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羡鱼珂【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6 17:14:56

  轰隆一声,春雷滚滚。大雨眨眼间便倾盆而下,檐下雨滴连成了线,义无反顾地扑向大地。
  南衣从漫长的思绪里回神,刚准备关上窗户,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窸窣声,混在雨声里微不可闻。
  有人在爬墙?第一更的锣声都敲过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靠近她的院子?
  南衣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缓缓从腰间摸出防身的匕首,侧身贴着墙根挪到门口。
  果然,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靠近。
  那人刚推开门,南衣便扬起匕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但南衣的手已经会挥出去了,险险翻转手腕,利刃擦着人的面颊划过去,登时出现一道不算浅的伤口。
  “宋,宋先生?”南衣又愧疚又惊讶。
  雨天,翻墙,这些行为似乎和宋牧川这个翩翩君子扯不上一点关系。可此刻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檐下。
  他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脸上还淌着血,唯有一双眼眸,干净地像是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溪石。
  “对不起,吓到你了。”宋牧川面露歉意。
  “你快进来。”南衣手忙脚乱地拉了宋牧川进门,又谨慎地往外探了探,才将门阖上。
  巨大的雨声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像是辟出了一方与世隔绝的空间,显得愈发幽静。这种幽静里还带着某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并非能说得上名字的熏香,更像是刚起床抖开的一床被子,还混着些微的皂角味,家具木材的幽香……
  他冒犯地闯入了她的私人空间,而她毫不吝啬地欢迎了他,这让他忽然有些局促,可又很安心。
  他今天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摆脱完颜骏的控制,才能来寻南衣。
  他不该如此,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船舶司那晚,他看清了在屋顶朝鹘沙射出一箭的人是南衣。可南衣从何知道的消息,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谁在帮她收尾善后?
  这些竟都不在他的谋算之中。
  那晚的事情起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悄无声息,有个小兵出来伏罪了,可那明显是替罪羊。他有太多摸不清头绪的地方,他亦惊讶于,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默默渡他一程。是一直同行的南衣?还是表面冷漠,实则拉了他一把的谢朝恩?
  若非这些日子实在身不由己,他早就该来找南衣了。可真的见到她的时候,他竟开始语塞。
  脑中只铺天盖地地想着,乱世中的每一次相见,都弥足珍贵。
  也许悄无声息地就没了下一次。
  见宋牧川似乎有些走神,南衣拉了拉他的衣袖:“宋先生,你坐下,我来帮你处理伤口。”
  宋牧川温顺地坐下来,任由南衣摆弄。他平复了一下思绪,才开口说话。
  “南衣,那晚鹘沙的死……你可知道什么隐情?”
  南衣心虚地撇开了目光,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闷头帮他先把脸上的水渍和血迹擦干净。
  这要解释起来,就涉及到了谢却山的立场,但他一直是不愿意在宋牧川那里袒露身份的,没有经过他本人的许可,她不能随便泄露他的秘密。
  而且,南衣也能抿到几分原因——宋牧川看着冷静自持,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被情感左右的人。
  为人太正,心肠又软,这其实是个说谎要命的人,别人能演戏,他却很费劲。
  他对谢却山怀了这么多年的复杂情感,瞬间要推翻,在这节骨眼上,谁能承担如此的后果?
  就在南衣思绪之间,她微凉的指节时不时擦过宋牧川的脸庞,冰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痛意直触心底。他极力想让自己心无旁骛,眼前仿佛有无数浮光掠影,不由心浮气躁起来。
  “鹘沙是我杀的,那天我担心出事,跟去船舶司,见情况紧急才出此下策。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都并不知晓,也算是阴错阳差逃过一劫了。”
  宋牧川此时但凡抬眼看南衣,就能发现她脸上的心虚,但他更心虚,他根本不敢看她。
  她上完药,轻轻地在伤口处吹了吹,想让药膏快些渗进伤口里。一阵柔软温热的风拂过宋牧川的睫毛,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跟那几簇睫毛一样,在战栗着、摇摆着,飘飘然地去往了一个虚无之地,无法坠落。
  他猛地回神,连忙起身后退了一步。
  他不该来的,他好像犯了一个错误。尽管无人会指责他,可他为自己瞬间的心旌摇曳而感到卑劣。
  “脸上只是小伤,并无大碍的。宋某只是想来看看夫人是否安好,一并问问鹘沙的事情。深夜打扰,实在冒犯,我不能留太久的时间,该走了。”
  南衣有些发愣,怎么又喊她夫人了?还这么客气?宋先生有时候突然迂起来,让人有点无可奈何。
  “哎你等会!”南衣连忙拉住着急要走的宋牧川,“我有正事要跟你说——完颜蒲若你知道吗?”
  宋牧川的面色蓦然严肃了起来:“夫人是怎么知道她?”
  看宋牧川这反应,完颜蒲若是真来沥都府了。
  “我接到一个消息,说完颜蒲若秘密去了金陵。”
  宋牧川站着思索了许久,想问南衣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却并没有问出口。这段时日下来,他早就明白南衣并非同他想象中如白纸那般简单,鹘沙的事,她隐瞒了一些东西,但他不打算刨根问底。他信任她,清楚她的为人,就算隐瞒,也是一种保护和无奈。
  更何况,这个消息分量之重,足以扭转一些被动的局势。
  宋牧川道:“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很重要,多谢。”
  南衣咬咬牙,问得有点忐忑:“谢却山回大岐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这也是宋牧川疑心的点,鹘沙的事情一出,谢却山就被调回了大岐,同时他还得知完颜蒲若进沥都府的消息,放到一起看,怎么都是谢却山的处境微妙。
  可谢却山究竟只是失了信任,还是暴露了身份,他不敢去想。
  他以为南衣会知道些什么,可她只字未提。
  “这背后……会不会是岐人的什么阴谋?”南衣绕着弯子地问。
  宋牧川皱着眉头思忖着。
  南衣小心翼翼地建议:“能不能派人跟着他?”
  半是私心,半是蹊跷。
  “我回去就遣人去探探情况,若有什么异常,我会想办法告知你。”
  南衣松了口气:“好。”
  “对了,”宋牧川又想到些什么,“章月回的归来堂,其实是在完颜蒲若的扶持下才能迅速做大的,听说他曾来望雪坞求娶你……你若与他碰见,还是得小心一些。”
  宋牧川打开了门,重新步入了大雨中。
  雨夜将一切密会的痕迹都掩去。
  ——
  金陵城未曾遭受战火,鱼米之乡素来富庶,城中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气象。
  完颜蒲若秘密南下,一路都扮作普通商贾。她汉话说得好,又极其通晓昱朝文化,在打扮上稍下工夫,便与寻常汉人女子无甚差别。
  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想她一入金陵的驿站,便有人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她,还高呼着欢迎大岐使节。
  不日之前,宋牧川传密信给中书令沈执忠,完颜蒲若去往金陵,她想躲在暗处使诈,他们很难拦住,最好把她引到众人瞩目的位置上来。
  这封信之后,宋牧川切断了与金陵秉烛司的大部分联系。完颜蒲若敢如此自信地去往金陵,那就说明,叛徒位高权重,很有可能还是金陵秉烛司的人。
  沈执忠安排让已经在金陵安家的谢铸出面,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完颜蒲若,宣称长公主殿下是来出使昱朝的。
  一下子,完颜蒲若便成了众矢之的,她的存在在百姓之中迅速口耳相传。
  这个微妙的举动,让完颜蒲若被迫站到明处,占尽先机的主动都成了被动。
第109章 你和他
  章月回耳目灵通,很快便听说了完颜蒲若在金陵的情况。
  他幸灾乐祸起来,惯会运筹帷幄的长公主被昱朝臣这么大张旗鼓地摆了一道,不知道会怎么发火呢。
  又莫名有些唏嘘。
  他以为这个王朝烂到骨子里,早该散了,可偏到了江山倾颓之时,仍是万众连心,臣民上下拧成一股绳。
  王朝应该感谢他的子民,何其幸哉。
  只是,章月回不觉得自己是他的子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啥。座下看客?那他该为谁喝彩?
  想着想着,后背开始发凉。
  他愿意做看客,别人却未必愿意让他在台下稳稳地安坐着。知道完颜蒲若去金陵的人屈指可数,这消息是他传出去的,现在局势又这么僵,她迟早会把账算到他头上来。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章月回很烦恼。
  人活一股劲,可他觉得自己的那股劲正在慢慢地泄掉,连报仇的心性都在流失。
  时至今日,他是真的想跑路了,可怎么才能让南衣心甘情愿地跟他走呢?
  刚在想着南衣,南衣便不请自来了。
  今日秉烛司密探传回消息告知南衣,北上的队伍里,根本没有谢却山,只有他的贴身侍从贺平。
  谢却山没有回大岐,那他会去哪里?难道还在沥都府?南衣不安极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困局,能让谢却山这么一个狡猾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实在是心慌又毫无头绪,想到这事既然跟完颜蒲若有关,而宋牧川又提醒她,章月回是完颜蒲若的人,她忍不住抓着这条头绪开始猜测,会不会是章月回出卖了谢却山?
  她心底里觉得章月回不是那样的人,可她现在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他。她不确定在更大的利益和压迫面前,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毕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南衣也顾不上太多了,死马当成活马医,直接跑来花朝阁寻章月回。
  “你们都出去。”南衣扫了一眼房里涌进来招待她的侍从,一点好脸色都没给。
  侍从们不敢动,纷纷看章月回的眼色。
  章月回嬉皮笑脸地摆摆手:“这是你们未来的东家夫人,她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东家夫人好,小人告退。”
  侍从们齐声行礼,纷纷退了下去。
  南衣在心里已经狠狠踹了章月回几脚了,这个奸商,实在太口无遮拦。她刚想出言反驳,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被他带到了这些无聊的口齿之争的话题上。
  她还是得迅速回到自己的阵地里,气势汹汹地问道:“章月回,是不是你出卖了谢却山!”
  章月回定定地看着南衣,心想她怎么跟谢却山越来越像了,一点都不好骗。
  见到南衣,他很高兴,她的到来就像一阵春风呼呼地撞开窗子,哪怕春风不为他而来。
  他猜到她要问什么了,这么气冲冲地过来,想必是从秉烛司那得到了一些情报,知道谢却山如今处境不好。秉烛司能查到他和完颜蒲若的关系,在她的视角里,他确实是最可能出卖谢却山的人。
  可他还是想拖延着时间,不希望她问出口。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自他在她面前忏悔之后,他承诺给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做,甚至还咬牙切齿地帮了自己的死敌谢却山。
  这些事情,并不是举手之劳,他也押上了身家性命。
  章月回虽然是厚脸皮的混不吝,可他此刻还是有些伤心。
  他也不是什么话都能接住的。
  他脸上的笑变成了几分真切的苦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你既然觉得是我做的,那便将镯子砸了好了。”
  南衣的气焰瞬间便退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那天章月回说镯子不许摘,否则就出卖谢却山并不是一句威胁,而是一句承诺。
  为了她,他不会出卖谢却山。这是章月回捧出来的真心。
  她利用了这份真心,完事还要上去踩两脚。南衣顿时就有点后悔,不该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好像真的不是他做的。
  气氛有些僵住了。
  她表现出的愧疚让章月回又迅速地活了过来。此时不趁虚而入,更待何时?
  章月回顺势拉着南衣坐下来,略显哀怨地道:“你想想,鹘沙的事我也有份,我要是真出卖了谢却山,我还能这么安然坐在这里?”
  “那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南衣满脸焦灼。
  章月回循循善诱:“谢却山不辞而别,必然有他的原因,连你都不知道的话,说明他也根本没把你当自己人。不如趁着现在形势还可控的时候,跟我走吧。”
  南衣完全无视了那句邀约,只抓着她想抓的重点,恳求道:“既然现在局势还可控,你帮我找找他行吗?”
  “我找不到。”章月回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为什么?你去找过了?还是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才说找不到?”南衣三连发问,让章月回有点哑然。
  章月回意识到自己太急功近利想让南衣放弃,反而露出了一些马脚,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已经非常不耐烦了,他很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他说得很严重,想要吓退南衣:“谢却山见过完颜蒲若之后,人就消失了。完颜蒲若是什么狠角色?她想藏起一个人,就绝不可能让别人找到。”
  “但是你不一样呀——章月回,你是别人吗?你了解完颜蒲若,熟悉她的风格,谢却山应该还在沥都府里,你那么神通广大,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章月回终于明白自己根本劝不动她,因为她每一次来见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谢却山,她字字句句捧他夸他,都是为了谢却山。
  他忍不住变得刻薄起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南衣着急地接了他的话:“你知道谢却山的身份,他不能死。”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章月回笑了一声,又一字一顿地问了一遍,这才让南衣清醒过来。
  他帮她,仅仅是因为她,不代表他们就是同一个立场的人。
  这世上就是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一部分人被一些归属感牢牢地牵连在一起,也会有人始终游离着,落了单,冷眼旁观,不愿意插手。
  这些选择,都没有对错。
  想明白这些,南衣有些心灰意冷。
  “你不会还想着要跟他厮守吧?”章月回冷不丁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他的问句极具攻击性,南衣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想确认什么。可人都生死未卜了,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纠缠这些?
  南衣有些恼火,一下子反问了回去:“对啊,我为什么不能想?”
  她承认地坦荡利落,像是拔出了一把锃亮的、无往不利的刀。要命的是,这把刀是他递出去的。
  他知道自己现在变得非常可笑。
  他再维持不住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世上多的是他控制不了的事情,他的无力也在这一刻爆发。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