天上的乌云竟悉数散开,仿佛瞬间叩开了月门,挥洒月辉,故官家对这个女儿更加垂爱,赐字‘叩月’ 。”
南衣听得唏嘘。寥寥数句,便能知晓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过去。
她本是天上月,枝头凤。但美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战火烧过,无人幸免。
——
徐叩月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宅门。完颜骏在院中停下脚步,她便不敢往前了,站在照壁处。仆从们纷纷识趣地散开,院中只留这两人。
完颜骏回头看徐叩月,神情阴鸷冷漠。
“没人看着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但徐叩月已经听明白了。
她跪在地上,脱去华丽的外袍,叠好放在身前,又一点点取下满头的簪饰、双耳的耳铛,手上的金钏、玉镯,放在外袍上,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寒冬里,她只着一身单衣,薄得像一片洁白的纸笺。显然,她是被驯化过的,才会有此刻的知趣和乖巧。
她流着泪,手依然像兰花一样轻盈,举手投足间仍是优雅。
但完颜骏对她没有半分怜惜。看到她逆来顺受的这张面孔,更觉厌恶。他一甩袖,将她递上来的华服首饰如数拂落在地上,大步离开。
地上鹅黄的衣袍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脏污的脚印。
徐叩月习以为常,将地上的东西重新收拾好。重新整理干净了,她也并没有着急起身,而是在这个四方的院子中抬头,空洞地望着故国的夕阳。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
南衣将宋予恕送回到江月坊后,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望雪坞。不过出门一日,接连撞上许多事情,她的心境比之昨日,又大有不同。
可具体到底何处开始变化了,她又说不上来。
她想去找谢穗安,却得知谢穗安一回来就被陆锦绣下令软禁在了房间中,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守着。
不遑多说,也知道是如今沥都府形势突变,陆锦绣怕自己的女儿惹是生非,卷入谢铸的案子当中,先发制人将她关起来。
南衣全然忘了收租的事,刚准备回柘月阁,院中撞见陆锦绣。
她见她两手空空,有些狐疑:“少夫人,您是刚回来?——今日收的租金呢?”
南衣低声回答:“佃农和商户们手头实在没那么多现钱……”
陆锦绣有些不耐烦:“少夫人也太天真了,那些刁民就是诡计多端,各种说辞不肯交租罢了。”
“——我免了他们三个月的租金。”
陆锦绣倒吸一口冷气:“什么?!”
陆锦绣的声音太大,导致路过的女使纷纷侧目。她之前还能对南衣保持和颜悦色,这会实在是装不下去了,语气里含了几分明显的训斥。
“少夫人你倒是好,出门一趟当了个大善人,你知道望雪坞上下的开支是靠什么维持的吗?府里这么多张嘴,少夫人你来养吗?”
南衣心里已经在皱眉了,谢家在乱世中依然是锦衣玉食,一边标榜着自己的仁义道德,一边却不肯睁眼看看这天下疾苦。
但她还是赔着笑容:“这不是太夫人病了吗?散些财,就当为太夫人积德祈福了。”
陆锦绣的话被噎了回去——世家里最重孝,但凡为了孝敬长辈,做什么都不过分,南衣轻巧的一句话,反而显得是她的不是了。
陆锦绣不太和善地多看了南衣几眼,被这么一个乡下人堵住话口,她多少是有些不愉快。
但绝不能再说什么了,陆锦绣很知道分寸。
她时刻记得扮演世家里端庄的女人,哪怕骨子里她是一个捧高踩低、市侩的人。善恶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不过她清楚慈悲亦是一张好面具。
她迅速就改了口风:“既然少夫人有心,那就回去为太夫人多抄几本佛经祈福吧。”
南衣哪敢说自己根本不识字,只能乖巧地应承下。
陆锦绣已经料想她是个粗人,就算抄佛经,也是个拿不出手的,要么根本交不出来,要么就在太夫人面前丢人现眼。扳回一局,她心里稍稍地平衡了一些。
……
南衣回去后,看着佛经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同看天书一般,只觉头大。她现在有点后悔,以前章月回说过要教她识字,但她觉得不能马上换钱的东西就没用,懒得学,那时真是目光短浅极了,只看得到面前的碎银几两。
南衣对自己生起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有什么用。
就在沮丧的时候,一个念头迅速在她脑海里膨胀。
等到她开始后悔打退堂鼓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景风居屋檐下。
景风居四处都有侍卫把守,里面黑灯瞎火,谢却山今夜出去赴宴,不在房中。而对南衣来说,躲开侍卫的巡逻溜进房间并不难。
偷东西,毕竟是她的老本行。
那晚鹘沙给谢却山送城防图,图应该就在他的房中。她直奔谢却山的书桌,强自镇定地在桌上翻找,手却抖得厉害,心跳如鼓擂。
终于翻到一卷羊皮纸,上面的字虽然不认得,但图上画着的正是沥都府城池,想来就是城防图了,她刚想细看,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28章 饴糖香
动作是下意识的,南衣飞快地将城防图藏回到一堆书卷中,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头,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脸上仍挤出了一个笑。
“公子,您回来了,我在等您。”
“是吗?”
房中未点一盏烛火,只有淡淡的月光铺在人身上。
谢却山缓步朝南衣走近,身上的酒气弥散到她鼻中。她紧张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脸庞看得并不清晰,只隐约觉得他周身依然是平和的气息,似乎并无生出什么戒备。
离南衣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谢却山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南衣下意识后退,腰抵在桌沿,退无可退了。
他垂眸看她的脸庞,一览无余地欣赏她脸上的镇定和恐惧,紧接着猝不及防地捏起她的嘴,同时藏在袖中的右手剥开一张油纸,竟将一粒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入了她嘴中。
南衣条件反射就想将那东西吐出来,他却先她一步反手将她的下巴抵住。
南衣被迫品尝了嘴里的那粒东西,桂花和饴糖的香甜在味蕾上蔓延开——是糖!
他收了手,认真地问她:“好吃吗?”
南衣愣愣地回答:“……好吃。”
饴糖是王公贵族才吃得起的东西,物价飞涨的当下,甚至能卖上几两银子一粒的高价。
南衣还记得小时候在街边遇到一个贵族少女,手里的半粒饴糖掉到了地上,沾了些许灰尘,她便不肯吃了,等她走后,南衣过去将那半粒饴糖捡起来尝,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甜味,还带着一种不可得的珍稀,牢牢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吃着一整粒完整的饴糖,她能感受到它的晶莹剔透,在她口中被包裹着,带着前所未有的触感和味觉,让她瞬间甜蜜又困惑。
谢却山淡淡地笑道:“是花朝阁的桂花饴糖。”
南衣有点蒙——他去花朝阁赴宴,酒酣耳热之际,竟然在袖子里藏了一粒糖带回来给她?他此举是有什么深意?
然而并非每件事都需要有深意。
今日谢却山去花朝阁赴完颜骏的接风宴,席间难免推杯换盏,虚情假意,让人厌烦。宴席上多的是一掷千金的山珍海味,这盘桂花饴糖也显不出有多高贵。
他多喝了些酒,随手捻起尝了尝这糖,脑中莫名想起那天南衣在花朝阁的时候,看着满桌珍馐咽了口口水的模样,他忽然就觉得南衣会喜欢吃,于是藏在袖中带回一粒。
他是有一些醉了,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但这么简单的用意,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让她且猜着吧。
谢却山仍堵在南衣身前不让,倾过身点起桌上的烛火,满室的光亮让他恢复了一些清明。他的目光扫过桌上堆着的书卷上,又落回到她脸上。
“你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南衣故作镇定:“公子,我想请你教我识字。陆姨娘让我给太夫人抄佛经,我怕我大字不识会出错。”
“翻窗户进来,就为了让我教你读书?”
“我怕被别人看到,要非议我和公子的关系,所以就偷偷进来等了。”
“那你为何紧张?”
谢却山淡淡地看着她。
“我没紧张啊。”南衣狡辩。
谢却山抓过她的手腕,她砰砰的脉搏就在他的指尖跃动,将她的心虚和紧张暴露无遗。
南衣欲哭无泪,在他面前真是一点都骗不过去!
但奇怪的是,谢却山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转而道:“可以教你读书。”
“……真的?”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
“什么意思?”南衣懵懵的。
“就是说,光看书还不够长记性。”
“那要……?”
“跟我去一个地方。”
南衣不敢质疑谢却山的话,只能乖乖跟他走出景风居,才发现外头的守卫不知何时被撤了。但他不打算走大路出门,直接拎起她的衣服,将她带到屋檐上。
“跟好。”
谢却山扔下这么一句交代,就如仙人般轻松地向前跃去,好在南衣稍稍会一些脱身的轻功,才能勉强跟得上谢却山的脚步。
两人从房顶一路飞檐走壁出了望雪坞,落在一处偏僻的暗巷里。
谢却山表现得太过和善,让南衣已经稍稍降低了警惕,但一站定,南衣才看到暗巷里竟站着五六个蒙面黑衣人,个个都眼露凶光,来者不善。
南衣本就心虚,被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你不至于吧……你你你叫这么多人想干嘛?”
谢却山回头看她,面上蒙了一层阴影,声音如修罗般冷漠:“还敢偷我的东西,是没长记性吗?”
南衣心顿时就凉了,想必从他进门的时候想必就识破了她偷城防图的意图,此刻,这月黑风高夜,她又被拐到望雪坞外,怕是他起了杀心。
南衣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涕泪交流:“我不敢了公子,求你别杀我。”
“杀人不过头点地,”谢却山垂眸看她,“太便宜你了。”
南衣一惊,颤抖起来:“全,全尸都不留吗?”
“再有下次,就不留了。”
再有下次?那这次……?
南衣刚想松一口气,下一瞬听到谢却山吐出毫无情感的一个字——
“打。”
黑衣人立刻朝南衣一拥而上。
……
这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给一颗糖再给一个大巴掌啊。
南衣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全凭本能、连滚带爬地躲了几招,此刻她心里还有一点点侥幸,哀求地看向谢却山,但谢却山站在人群外,神情冰冷。
“打死为止。”
这句话一出,南衣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她直接撒腿就跑,巨大的求生欲促使下,她竟灵活地连过几人,抓着一个空隙就冲出了小巷。
街头更声响起,已经是三更了。城中屋宅大多沉寂在暗夜里,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南衣也不敢往大路上跑,只敢往小巷里钻,生怕会遇上巡逻的兵士。岐军入城后城中实行宵禁,被官兵抓到就说不清了。
可不管她怎么机灵地甩走身后追兵,他们总会神奇地追上她,却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像是戏弄她似的,把她往各种角落里赶。
南衣已经跑得有点力竭了,她脑中在飞快地盘算着——谢却山把她带出望雪坞来杀,说明他也有所顾忌,望雪坞是最安全的!
她必须得想办法找到路回家。
想到这里,南衣就有了方向,她爬上附近稍高一些的建筑,瞄定了望雪坞的方向,想直接屋顶上穿过去,但很快就被迎面赶来的黑衣人堵住了路。
她又被迫跳回到暗巷中,继续跟追兵们打游击战。
……
天光微亮的时候,南衣才筋疲力尽地逃回了望雪坞。
一身臭汗的她也不敢惊动女使,自己烧了些热水洗澡,竟直接泡在浴桶里睡着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浴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南衣迷迷糊糊感觉到身下的凉意,才悠悠转醒。她刚想起身,一抬眼猛地看到谢却山就站在浴桶前。
她连忙钻回去,恐惧地看着谢却山。
谢却山的语气平静却又阴森:“你怎么敢回来的?”
南衣还想开口狡辩,但是谢却山已经抽出了袖中的匕首。
“你觉得我不敢杀你吗?”
一道寒光闪过,匕首抹过她的脖颈,南衣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浴桶里的水被鲜血染得通红……
第29章 求生机
南衣猛地惊醒,这才真的醒了过来。摸摸脖子,毫无异样,看看身下,还是那桶凉透了的水,并无任何血色。
南衣这才确定,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但无事发生,不就说明谢却山放过她了吗?南衣看着身上的瘀青,若有所思……其实昨晚的黑衣人,下手都不算重。
也许,谢却山只是想惩罚她一下?南衣胡乱猜测着,但心中渐渐明晰,自己应该是逃过一劫了。
她起身更衣,思索片刻后,决定去找谢穗安。
谢穗安被软禁在房中,整个人蔫了吧唧地躺在床上。
“六妹妹。”
听到南衣的声音,谢穗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她昨晚跟自己亲娘已经吵得不想吵了,她跟陆锦绣说家国大义,陆锦绣跟她说你翅膀硬了,她跟陆锦绣说三叔高义,陆锦绣却说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分守己以后要嫁不出去。
实在牛头不对马嘴,难以沟通。
这会总算来了个自己人,谢穗安人都精神起来了,急切地握着南衣的手。
“嫂嫂,外面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南衣经常觉得,比起谢却山的不动声色,谢穗安的喜怒太过写在脸上,脑子又是一根筋,有时候给人一种过家家的错觉,但她的武功实在是高超,一颗心又太过赤诚,即便沥都府变成战场,你都毫不怀疑谢穗安会策马持枪冲在第一个。
“小六,你别急,你同我详细讲讲。”南衣想套点话,谢穗安虽然被关在房间里,但她的情报应当不会断。
“完颜骏——就是昨天带着令福帝姬入城的那个岐人,他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亲弟弟,可以说是韩先旺最信任的人。他这次来沥都府,其实是为了船舶司——这么说吧,沥都府被岐人还算和平地占领,他们想用怀柔政策收服知府、结交我们谢家,都是为了船舶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