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执忠看完颜蒲若已经软化,喝了一口酒,笑道:“老臣现如今不过是代为理政,今日已算僭越之举。这具体条件自然要等一国之主登基以后,再做决断。”
话又绕了回来,逼着完颜蒲若放陵安王。
但完颜蒲若心里门清,不能被沈执忠绕进去。陵安王是筹码,现在之所以能谈判,是因为它还没被抓到,局势未定,双方其实都承担不了对方赢的结果,所以各退一步,寻个折中的方案,各捞一些好处。
沈执忠见完颜蒲若沉默,又道:“要不这样,长公主殿下可以将您的条件摆出来,臣让户部先去测算,日后决策起来,也好有个依据。”
沈执忠将这球踢给了完颜蒲若。
她想知道国库里到底还有多少钱,她就能掂量开价到什么程度,如今大岐的胜利还是显而易见的,昱朝能用钱买平安,何乐而不为。
但正是因为摸不清对方心里是个什么价位,她贸然开口,价格报高了谈不拢,报低了吃亏,谈判看似僵持住了。
完颜蒲若招了招手,示意女使来她斟酒。女使不知怎的有点手忙脚乱,不慎将她的衣裙打湿。完颜蒲若破天荒地没发火,借机起身去换衣。
再回来时,她便已经胸有成竹。
“三十万岁贡,如何?”
沈执忠猛地将酒樽往桌上一掼,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附和,有人面露怒意,有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还有冲动地直接出头骂完颜蒲若狮子大开口。
“长公主看来今日并不是诚心要与我等谈判,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作别。”
沈执忠一锤定音,断然地拂袖而去,连带着将一众臣子都带走了。
完颜蒲若愕然,怎么沈执忠还甩袖走人了?他不该是那个拼命想把谈判进行下去的人吗?
这下她有点不上不下了,也不能轻易离开,她直觉这桩谈判不是亏本生意,但也不能表现得太冒进,显得她必然会应下这交易一样。她清楚自己是入了沈执忠的套,只能继续在金陵等着。
可除此之外,她还是觉得有几分蹊跷。
……
夜黑风高,一个抱着鼓囊囊包袱的男子匆匆忙忙从家宅后院离开,他十分谨慎地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后看到他后,才贴着巷子的墙根慌张地往前跑。
可刚拐出巷弄,两个人忽得挡在了他面前,那两人人高马大,面目笼罩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只瞧见各自手里拿着把大刀。
男子正是吏部尚书丁旭,心里正虚着,见到这场景,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自己绊了自己的脚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丁大人,长公主殿下邀您一叙。”
两个侍卫架着丁旭来到一条暗巷,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车厢外挂着一盏灯笼,映出车中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心急如焚的丁旭根本不敢冒犯车中贵族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您得保我啊!我为您窃取情报,谁想今晚是沈执忠做的一个局,他给每个人都报了不同的价格!我如今已是自身难保,不得不逃啊!”
马车里的人久久不说话。
丁旭心慌地看了一眼,豁出去了,又道:“殿下,我还得到了一个绝密的消息——朝廷中代号为雁的秉烛司间谍,就是几年前叛国的谢却山!我还知道很多事情,您只要让我平安,我全都告诉您!”
“是吗?”马车中却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只手掀开了车帘,“丁尚书如此忠心,我竟全不知晓,或者,我应该叫你,大满?”
丁旭惊讶地看着马车中的人。
几个暗卫悄无声息地涌过来,一剑刺穿了丁旭的胸膛。
谢铸眉目凝重地从马车上走下来,注视着倒在地上的丁旭。沈执忠今晚一套连环局,不仅让完颜蒲若主动留了下来,还借机揪出了细作。他让谢铸在半路拦截丁旭,并从他嘴里套出他所知悉的情报。
可他方才说出的这番话……竟提到了他的侄子,谢却山。
第113章 光与影
“丁旭死了?!”
完颜蒲若当夜便接到了这个消息。
她在房中焦灼地来回踱步,总觉得背后情形有些扑朔迷离。
今夜的宴上,她出去换衣服的间隙,正是丁旭传给她消息,告诉她沈执忠心中的条件,她才敢大胆报出那个数字。
但不仅没有达到她预料中的结果,转头丁旭还死了……
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绝对有所关联。完颜蒲若仔细复盘着宴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忽然反应过来——也许谈判意图是真,可谈判的内容却是一场局。
沈执忠身边带来的臣子中,有他高度怀疑的对象,他知道谈判最关键的地方便在于引完颜蒲若来报出岁贡的数额,而完颜蒲若并不知道如今的金陵有多少财力,她需要内奸去探底。沈执忠给每个人都报了不同的数字,完颜蒲若离席后又回来,她报出的那个数字,就是在验证谁是内奸!
这个老奸巨猾的人!
想通这其中曲折,完颜蒲若便明白自己被狠狠将了一军,但她并不气急败坏,反而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她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输一些小筹码不足为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要赢的,是更大的局面。
而每一次跟对手的过招,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学习。
——
沈执忠正在秉烛司据点中,听暗卫汇报了现场的情况,听到丁旭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他守口如瓶的秘密,甚至连宋牧川都不曾告知,可以说整个金陵,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他一人。他与谢却山不曾通信往来,没留下任何书面上的证据,丁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又转念一想,只要存在过的事情,必然有痕迹,他一时也摸不准,到底哪里出了错……
正思索间,谢铸已经气冲冲地来了,他又悲又愤,人还没踏进门槛,话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沈大人,我侄儿竟然就是秉烛司藏得最深的那个卧底,你为何从来未告知我!我错怪他这么多年,你要我以后如何面对他!”
谢铸很少如此失态过,跑得官帽都歪了,这会才着急地扶了扶,竟是连礼都顾不上了。
被这么一问,饶是能言善辩如沈执忠,这会也有些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铸见他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急得双手拍了拍桌子:“我的天老爷啊,沈执忠你怎么还坐得住!你说说,现在怎么办?丁旭知道了,完颜蒲若说不定也已经知道了,你必须要想办法营救我家朝恩——不然,你这个做老师的,第一个对不起他!”
“谢大人,你冷静一下,”沈执忠心里也急,谢铸这番话讲得他是又愧又悔,他此刻如同一团乱麻,却也不能自乱阵脚,只能先劝下谢铸,“贸然救他,会在沥都府掀起更大的波澜,还可能打草惊蛇,把局面搞得一团糟,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这番话,等于是默认了谢却山的身份。
沈执忠蹙眉深思,谢铸只能坐下来,长捋一口气,可仍是压不下心里那股滔天的情绪,顺手端起一旁的茶喝,烫得差点一口吐出来,样子实在是狼狈。
这会,谢铸才察觉到自己从进门之后的失态,敛了容沉默片刻后,一声叹息:“我曾狠狠地怒斥过他……也不知道朝恩会不会记恨于我。”
沈执忠方才想了半晌,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对策都想不出来,听到这句话,面上浮起一丝悔意:“他最该记恨的人是我,我把他推到火坑里……”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坐在这里对着叹气。
“丁旭已死,也无从得知他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盯紧完颜蒲若,切断她与沥都府的消息往来。只要陵安王平安入金陵,朝恩的任务就完成了,便能顺利回朝。”
“沥都府里你不是还派了别人吗?你传信给他们,让他们想办法,先探探朝恩的处境,务必要保他平安。”
宋牧川已经暂时中断了与金陵的联络,两头其实都是孤岛,这样反而能最大程度地保证沥都府行动的安全。
丁旭是叛徒没错,但他并没有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大满,他也有可能不是。岐人既然能在金陵安插一个人,就能安插第二个人。沈执忠对此仍抱有一丝警惕,不会因为丁旭的死就轻易放下戒备,以为就此便万事大吉了。
这个信,他其实没法传。
但沈执忠也没法把情形对谢铸说得这么详细,只能先应了下来。
——
完颜蒲若的消息一日未传回沥都府,谢却山便一日被幽禁在那艘船上,等待着审判。
不过自从南衣来了以后,每日送过来的三餐肉眼可见地丰盛了起来。
章月回显然已经知道南衣到了船上,可他还能怎么着?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伺候着姑奶奶呗。
谢却山对此未置一词,他正在变得沉默寡言。他怕被她撬开了话,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沉迷其中。
南衣已经习惯了,每天一醒来,她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从自己小时候说到长大,天南地北地扯,说到口干舌燥,也不管他回不回应。
她说的所有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到了,但他扮作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她想救他,而他却想把她赶走。他们用最温柔的方式,暗暗地较着劲,试图扭转对方的决定。
江水的波涛在脚下清晰地起伏着,他们好像随波走了很远,又分明仍在原地。
船头朝着西方,每日都能清晰地看到江上的落日。
巨大的绚烂之后,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谢却山不怎么跟她说话,日落之后,连倦鸟都归巢了,一切变得极其安静和寂寥。
南衣开始有点讨厌夜晚的降临,她讨厌这种被吞噬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她每日看着太阳沉入西山,她总会错觉第二日太阳不会再升起。她每天都在倔强地对抗着这种感觉。
但谢却山喜欢黑夜。
只有拥衾而眠的时候,他才能借着晦暗的夜色,在她固执地钻到他怀里之后,不发一言地抱紧她。
这种沉默的时候,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伪装。
“谢却山,我不想看日落了,我们明天起来看日出好不好?”她忽然在他怀里低低地说。
她试图改变这个每天只能看到日暮的生活。
他假装睡着了,没有回答。
第二天,谢却山是被硬生生摇醒的。
他睡眼惺忪地瞄了一眼,南衣趴在他床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谢却山,太阳要出来了!”
谢却山重新闭上了眼,回话好似梦游:“所以呢?”
“你快起来,不是说好看日出吗!”
谢却山困倦地翻了个身,什么时候说好了?他忽然又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什么时辰啊,他都根本睁不开眼,这里也没有日晷和滴漏,她是怎么能精准地起床抓到日出时刻的?
难道是她等了一夜?
想到这里,他有些清醒了。
些许的晨旭已经透到了窗棂上,像是一片晶莹的浮光金粉。但船身背对着东方,在房间里是看不到日出的。
谢却山不再抵抗,顺着南衣的力被她拽了起来。
“快来!”
见他起来了,她雀跃地先跑了出去,生怕会错过片刻的日出,脚步在地板上踩得吱吱响。
谢却山毫无防备地被带动了起来,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看到了吗?太阳要跳出江面了!”
南衣站在船舷边上,指着后头的江景。
谢却山的脚步停住了,还差一步他就能迈出房间,但手上的铁链已经绷到了最紧。
再往外一步,他就能看到后面的日出了。可偏偏就是这一步,他跨不出去了。
像是一种不祥的暗示,刚刚破晓的黎明又瞬间倒退回了黑夜里。他心里的希望再次熄灭了。他就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在阻止着他走出这一步。这该死的铁链,这该死的牢笼,这该死的太阳。
他抬眼望向南衣,眼眸里黑漆漆的,了无生机。
南衣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她一整夜要睡不睡地等着日出,却唯独遗漏了这件事。
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她想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却忘了他需要跨过一个深渊。倘若……他跨不过来呢?
他们隔着一道门相望着,一个站在光里,一个站在阴影里,像是一个谶,像是一种宿命。
南衣猛地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你等我一下!”
她飞快地跑到房间里,从桌上取下梳妆用的铜镜,又跑回到船舷上。
她像一阵风似的,从谢却山身边呼啸过去,又呼啸回来。等谢却山回过神来时,少女已经敏捷地爬到了船舷上,半个身子仰了出去。她高高地举起了铜镜,一点一点调整着角度。
一缕炫目的晨光通过铜镜折射到谢却山眼里,他下意识地眯了眼,然后在镜子里看到了半个初升的旭日。
另外半个旭日在她脸上。
谢却山觉得莫名震撼。
船只在开裂,江水在倒流,逆着一切的一切,这世上有个人,拼了命也要把光送到他眼里。
第114章 笑中泪
一轮赤乌跃出江面,天边霞光万丈,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辉地照在身上,一切仿佛都神圣极了,此处不应是人间,而是天上宫阙。
谢却山有种错觉,这并不是他偶然窥见了自然之美,而是神明专门为他上演了一场刺破黑暗的大戏。
随着旭日越升越高,光线反而柔和下来,均匀地挥洒在山川之上,这种膨胀的幻觉最终轻飘飘地、平稳地落了地。
少女沐浴在日光下,眯着弯弯的月牙眼,略显得意地看着他。恍惚间,她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晶莹剔透的东西,笑容缓缓地僵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谢却山,你掉眼泪了。”
谢却山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太阳照得散了,照得化了,他猛地回神,下意识便否认了。
“没有。”
他嘴硬地转身想回房间。
“啊啊啊——”
南衣忽然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往后倾去,手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跌入江中。
“南衣!”
谢却山一着急,连忙回身想伸手拉住她,却只听铁链铮地一声,他的手没能够到她,只在空气中捞了一下。
他的大脑嗡得一下空白了一瞬。
结果南衣自己气定神闲地从船舷上跳了下来,趁势握住了谢却山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骗你的。”
涌上头颅的血液沸腾着在他身体里回落,谢却山错愕地顿了顿,刚才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抓不住她了。
而就在这个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她已经凑到了他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就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