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大哥骤然离世,她本就悲愤交加,又被这么一激,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抄起自己的软剑就要去赶人。
谢却山没有还手,轻巧地躲过谢穗安游龙般朝他甩来的剑。
“谢小六,你的剑法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谢穗安一点便宜都讨不到,打得越来越着急,嘴上一边还在痛骂。
“你害死那么多同族人,你还有脸回我们谢家!我呸!卖国求荣的狗贼!你以为仗着背后有岐人就没人敢动你了?我谢穗安今天不杀你,我就跟你姓!”
谢却山躲藏之际,善意提醒:“你跟我姓,也还是姓谢。”
谢穗安本就是气得上了头,骂人的话一句没过脑子,被指出破绽之处更加恼怒了。身边的女使小厮没人能拦得住她,她一剑狠狠地刺了出去。
这一剑却被人出手拦住了。
紧接着管家一句高呼,打破了院中僵持的局面:“主君回来了。”
长宁公谢钧已经穿过了二进院,他素服禅衣,身后只带着两名贴身的侍卫,省去了原本该有的排场,但脸上仍能瞧出不言而喻的威严。
“主君。”
“爹爹。”
院中众人纷纷行礼。
陆锦绣看到谢钧回来,眼中都忍不住盈出了热泪——太好了,这乱糟糟的家里总算有了定心骨。
谢钧的目光温和地扫视一圈家中众人,最后落在谢却山身上。瞬间,目光冷了下来,脸上甚至有了几分杀气。
“父亲。”
谢却山不卑不亢地朝谢钧行了一礼。
谢钧进家门之前已经听内知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心中已有了个大概。
“既然是岐人使者,留在我望雪坞做什么?”
“父亲,儿子归乡,自是想留在家中住。”
“我谢家世代忠良,没有卖国投敌之辈。”
“儿子从小未得过父亲教诲,从不知谢家人该是怎么样的人。”
谢钧顿了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是气急了却极力忍下的样子。
“你是说,你犯的罪过,却是我谢钧没有教导好你的错?”
“儿子没有这么说。”
谢钧冷笑一声:“好,你要回谢家,那就得听着谢家的规矩。”
“父亲教训得是。”
谢钧的声音冰冷,对着自己的儿子,像是看着仇人。
“开祠堂,请家法。”
——
南衣刚在供桌下藏好身,浩浩荡荡的人便进了祠堂。南衣不敢往外看,只能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再问你一遍,今日你若是岐人使者,谢氏上下都敬畏你三分,但也请你回到你该在的地方,若你要回望雪坞做谢氏子孙,那便先在祖宗面前领罚认罪。”
“儿子甘愿领罚。”
谢却山一掀衣袍,在祠堂中跪下。
听到谢却山的声音,南衣一惊,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拨开桌布的一角,从缝隙中望了出去。
无论在如何的变故中,谢却山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谢钧有些怒意地喊了一声:“褪衣!”
两个小厮上前褪去谢却山的上衣。
南衣有些心惊胆战,连她也感受到了雷霆之怒,生怕这样的怒气会波及自己,忙收回手躲回到黑暗里。
然后外面传来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木杖砸得很重,每一下都发出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响。
受刑的人却一声未吭。
他不会疼吗?
南衣绞紧了手里的衣角。杖子没有落在她身上,又跟她没什么关系,有人能制住大魔头,她应该幸灾乐祸才是,可是她为什么要紧张呢?
鬼使神差之下,南衣再次掀开一角缝隙,望了出去。
谢却山赤裸着上身,趴在长凳上。他的手紧紧抓着长凳边缘,手背几乎青筋暴起。他低着头,额角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饶是平日里再冷静的人,此刻脸上也克制不住痛意。他的后背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但他依然未出一声。
祠堂中无人敢言语一声,饶是谢穗安都被这个场景冲击到,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大快人心慢慢的也有了些于心不忍。她想说什么,却被陆锦绣拦住。陆锦绣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谢穗安只能按下嘴里的话。
陆锦绣退到人群后,悄悄地出了祠堂。
谢却山的目光本定在一个地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意志死死地控制住,但又一下重重的杖击,让他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目光也涣散地飘到了别处。他忽然看到桌布的缝隙后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望着他。
他竟看不穿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他们就这么对望着,整个喧嚣的祠堂中,只有他知道她的存在,也只有她正面看到了他眼里的脆弱。他们在一个谁也伤不到谁的安全距离里,此刻他们竟然是平等的,仿佛两个溺水的人共同沉沦。许是身上太疼了,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人间这么苦,如果西方极乐是个骗局,那他想拉着她一起坠落地狱。
砰的一声,木杖被打断了。
谢钧不为所动,吩咐左右:“继续。”
谢却山喘着气,嘴里含着浓烈的血腥味,却笑了起来。
“父亲,是想打死我吗?”
“你这个逆子死千万次,也不足以在祖宗面前谢罪!”
“虎毒尚不食子,父亲便有脸去见祖宗吗?”
“继续!”
小厮们也有些犹豫,但主君如此吩咐,他们只能执行。复举起木杖,重重地捶了下去。
第14章 无处逃
“停手!”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
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进入祠堂,陆锦绣和几个女使随后跟了进来。
陆锦绣看情况不对,生怕出事,连忙将府中的三爷,谢钧的弟弟谢铸请了过来。
若说这府中长宁公还得看几个人的面子,一位是病榻上的谢太夫人,另一位则是谢铸了。谢钧归隐后,谢铸就代表着谢家在官场的面子,他为人仁厚、忠义,是沥都府中有名的儒师。
谢铸一进来便看到了谢却山皮开肉绽的后背,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到底是血浓于水啊,打着骨头连着筋,嘴上天天骂,可真看到自家侄儿这般模样,心里到底还是软的。
“三叔。”
“三大爷。”
众人朝谢铸行礼。
“大哥,适可而止吧。”
谢钧板着脸没有回答。
“他到底是大岐的人,若死在谢家,你要怎么交代?大哥,难道你要为了一时怒火,将整个谢家都断送了吗?”
谢钧闭上眼睛,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谢钧看都没看谢却山一眼,径直转身离开了。
谢铸痛心地看着谢却山:“你有如此视死如归的精神,却为他岐人卖命……何至于此啊?”
谢却山垂着眸,置若罔闻,想要站起来,却踉跄地跌了回去。谢铸想伸手扶他,却被谢却山避了避。谢铸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也离开了。
刚才聚满了人的祠堂转瞬便散了个干净。谁都不想跟谢却山这摊子污糟事有牵扯。
——
所有的动静都远去了,南衣才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她手里紧紧握着谢却山给她的那一把匕首,白晃晃的刀尖朝着他,慢慢走近。
他们的安全距离没有了,她又被迫披上坚硬的外壳,向他露出野兽的獠牙,表演着她的勇敢和脆弱。
谢却山只是平平地看了她一眼,不躲不闪,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和她造成的威胁都不存在。
他试着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将衣服草草地披了回去,这一番动作下来,浑身都是钻心的痛。
他忽然想确认一件事,于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缓慢地往祖宗牌位处走去,他无视了南衣,最后站在了祠堂一侧的架子前,取下了搁在上头的族谱。
一页一页地翻,终于翻到了他这一辈。“谢朝恩”这三个字被显目的朱砂笔划去。
谢却山笑了起来,这并不意外。
今日站在祠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跟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生来这世上并非孤零零一个人,却硬生生地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独行者。
“你不怕我杀你吗?”
谢却山没有回头,仍旧盯着族谱上的那一页:“你敢杀我吗?”
南衣握着匕首靠近谢却山,这利刃给了她一些勇气:“是你告发我私生女身份的?”
“是啊。”
“你真无耻!”
谢却山回头看着南衣,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见他伤痕累累,她也有了冒犯他、唾弃他的勇气了。但谢却山也并不恼。
“世人皆知我无耻。”
南衣朝族谱上瞟了一眼,她记得谢衡再这三个字,在谢衡再旁边的就是一个被朱砂划去的名字。
“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吗?”
“是。”
“既然逃跑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受罪呢?”
“蠢货——”谢却山讥笑了一声,“你还没有发现吗?逃跑根本没有用。”
南衣愣住。
她习惯了逃跑,被追逐,然后死里逃生。她的选择非常有限,她从来没有去想过逃跑有没有用。
但她意识到,谢却山说得没有错,她每一次的逃跑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泥潭。就算今天离开谢氏,她也逃不出世家的震怒,逃不出沥都府。
“逃跑,就是将后背完全交给敌人。”
祠堂之中陷入死寂,昏黄的烛火摇曳在他们的眼底。
南衣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犹豫:“那不逃跑,难道等死吗?”
“对,你只能等死。”
谢却山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南衣的手腕,硬生生拉着她的手往前送了一寸,她的刃尖就抵着他的心口。
南衣一惊,反而想竭力收回自己的手。
“你明明都朝我拔出了匕首,可你不敢杀我。你永远只能做个懦弱的女子。”
他似乎在激起她的怒意。
“谢家都不敢做的事,我更不敢!”南衣愠怒地盯着谢却山,“但是谢却山,我不怕你了。”
谢却山面色一狠,抓着南衣的手腕一拧,将她整个人按在立柜上。转瞬之间,她手中的匕首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番动作也确实耗费了他仅存的一些力气,谢却山一手扣着南衣的手腕,另一只手抵着立柜的架子,手上青筋暴起,极力支撑着他的身形。他口中的血腥之气隐隐约约扑在她的脸上。
“你是个有趣的玩物,所以我留你一命,但你好像忘了自己的位置。”
刀刃就这么抵着脖颈,南衣不可能不害怕,但她依然迎着谢却山的目光,回望他。
“你敢在谢家祠堂杀我吗?”
两人对峙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我不怕你,因为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都是丧家之犬。”她的话含着颤抖,却字字句句打在他脸上。
谢却山松了手,退了几步,仰头望向林立的祖宗牌位,光影落在他眼底,似有闪烁的泪光一闪而逝。
“滚。”
南衣走了,一切归于寂静。
谢却山望着空荡荡的照壁,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缓缓地滑坐下来。
一抹苦笑浮上他的嘴角。
……
夜幕已沉,整个沥都府都被笼罩在宁静的月光之中。
街头打更的梆子声敲响,借着风传出去很远,连望雪坞深院的祠堂处都能听见。
谢却山仍在祠堂里,他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一套工具,竟是一套袖珍的纸墨笔砚。墨是特制的无色墨,蝇头小楷落在纸上,水痕很快就消失了,信笺上毫无痕迹。
写完信后,谢却山将信笺封入蜡丸中,随后用袖中弩机射向高墙外。
细微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一切又在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打更人于高墙外捡到了蜡丸,若无其事地揣入怀中,继续敲着梆子打更。
第15章 贞烈妇
几日后,谢衡再出殡。几乎大半个沥都府的百姓都来相送这位宅心仁厚的谢氏嫡长子。
送葬队伍从望雪坞蜿蜒到城门口,漫天飘扬的纸钱犹如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这个冬日狡猾地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将寒冷送到人的心底,没有人能在这场大雪里望到尽头。
南衣被夹在队伍的中间,四面八方都有能堵着她的人,她无处可逃。
谢却山独自走在队伍外围,无人愿意跟他同行。走着走着,队形就散了,他不动声色地行至南衣身边。
“怎么还乖乖留在这里,不是要逃跑吗?”
他的声音不响,只有她能听到。
南衣抬眼看谢却山,连日的守灵让她脸上有了几分憔悴,但并没有颓丧之色。
“不是大人你说的吗?逃跑没有用。”
“你这会倒是听话。”
“既然跑不掉,我想我得死在您面前才是,不然不是让您无趣了吗?”南衣的表情很是乖巧,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
说完,南衣加快了脚步,甩开谢却山。
谢却山看着她的背影,勾唇淡淡一笑——她可不像是准备赴死的样子。
送葬队伍刚出了城,鹘沙便带着一队岐兵紧紧地跟上了。
亏了知府的倒戈,岐兵如今在沥都府出入自由,占据了极大的主动权。
尽管没有收到任何情报,但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所有人多混杂的场合,都有可能成为混淆眼球的接应之地。但礼不伐丧,他们不能霸道阻止世家的葬礼,只能多派人手盯着。
……
谢氏陵墓在虎跪山的风水宝地里,众人在一路的哀乐中攀登山路,行至谢氏祖坟前。
漫长的仪式开始了,起,跪,拜,颂,繁文缛节多到几乎让人麻木,然后灵柩终于下土了,紧接着众人识趣地让出一条路,一杯毒酒送到了南衣面前。
司仪官唱道:“潞阳谢秦氏,生而莹慧,容仪修洁,性忠贞,与夫君谢氏衡再伉俪情深,至于义理大处明辨确守,愿与夫共赴黄泉,来世再结夫妻缘,其苦心血忱,神祇可质,金石可透也。”
文绉绉的话南衣并不能听懂,但大概也知道,无非是先把她夸一番,再让她乖乖送死。
南衣感觉到人群中投来无数同情的眼光,但那些沉默的眼光背后,还意味着大家都认为应该如此。她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几日前,她没有选择逃跑,就是要在此刻赌一把。但她也并没有那么笃定,人在面对碾压式的力量之下,偶尔也会心生“好麻烦,不如死了”的倦怠。
“少夫人,请与大公子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