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穗安抬手制止,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一点:“没事,可能是吃坏肚子了……我出去处理一下,您稍等。”
谢穗安想起身,忽然动作顿住了——她是真的没力气了。她反应过来,愤怒地瞪着黄延坤。
“你给我下药?!”
黄延坤撕开脸上殷勤的面具,转而舒展开一个奇怪的笑容,像是在昭示着胜券在握的得手。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
“谢六姑娘,我知道你素来瞧不上我,只是在利用我,但我也是堂堂知府啊,我可以被你当刀使,但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一点好处呀?”
黄延坤坐到谢穗安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无耻小人!”
“谢六姑娘,无耻在这世道里才能行得远——如今这当口,我也是为了保护你啊,今晚这里才是最安全的,要是落入岐人之手,莫说你只是世家的一个女儿,连令福帝姬都是那样的下场……”
谢穗安恨恨地盯着黄延坤——她大意了,小人难防。
——
余晖已经晕开一大片天空,看这天色,酉时的暮鼓即将敲响了。
戴着帷帽等在城外的南衣心急如焚,她不知道谢穗安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如果她不能出现,那支箭还会射出来吗?
若是射出来了,无人接应,那营救反而成了一场笑话。这也势必会引起岐人的注意,加强城墙上的守卫,此计无法再故技重施,再来一回。
南衣是希望能成功救下谢铸的,她实实在在地着急起来——怎么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南衣抬头望向城墙,看到鹘沙亲自带人在巡逻,看似寻常的一日,其实岐兵已经拉起一张大网,请君入瓮。
这时,爆炸声响起,城洞口乱了起来,百姓们惊呼着躲开,守卫们分散开检查情况。城墙上,鹘沙立刻警惕起来,手一抬,城墙上的兵士们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紧接着,第一声暮鼓敲响了。
鼓声浑厚绵长,盘旋在夕阳和凛风中久久不散,这一瞬仿佛有一个昼夜那么漫长。
南衣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这催命般的鼓声充满了,她的心跳,她的脉搏,她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战鼓在她身体里擂响了。
哪怕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上任何的战场,但潜意识还是帮她做出了决定。也许她早就置身于战场之中了,只是她不曾如此认为而已。
南衣脑子一空,顾不得太多,直接硬着头皮扬鞭,驱策骡车进城。
若是谢穗安出了意外没来,也通知到了长嫣,那么她顶多就是平平无奇地进个城,如果谢穗安没来得及通知长嫣,那么接应谢铸的大任就到了她的身上。
一支弩箭从远处高楼射出,弩箭精准地破开城墙上绑着谢铸的绳索,谢铸坠落下来,正正好掉在南衣的骡车上。
南衣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鹘沙很快就反应过来,带人冲下城墙。
“拦住她!”
南衣看过城防图,知道城中的大致守卫和街巷走向,但这紧急时刻脑子竟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全凭直觉驱车。
那两个晚上被谢却山的人追着满城跑的经历却在此刻派上了大用场。
看过的地图终归只是抽象的平面,路只有自己一遍遍走过,才会了如指掌。南衣赶着车在暗巷里七拐八绕,甩开身后的追兵。
可她只能躲藏,拖延时间,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花朝阁?长嫣应该在那里。联系不上谢穗安,也许可以去找她。
南衣调转方向,试图朝花朝阁去。但她驱着骡车,终归是目标太大,鹘沙发现对方对地形和防卫十分熟悉,很难围堵后,就命弓箭手就位,下令直接射杀。
流箭朝南衣射来,她凭直觉夺过几箭,但也难有一直的好运。眼看着一支飞箭要射中南衣的背心——
一道银光闪过,锵的一声,流箭被打落在地。南衣惊恐抬头,是谢穗安来了。
蒙着面的谢穗安挡在南衣身前,周身腾起杀气,她手起刀落,利落地杀了几个先追上来的士兵。在她熟悉的需要武力的战场里,她露出了杀伐果断的那一面。
“嫂嫂,弃车。”
南衣还有些犹豫,谢铸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没有车如何搬运他?
她显然是小瞧了谢穗安的力气。谢穗安已经从板车上将昏迷的谢铸扶起来,扛在了自己肩上。
南衣连忙上去搭把手,两人一起扛着谢铸拐入一条暗巷。
离开前,谢穗安用剑身一拍骡子的屁股,骡子嘶鸣一声,朝反方向跑开。
——
花朝阁的后门就在暗巷的附近,小门虚掩着,后院一个人都没有,三人顺利地进入花朝阁。
松下一口气,南衣才发现谢穗安的右手满是血。
“小六,你何时受伤了?”
谢穗安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满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道:“小伤而已。”
刚才她为了从黄延坤那里离开,便用右手硬生生握住剑刃,让巨大的疼痛来帮自己对抗迷药,才得以打晕黄延坤,脱身出来。
等她想往城门处赶的时候,就发现岐人已经在追捕南衣了,她连忙追上,幸好将人救下了。
坚持至此,谢穗安也已经力竭,她的身形晃了晃,却用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强撑着。
“嫂嫂,我先把三叔带到长嫣那里安置,你不方便见她,便在这里等我,我们等会一起回望雪坞。”
谢穗安从小门上了厢房的楼梯,南衣便独自候在院子里。见岐兵一直没有追过来,她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下了。
一开始以为是难如登天的行动,她竟然做成了,在过去的她看来,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厉害一些。
……甚至还有点莫名的成就感。
最前面的那栋主楼里遥遥传来丝竹声,南衣踮脚望去,那里灯火通明,似乎有场大宴会,十分热闹。
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第32章 无尘雪
花朝阁大堂,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外地来的年轻富商一掷千金,在今晚宴请沥都府商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想要在沥都府也铺开自己的生意。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只晓得他姓章,大家都唤他“章老板”。
年轻富商生得英俊倜傥,八面玲珑,举手投足的做派之间透着游戏人间的潇洒。似乎是不太精明的花花公子,出来挥霍祖上的财产,大家自然都愿意同这种人打交道,好狠狠地宰他一笔。
宴至尾声,章月回于推杯换盏中虚虚地抬眼,分明看到一只手从后堂的竹帘后伸过来。那只手轻轻一弹,端酒的堂倌膝盖被什么东西打中了,冷不丁往前一扑,手里端着的酒坛碎了一地,惹出不小的动静。
啪,啪——公子爷非但不恼,反而鼓起掌来,笑道:“倒像是个博了个满堂彩,有赏。”
堂倌从地上爬起来,感激涕零地道谢。
坐在章月回身侧的歌姬分明就是长嫣,她见这情形,摇曳着婀娜身姿起身。
“官人,那奴家再去给您拿壶酒。”
章月回的手一伸,却将长嫣揽到怀里。
“正好这酒也摔了,今日已经尽兴,春宵苦短,章某就先不奉陪了。”
说罢,就搂着长嫣要朝后头的厢房去了。
长嫣脸色一变,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半推半就地跟着章月回走。
珠帘一落,靡靡声色逐渐远去,四下无人的连廊里,章月回的神色立刻清明起来。
袖风一起,杀气暗藏。
长嫣也非等闲之辈,立刻转开半个身位,避开了章月回的袖剑。
章月回笑:“嚯,身段这么柔软的娘子,我还真舍不得下手。”
长嫣见状不妙,立刻摸出脖子上的鸣镝想要报信,可她甚至来不及抬手,身后便有一个黑影闪过。
寒光一闪,锋刃割破洁白的脖颈。
下一秒,长嫣便瞪大了眼睛软软地倒了下去,喉中的话里还没出口便已破碎。
动脉的血溅了章月回一脸。
章月回摸摸脸上的血迹,直皱眉:“下次干活的时候别弄得这么血腥。”
黑影从长嫣身后绕过来,麻利地将尸体拖到花坛后。
“喏,东家。”
再走出来时,她站在廊下灯笼光中,赫然是一张与长嫣一模一样的脸。
端详着这张脸,章月回笑了:“这人皮面具还真是天衣无缝。果然,总没有花钱不是。”
假长嫣面无表情地道:“若非长嫣在宴上帮谢铸时露了破绽,我们也寻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你去接应谢六吧,别被她瞧出破绽了。之后便用长嫣的身份留在谢铸身边,探取秉烛司情报。”
“喏。”
假长嫣转身就走。
忽然想到什么,章月回又把人喊住,道:“今日城门口救下谢铸的人似乎并不是谢六。”
“不是她,那会是谁?谢六理应没有别的援手了,”顿了顿,道,“我去探探。”
“还有,望雪坞里那枚暗棋似乎失联了,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假长嫣有些不解:“东家,却山公子不是就在望雪坞里,何必再费周折去打听?”
章月回扯起嘴角,低低一笑:“他啊——”
话却戛然而止,未透一词。
“去吧。”
……
谢穗安在房间里等了一会,才等到长嫣上来。
两人协力将谢铸搬到密室里,一切妥当后,谢穗安才松了口气。
她丝毫没有看出面前的长嫣有什么不妥。
“长嫣,那个商人章老板的底细,你可有探出来?”
任何势力出入沥都府,都在秉烛司的观察之内。这位章老板来得如此高调,自然也引起了一些注意。
据说他是一个专发战争财的商人,什么钱都赚,什么东西都卖。
岐人、汉人,两头通吃,黑白两道都有势力,但明面上,他并不站边。
“就是个商人,立场还摸不清楚。”长嫣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谢穗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是得防着点,他就住在花朝阁,长嫣你离着近,多留意些。”
长嫣点了点头,故作不经意地问起:“六姑娘,今日在城墙下救下谢铸大人的……似乎不是你?”
谢穗安欲言又止,想到南衣让她保密她的身份,犹豫了一下,道:“怎么不是我,隔了太远,你看错了吧?”
长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也许是吧,我还以为是计划出了什么岔子。”
“怎么会——”谢穗安遮掩心虚,“长嫣,那我就先回望雪坞了。”
“六姑娘,小心府中的细作。”
谢穗安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想办法将那人揪出来,否则我们行动处处受限。”
这番话里,假长嫣确定望雪坞里的细作还没有暴露,但至于救下谢铸的究竟是不是谢六,她并不能完全相信谢六的话。
——
谢穗安和南衣一起从后院翻墙回望雪坞,这条路南衣也走得轻车熟路了。然而今晚却有些不同……
一翻上高墙,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便有细微的风铃声响起。
很快,花园中便火光大作,有岐人守卫朝着这边来了。
鹘沙的防备并不单单布在城墙上。他猜到谢家必有人会参与行动,在谢家后院高墙处也设置了机关。
谢穗安和南衣已经落到地上,意识到踩中了敌人的防备,谢穗安要立刻拔出剑准备迎敌。
这时,一个小巧的身影从灌木丛后钻出来。
“跟我来。”声音细细绵绵的,还有几分怯意,但带着十足的坚定。
南衣和谢穗安定睛一看,竟然是秋姐儿。
“秋姐儿?”谢穗安惊讶。
“我看到了,在城墙处。”秋姐儿怕生,看了一眼南衣,就迅速低下了头,自顾自道,“谢谢你们救了我爹,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们回来,我知道怎么走能避开岐兵的巡逻。”
“秋姐儿,你带小六回去,我住的院子跟你们方向相反,我自己走。”
“不成!”
“都回望雪坞了,我自己可以,”南衣推了谢穗安一把,“我们三个人一块绕路,目标更大,快走!”
谢穗安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南衣的方案,她说得是对的,分开走,更容易隐藏。
“嫂嫂,从花园里走,遮挡物多。”秋姐儿意简言赅。
南衣点头,与两人道别,将她们走后,南衣从抬手去摸自己的左肩,摸到了一手黏稠的血。
刚才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她中了一支飞镖。但她硬生生忍住了,并没有告诉谢穗安,并非她有什么高义,而是她料想若自己拖了后腿,谢穗安为了保护她,很可能会正面和岐兵起冲突。
在望雪坞里动手,百害而无一利。她想赌一把自己的游击能力,只要能回到柘月阁就没事了。
南衣捂着肩膀的受伤处,躬身穿行在夜晚的花园中。正如秋姐儿所提示,凭借假山、乔木和草丛作为遮掩,南衣躲开了几队搜寻的岐兵。
刚想从一座假山后探出身,忽然,她被一股巨大的力拉了回去,那人在她惊呼出声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南衣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人——是谢却山。
借着不远处廊下灯笼的微光,谢却山低头看了一眼南衣肩膀上的飞镖,伤口在往下滴血,衣襟已经红了一片。他果断地撕下她的一片裙角,衣帛撕裂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巡逻的岐兵闻声寻了过来。
“忍住。”谢却山的手扶上了飞镖的尾柄,毋庸置疑地命令南衣。
南衣明白过来,他要就地帮自己拔出这支飞镖,她暂时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不敢有一点的反抗,咬着唇强忍着。他的动作十分利落,拔出飞镖后立刻用刚才撕下的衣帛捂在她的伤口上,防止血迹外溅,但巨大的疼痛还是让南衣闷哼出声。
假山外,火光已经摇曳了过来,凌乱的脚步声将至。
“谁在这里?!”首领的火把已经探进了假山。
倏忽一阵呼啸的风声起,火把被熄灭了。岐兵首领一惊,紧接着看到一颗石子落地,想必就是这颗石子飞出来打灭了火把,那人内力十分深厚。他抬头朝假山后望去,却听到黑暗中传来一男子震怒的声音。
“老子月下风流,你们也要看吗?”
首领一怔,目光瞟到假山后是谢却山和一个女子,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但也迅速反应过来,难怪刚才有衣帛撕裂和女子的呻吟声,他连连退后几步,挡住身后的士兵,低头行礼。
“却山公子,卑,卑职冒犯了。”
“滚!”
首领转身,招呼士兵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