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羡鱼珂【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6 17:14:56

  南衣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她就知道,他迟早要舍弃她,可他的舍弃让她恨不起来。她能怎么帮他呢?她一点帮不了他。这个世上怎么有这么无力的事情。
  南衣低头盯着空白的地面,身上的水已经在地上滴成了一小片浅滩。每一滴水的坠落都是一次破碎,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好残忍。
  她放弃了思考,她逃避了。
  她冷不丁抬头望他,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我很冷。”
  谢却山怔了一下,江风真的有点冷,他都没注意到她站在风口上。
  这如梦似幻的夜色里好像藏着释放悲伤的魇怪,他被迷住了心智,整个人空虚地飘在半空中。而这句简单到没有更多意义的话像是一句咒语,将他的魂一下子从悲伤绝望的虚无之地拉了回来,五感又重新归位,他依然实实在在地活着,而他爱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此刻他才真正地回了神,端详着她。
  他很无奈,他觉得自己不该让她留下的,可这茫茫江心,黯淡夜色,他又能让她去哪?他明白她在向他索求温暖,以此证明他依然是一个流着热血的人,她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令他一叶障目。
  谢却山最终一言不发地牵了她的手,引她进入房间。他有点恍惚,实际上似乎是她在牵着他,一步步走入一个南柯美梦里。
  关上门窗,燃起炭火。
  她没有带替换的衣服,只能先穿他的。
  他放下帷帐让她入内换衣服,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却让两个人都手忙脚乱地脸红了一下。
  衣物的窸窣声持续着,真实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刚才撕心裂肺的剖白只是路过的一阵风,吹过去便过去了。
  谢却山鬼使神差地望向帷帐上朦朦胧胧映出的人影。
  心里有些模糊而又诚实的旖旎涌上来。
  人真是奇怪啊,除非头落地血流干,怎么都能活。即便在这样心如死灰的境况里,他还是涌起了一丝的不甘和欲望。
  他们依然要经历这世间的爱恨痛苦,才能修满做人的这一遭。
  可他不想再拖累她了。
  南衣赤着脚从帷帐里走出来,玲珑的身体藏在过分宽大的袍衫里,谢却山抬头看了一眼,便心虚地收回目光,专心地盯着面前的炉子。
  她踩着厚厚的毡毯轻快地跑到了炉子前。
  方才太过紧张,也没觉得那么冷,这会有了实实在在的暖意,反而浑身都哆嗦起来。她把手脚伸出来烤着火,像是一只伸着爪子的小乌龟,模样有些滑稽。
  谢却山有一搭没一搭地瞄她一眼,又拨弄着炉子里的炭。
  “章月回知道你过来吗?”
  水开了,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南衣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当然知道,不然我怎么可能找到这地方。”
  “那明日送饭的人来,你便跟他们回去。”
  “我不走!”南衣立刻激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谢却山表情仍是淡淡的。
  “我跟章月回打了赌,他说你会赶我走,我说你一定愿意让我跟你待在一起,”南衣开始满口胡诌,“他要是赌赢了,我就得嫁给他,这你也乐意啊?”
  “章老板这人啊……”谢却山好像十分冷静,微沉的声音像是叹了口气。
  南衣觉得自己有点要疯了,她竟连这缕叹息都想抓住。她竖起耳朵等着谢却山下头的话。
  “……也还不错,至少有金山银山,能让你不愁吃喝。这回看来他要赢了。”
  南衣急得抢过话头:“我就是不能输!”
  “那也由不得你啊。”他没什么语气地回答道。
  南衣气得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杯子在毡毯上滚了一圈,完好无损,她猫着腰追上去想捡起来,偏偏杯子还往前滚,她心急追得狼狈,总算把杯子捏回到手里了,气急败坏地往墙上一摔,拾了一片碎片回来,塞到谢却山手里。
  南衣一脸视死如归,破罐破摔的架势,“谢却山,你不是让我死在你手里吗?你不是让我别想逃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你想死是吧,那你死之前先把我杀了,我们一起死。”
  南衣架着谢却山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比划,又犹豫了一下,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这一个停顿让节奏一泻千里,南衣自己都觉得心虚起来。
  “……割哪里死得比较痛快?”
  “犯什么浑。”谢却山皱着眉头把瓷片一扔,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看她,她就梗着脖子回瞪他。
  “坐下。”他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南衣瘪瘪嘴,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不太漂亮的台阶,重新坐了下来。
  “纸老虎。”南衣小声嘟哝。
  话头又断了,气氛沉默下来,像是下了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这种沉默让南衣抓狂,她怕话头要断了,怕谢却山不跟自己吵。说她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也好,好像这样,她就能把抓住谢却山,不让他越走越远。她像是一个拼了命要摘镜中花,捞水中月的痴人,毫无章法、一意孤行。
  她又凶巴巴地补充道:“我告诉你,你不杀我,你就别想死——也别动脑筋想赶走我,逼急了我就跳江。”
  “随便你。”
  谢却山放下烧炭的钳子,起身要走,不冷不淡地留了一句话:“隔壁还有厢房,你自己找地方睡。”
  谢却山刚盖上被子躺下,一个敏捷的人影便闯了进来,十分熟练地迈过他跨到床里侧,钻进了被子里。
  冰凉的身子带来一身寒气。紧接着她的手就大喇喇地环了上来,大言不惭地道:“一起睡。”
  谢却山下意识想推开她,她耍无赖道:“我冷,隔壁又没生炭火。这江上的便宜风跟不要钱似的,能吹死个人。”
  谢却山哑然,想说什么,又不想纠缠,索性闭着眼装睡。
  他虽然总扮一副冷脸,可身上却很烫。人的温度是诚实的。
  南衣的心一下子就安了下来。她就是要牢牢地拽着这句躯壳,要他永远滚烫着。
  她知道他没睡,开始絮叨道,“你要杀我,也不能把我冻死吧?”
  他不理她,是克制着不想给她希望,也不能给自己希望。她骂他薄情骂他寡义他也都受着,可她一直说死不死的事,谢却山忍不住辩驳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
  他的接话就像是拉开了一个让南衣有机可乘的闸门,即便在黑暗中他都能感觉到南衣一下子精神起来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不想杀我了?在虎跪山的时候,你给我写的五个字都是死,还让我选出个生来!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我死?”
  “我偷个城防图你就要打死我!”
  “我想离开沥都府你还掐我脖子!真掐死了怎么办!”
  谢却山:……
  好好好,让她骂个高兴。
  她一句句地骂,却让他的心一点充实了起来。幸好这是黑夜里,没人看到他的眼眶湿润。
  她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生命,生动又泼辣,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却能精准找到他最脆弱的地方,一击即中,将他的壳子通通打碎。他一潭死水般的生命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了春色。
  他太幸运了,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可她似乎很不幸,因为他是个糟糕的恋人。他甚至有一点点怨恨自己,将她扯进这个乱局,这场情爱中,现在看来,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你给我留避子药是什么意思?”她忽然问。
  谢却山一愣:“还能有什么意思?”
  “负心汉!”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看,你这不就谋杀了我们未来的孩子吗!你真冷血!”
  谢却山:“……这倒也不会一下就中。”
  她的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圈,趁人没防备忽然俯下身,鼻尖擦着他的鼻尖,气息喷在人脸上:“那要来几下?”
  发丝蹭在脸颊上,微微地泛起痒。
  谢却山深呼吸一口气,把人的肩膀推过去转了一圈,被子一裹,让她对着里头面壁。
  “睡觉——”感觉到南衣还在动弹,他又威胁了一句,“再动把你扔下去。”
  过了好久,两人的呼吸声都渐渐平和下来。南衣像是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挨近他,看他没有动作,手臂才攀上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
  “好人才需要赎罪,坏人不需要。你就是个王八蛋,所以你就一条路走到黑,永远也别回头,”她枕在他肩窝上,很小声,却又很清晰地说道,“然后,你可以逃到我这里来。”
  谢却山听到了,可他不敢回答,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所以在我这里,你不用愧疚,不用罪恶,你想开心就开心,想难过就难过,我会守口如瓶的。”
第112章 金陵夜
  谢却山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眼泪划过脸颊,堆在耳侧,渗进枕头里,因为不能伸手去擦,湿润的感觉愈发明显了。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宋牧川对金陵的警告,多少会起一些作用。
  倘若完颜蒲若在金陵什么都没有查到,他是不是便能安全了?
  他惯常不爱往好处想,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但此刻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象着最好的那种可能性。
  可金陵的那个叛徒在暗处,他到底能挖出什么,他的眼睛到底能看到何处,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以为自己会痛苦地清醒一整夜,却也在静谧的呼吸之中安然睡去。
  一夜无梦,大约因为他已经在梦里。
  ——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仍是歌舞升平夜夜不休。
  宴请完颜蒲若的席就放在金陵最大的飞仙楼中,今日正好是月半,集市入夜不散,人潮涌动,一派繁华之景。
  在酒席开始之前,沈执忠和几个臣子们私底下已经就如何应对完颜蒲若,讨论地快要炸了锅,自己人急眼得差点动上手。
  情形依然焦灼。
  完颜蒲若虽然被扣上了使臣的身份,出入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极度受限。但这根本维持不了几天,完颜蒲若想走,找一个理由掀了桌子,随时都能走,她再秘密潜回来,谁也不知道。
  更何况自己人里面还有个一直藏在暗中的叛徒。
  众人争得面红耳赤,各自出主意,再被否定,谁也没能想到一个把完颜蒲若留下来的办法。
  ——总不能把人杀了吧。
  ——怎么就不能杀了!
  有脾气冲的还真就在琢磨怎么让完颜蒲若暴毙。你一句我一句,场面一时间不可开交。
  而沈执忠坐在八仙椅上,始终不发一言。
  “沈大人,现下该怎么办才好,你倒是说句话啊!”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中书令的沉默,着急地把他拉入战场。
  沈执忠年逾半百,垂眸的时候眼角皱纹密集略显老态,忽然抬起眼,一双眸子精亮有神,透出一股自成的风骨来。
  “谈判。”他吐出两个字。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完颜蒲若已经坐着宝马雕车前往酒楼了,一路穿过街坊,看到街头熙熙攘攘,回忆起前几日还没这么多人,想来正好赶上集市了,心中愈发感慨,还是汉人会赚钱会过日子,前线打得焦灼,这金陵还依然花天锦地、纸醉金迷。
  但金陵并非久留之地,那帮臣子千方百计拖着她的时间,今日总算到了摊开来聊聊“出使任务”的时候了。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不管那群老不死的说什么,她全都不买账,发个火走人,得尽快离开金陵。
  昱朝早就式微,这群人除了玩玩这种激起民愤的小把戏,她也想不出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众人都已经到齐,完颜蒲若姗姗来迟,态度可以称得上是盛气凌人。
  “既然要和我谈,我就只有一个条件,昱朝全面投降,向我们大岐称臣,允许你们从旁支宗室里选一个人,立为封地王侯。”
  完颜蒲若停顿了一下,场面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人愤怒有人惊愕,但没有人出声。
  完颜蒲若见状笑了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若诸位今日还有别的心思,那就恕我不能奉陪。”
  说完,她便准备离开。
  沈执忠举起酒杯,缓缓道:“那商贸共通呢?”
  完颜蒲若一愣,起身的动作顿住了,她忽然明白为何沈执忠要选在今日,选在这里,就是为了向她展现昱朝的商贸繁荣。
  而这实实在在是大岐的软肋。
  大岐靠着打仗起家,战争烧钱,壮丁都去了前线,别说商贸,连田耕都极其落后,单靠掠夺已经填不上亏空,但昱朝经济繁荣,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他们被打得节节败退,却依然能够守住一线生机的原因。
  说到底,财富才是强国之本。你去抢人家的,那就是强盗,哪怕建立新王朝,捂住百姓的嘴,也依然会有声音来指摘。
  大岐朝廷都沉浸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虚假繁荣中洋洋得意,但完颜蒲若看得明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对汉人绝不能赶尽杀绝,得合理统治,两族融合,各取所长,才是治国的长久之计。
  原本一鼓作气,打过长江,迅速统一中原,也就没那么多事了。百废待兴,从头开始也就行了,但如今沥都府僵持不下,三个月了岐军还没抓到陵安王,看似谁都没赢,可昱朝上下抵抗的姿态愈演愈烈,天平已经开始微妙地倾斜了。
  倘若昱朝始终是抵死反抗的姿态,对双方百害而无一利。
  但假如昱朝愿意开放商贸,对大岐称臣,两族和平融合,让大岐迅速富强起来,这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不得不说,沈执忠是一个极其老练的政客,几句话点明利弊,就让完颜蒲若心甘情愿地在谈判桌前坐了下来。
  沈执忠武将出身,声音亮如洪钟:“想让我昱朝上下称臣绝不可能,但若长公主看重商贸,愿意共同繁荣,老臣倒是有些折中的法子。”
  完颜蒲若的要求狠狠地被驳了回来。但她也不恼怒,依然是笑语盈盈,收放自如。
  “前线在热火朝天地打着,我却坐在后头舒舒服服地谈折中,这有点对不起我们岐人的热血男儿吧?”
  “长公主殿下是想让我昱朝耗尽国库里最后一两银,打完最后一个兵吗?那您除了用人头换人头,可什么都捞不到。”
  “中书令大人一点诚意都不给,怎么谈?”
  “只要殿下答应,下令撤走沥都府的兵力,送陵安王入金陵,让昱朝建立南都,划江而治,我朝愿意交岁贡、免过税,与大岐深度通商。掠夺之财,终有挥霍尽的一日,唯有大岐自己国库充盈,藏富于民,才是长久之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完颜蒲若不着急回答,不紧不慢地吃了杯酒,垂眸掩住了深思。
  “那中书令大人愿意开出什么样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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