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庞遇和客栈众人死在她面前的画面太过冲击,南衣一直以为,这个人只会拿着剑,浴着血,如阎王般生杀予夺。
可她忽然想起来,初见他时,她也曾将他错认为哪个士族一尘不染的贵公子。
他身上有许多面,让她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信仰呢?
“你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识起字来应该会很快。”
谢却山的声音打断了南衣的胡思乱想,翻开一本字帖。
“你真要教我读书——为什么?”南衣真的困惑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你用得到。”谢却山意简言赅。
但谢却山不是位优秀的老师,他博学多识,很难理解胸无点墨之人的世界,因此对南衣的耐心很有限。
单是握笔,便教了半个时辰。端着手肘拿毛笔绝非一个舒适的姿势,南衣有自己的发力习惯,一下子手腕便垮下来了,习惯性要找个偷懒的姿势。最后逼得谢却山拔了剑,用剑刃抵着南衣的手腕。
效果立竿见影,但南衣满心都是不服,一边写,一边装可怜。
“我肩膀刚受了伤,根本发不了力……”
“你伤的是左肩,跟你的右手没有关系。”
“……”
南衣的小伎俩被戳穿,手中的力一重,一个粗细不一、极其难看的字便诞生了。
谢却山不耐地叩了叩桌面:“专心。”
南衣回神看向纸张。字帖里的字是谢却山写的,字形收放自如,笔锋遒劲有力,而她满纸写的都是毫无章法的图形,是的,只能称为图形,甚至算不上是字。
南衣自己都感慨:“这人和人的字迹,差的可真是太多了。”
“世上每个人的笔迹都不一样。”
这句话不经意间四两拨千斤地点了一下南衣,她想到谢却山荷包里的那封密信,那笔迹显然不是谢却山的,若是对照笔迹,是不是就能找出内奸?
忽然,外头传来叩门声。
贺平通报:“公子,知府黄大人求见。”
“你不要出声。”
谢却山低声吩咐南衣,同时吹了桌上的蜡烛,屏风后的书案便陷入黑暗,也不会再透出人影了。
黄延坤进屋后,带着满脸的谄笑。
“却山公子,这几日府上可还好?”
谢却山没给什么殷勤的表情,淡淡道:“白日里刚见过黄知府,又深夜到访,不妨省了寒暄,直说来意吧。”
“卑职确实有一要事……谢铸被劫走那天,您的妹妹谢六姑娘偷偷出府,还将我打晕,恐怕,她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是吗?那你白天里为何不说?”
“卑职毕竟也有怜香惜玉之心,谢六姑娘英姿飒爽,我对她心仪已久,怎能将她推入火坑呢?”
南衣好奇地摸到屏风后,偷看外面的情形。
“那你来找我又是什么意思?”
谢却山低头为黄延坤泡茶,动作行云流水。
“却山公子有这样一个妹妹在府中,岂不头疼?鹘沙将军多疑,如今又来了一个完颜大人,您怕是也出不得一点差错吧?卑职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管束住谢六姑娘,又能保护她。”
“说来听听。”
“您不妨将谢六姑娘嫁给我——您知道我早年丧妻,家中只有一子,一直未能再娶。一来呢,我出身士族,如今又身居高位,哪怕续弦也不能将就,二来呢,我也不是那种寻花问柳之人,寻常女子很难入眼。”
谢却山微微皱眉,但没有打断。
“我三十有五,年岁也不算太大,又在沥都府里手握重兵。谢家是沥都府里大世家,若你我两家联姻,岂不强强结合?谢六姑娘若成了我的人,我自然会将她劫走谢铸一事牢牢藏在心中,绝不会透露半分。”
南衣眉心蓦地一跳,从利弊上讲,黄知府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谢却山不会把他妹妹卖给这糟老头吧?!
短短几句话,黄延坤便说得口干舌燥,伸手想去拿谢却山泡好的茶。
谢却山却先他一步将茶杯端起,黄延坤以为他是要递给自己,脸上已经掐起了笑,但谢却山毫无停顿地将热茶如数浇在了黄延坤的手上。
黄坤被烫得惊呼一声,几乎弹了起来,又惊又惑地看着谢却山。
“滚。”
谢却山只吐了一个字。
黄延坤气急败坏:“你——你不怕我去鹘沙面前告发谢六吗?!”
“城防图,我只给了你,那日谢铸被劫,偏偏你也在街上,你觉得你的话,在鹘沙那里值几斤重?他不动你,是因为我在保你。”
这番话让黄延坤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谢却山阴沉地盯着黄延坤:“谢穗安是我的妹妹,想做我的妹夫,掂掂自己的分量。”
黄延坤走了许久,谢却山都坐着一动未动,南衣从屏风后走出来,拿了一条干毛巾帮他把桌上的水渍擦干,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来,才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为什么没答应啊?”
谢却山看向南衣,眼里却流露出隐约的悲伤。
他平静地叙述了一件事:“谢穗安的未婚夫,是庞遇。”
南衣震惊地僵在了原地。
“庞遇?可他不是……”
死在了你的面前。
第35章 忆往昔
半晌,南衣才从这个消息中反应过来。
脑中乱糟糟地想着,谢却山在汴京准备科考之时,谢穗安离家出走去找自己的哥哥,而那个时候,谢却山和庞遇是至交好友,谢穗安和庞遇相识,也就不奇怪了。
可庞遇已经死了,死在谢却山的面前,谢穗安还不知道。
谢却山恐怕对自己的妹妹有着巨大的愧疚,才会如此保护她。
整个房间陷入死寂,南衣不知道说什么,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谢却山的目光有些涣散,回忆飘到了很久以前:“那年谢小六来汴京找我的时候,整日扮作男装,对外说是我的弟弟。宋牧川有七窍玲珑心,他早就看出来了,但庞遇性格忠厚,没那么多鬼点子,就他不知道,谢小六是女的。他是个武痴,觉得谢小六武功高,整日就想着要跟她切磋,一开始总是被谢小六打趴在地上——当然,其实庞遇是纵着她的,他就是喜欢跟谢小六待在一起,就算谢小六总是欺负他,捉弄他,他也开心。输给她,就可以经常以请教的名义去找她了。庞遇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怕不是断袖吧,惶惶了好些日子,整日心不在焉,甚至拒绝了家里所有给他介绍的亲事。后来,他终于知道谢小六是女儿身,你猜他是什么反应?”
“应该很高兴吧?心上人是个女子,他们在一起,也不会有世俗反对的目光了。”
谢却山笑了一下:“他生气了,非常生气。”
南衣奇怪:“为什么?”
“庞遇是个实心眼,从不撒谎,自然也从来不觉得别人会对他撒谎。他以为自己是个断袖,内心日日夜夜做了极大的挣扎,终于接受自己的时候,发现心上人其实是个女孩,骗了他那么久,他接受不了,就再不理睬谢小六了。”
“那后来,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谢小六天天追着庞遇跑,硬生生把人追回来了。大哥和三叔那时也在京城,就做主让两人订下婚约……本来那时他们就该成婚的,但是庞遇说,想要考个功名。他家门户不算高,他担心自己配不上谢小六。”
“你们那时在汴京的日子,应该很快乐吧?”
谢却山点点头:“宋牧川风雅,风花雪月的时候都少不了他,庞遇忠厚,最让长辈放心,什么事都可以拿他做幌子,只要说和庞遇在一起,长辈就不会再管束了。而我……”他顿了顿,平静地吐出两个字,“狡诈。”
追忆的美好急转直下,落在了这个极具贬义的词上。
南衣只觉胸口闷得慌。
两人之间又是大片的沉默。
过了许久,南衣道:“谢小六还不知道庞遇死的消息。”
“别告诉她了,让他在她心里再多活一段时间。”
南衣的眼泪流了下来。
谢却山对上她的眼睛,她的悲伤在抚慰他,亦在刺痛他。他抬手捧着她的脸庞,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看着她,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用粗粝的指腹用力为她拭去眼泪。
南衣莫名有一种错觉,他想擦去的并不是她的眼泪,而是自己的过去。
“他死的时候,你心里也一定不好受吧?”
“太在乎自己的心,就做不成事了,”他松开手,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尽是疲惫,“去睡吧。”
这已经是第二个晚上了,谢却山还不打算放她回去。南衣困惑:“你在等什么?”
半天南衣都得不到回应,她也不再问,识趣地站起身,转身进入屏风后的寝房中。
谢却山注视着她的身影,此刻他竟有些庆幸,这个孤独的夜晚她在他身边,听他忆起往昔,在他心里……恍若隔世的往昔。
她没有唾弃他。
他并不在乎世人的唾弃,可也会为此刻的幸运而感到幸运。
——
很快,南衣就知道谢却山在等什么了。
第二日,谢穗安带着一个和南衣身量差不多高,穿着她衣服的人进入景风居。
谢穗安对谢却山毫无好脸色,连招呼都不愿意打,单刀直入:“嫂嫂在你这里吧?”
谢铸已经被救,陆锦绣猜到自己的女儿参与其中,且全身而退,自然没理由再拘着她了。谢穗安发现南衣没回柘月阁,立刻安排了一个跟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假扮她,在房中闭门不出,另一边寻找南衣的下落。
几番打听,谢穗安才知道那天晚上,谢却山月下风流,带了一个“女使”回到景风居。
谢穗安猜想那人应该是南衣。虽然不知道谢却山为什么护下南衣,但既然此事还没被揭发到岐人那里,想必就是还有的谈,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带人来到景风居,要将南衣“换”回来。
谢穗安带来的这个女使是个可靠的,可以装成谢却山的侍妾,将南衣换走后,她就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景风居走出来,也不会引起岐兵守卫的怀疑。
南衣听到谢穗安的声音,从内室走出来。谢穗安迎上去,紧张地看着南衣。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南衣朝谢穗安宽心地笑了笑,摇摇头。
谢却山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两人的姐妹情深:“谢小六,我保护了你的同谋,让你全身而退,你就是这个态度谢我的?”
谢穗安立刻紧张地解释:“不是同谋!嫂嫂是被我逼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需要一个帮手才逼迫她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做的事情不管是谁牵的头都不重要,毕竟是救三叔,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会还你的。”
“那便现在就还。”
“你要什么?”
“告诉我,既然是你逼迫她让她做你的帮手,那你许诺了她什么事?”
谢却山疏离冷漠的目光流连在两人身上。
谢穗安和南衣都是脸色惨白。
谢穗安是怕谢却山发现南衣“雁”的身份。
而南衣只觉如坠冰窟,她想过很多种可能,谢却山到底在等什么才能让她平安回柘月阁,她和他朝夕相处了两天,甚至有了一种他是自己人的错觉,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对自己起了疑心。
她以为自己很聪明,两头都拿捏,一边稳住谢却山,一边让谢穗安帮自己离开,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谢却山早就把她看得透透的。
他平静地和她一起等了两个晚上,竟然就是为了谢穗安来,顺水推舟承她的人情,逼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
这个人……多智近妖,深不可测!
谁都没有开口,谢却山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看着谢穗安:“不说实话,我就杀了她。”
谢穗安艰难地开口,试图拖延时间,让自己有更多的思考余地:“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没让我满意的,都不是实话。”
南衣咬牙,先谢穗安一步开口:“我不想在谢家守寡,我让六妹妹帮我离开谢家,去金陵。”
谢却山盯着谢穗安的眼睛:“是这样吗?”
谢穗安僵硬地点头。她清楚,这是实话,但也只是一半的实话,南衣隐藏了她的身份,就是不知道,谢却山会不会信。
谢却山笑了笑,目光落在南衣身上:“嫂嫂,在大哥的陵墓前,我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答应你,让你为他守寡。你跑了,忠义贞烈可就没了——一条贱命,你要怎么活着到金陵?”
南衣浑身冰冷。
第36章 诗中意
南衣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景风居的,她的脚步虚浮,还差点在门槛处跌了一跤。
谢穗安心有余悸,但对她来说,事情还不是很糟糕:“嫂嫂,还好谢却山信了,你别急,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沥都府的——实在不行,你就同陵安王一行人一起走,我们总要送他们上船的。”
南衣稍稍回过神来:“你们打算怎么送走陵安王?”
“此事不能冒险,必须在一个有万分把握的情况下进行,否则,藏在城里就是最安全的。”
“但岐人已经占领了沥都府,怎么才算是有万分把握的情况?”
谢穗安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她压低了声音,附在南衣耳边道:“中书令密信,会派一个合适的人来接管沥都府秉烛司,下一步计划是夺兵权。”
那就是硬拼了。
任何计谋都有泄漏的时候,但硬实力才是最稳妥的保障。南衣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她还有余地,一定还有,她不能认输。
“小六,我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找出藏在谢府里的内奸。”
南衣附在谢穗安耳边低语。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暗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们。
——
时近年关,这几日都风平浪静。谢却山也没有来找南衣麻烦,只是每日让贺平送来字帖,要南衣练字。
南衣不敢有违,诚惶诚恐地练。
曾经的她对谢却山还有好奇、甚至有一些共情,但现在她不敢有除了畏惧以外的任何情感。
她还天真地以为,他总是挂在嘴上说要杀她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心狠,大魔头其实也没那么坏……
他总有办法给她敲响警钟,让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她看不透哪一刻的他才是真实的,她甚至……有点伤心。
可她也想不明白,自己隐约的伤心从何而来。
贺平的话打断了她的出神:“少夫人,今日主君要您练的字,是《诗经》中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