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羡鱼珂【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6 17:14:56

  见南衣迟迟没有接过毒酒杯,女使低声提醒南衣。
  女使的话一下子把南衣拉回了现实,南衣讷讷地接过酒杯,看着杯中那方小小的水面,水面上映出她的眼。她就是那池中鱼。
  “我尚有遗愿未了。”南衣缓缓抬头,一字一顿地朗声说。
  但不等人问她,她便忽然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将毒酒全都淋在了白刃上。她发狠将酒杯往地上一掷,无瑕的白玉杯碎了一地。
  “少夫人!你要做什么?”
  南衣晃着匕首吓退想要制止她的人,世家之中连女使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哪见过什么亡命之徒啊,不敢迎着白刃向前,尖叫着躲开了。
  得了一个空隙,南衣直接朝谢却山冲了过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挟持谢却山。
  众人对南衣的路径毫无防备,更无人下意识要护着谢却山。岐兵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也根本来不及赶到这里。
  谢却山杖伤未愈,行动缓慢,这一下天时地利人和,竟让南衣把匕首架到了谢却山的脖子上。
  南衣喘着气高喊着:“是谢却山这个乱臣贼子气死了我的夫君,我要为我夫君报仇!”
  谢家众人都惊呆了,送葬队伍中还有许多自愿来相送的百姓,他们并不知道南衣要为谢衡再殉葬,只听到这么一句慷慨激昂的话,众人对岐人、对叛徒的愤怒立刻被点燃了,人群之中像是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忠烈之女啊!”
  “杀了谢却山!”
  “杀了叛徒为谢大公子报仇!”
  谢却山淡然地垂眸,看到南衣是费力地踮着脚,才能将匕首横在他的脖颈,竟不合时宜地觉得滑稽,嘴角浮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
  鹘沙很快便领着岐兵围了上来。但毕竟我多敌寡,百姓们挡着岐兵,鹘沙又不好大开杀戒,一时竟也受了掣肘。
  “让开!这是我们大岐的使者!”
  但他越强调大岐,百姓们就越愤怒。
  知府黄延坤也带着人围上来了,他像个跳梁小丑,急得团团转,着急地劝说南衣。
  “别冲动别冲动!杀了大岐使者,大岐必定会对沥都府开战,你有什么要求,都好说!”
  趁着知府劝说南衣的功夫,鹘沙挽弓搭剑,对准了南衣。
  南衣看到了那支箭头,她还要再添一把火。
  “夫君!妾这就来陪你了!”南衣猛地抬手,作势要将匕首刺入谢却山的脖颈,这时那支箭已经破空而来,谢却山忽然一侧身子,带着南衣一起偏了偏,箭头擦着南衣的手臂而过,生生钉入后面的岩石之中。
  南衣受了伤,匕首脱手而出。岐兵立刻一拥而上将她制伏,四面八方的剑刃将她困住。
  鹘沙走到谢却山身边,见他无恙,松了一口气。
  他嫌恶地看了眼南衣,她披麻戴孝,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上当日小乞丐般的样貌只是匆匆一见,与此刻相去甚多,鹘沙并没有认出她,转身询问谢却山:“却山公子,这女人,你想如何处置?”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但惧于岐人的刀枪,无人敢做那个出头鸟。唯有谢铸拨开人群,从谢氏族人中站了出来,挡在南衣身前。
  南衣抬眼,望到了儒士的那角素白衣袍,在凛冽寒风中如松柏般伫立。
  谢铸像是定海神针,只消在那一站,人群便安静了下来。连南衣都有了某种莫名的安心,虽然她不认识谢铸,但她觉得,他说的话一定代表着公道和人心。
  谢铸注视着谢却山,不卑不亢:“谢却山,这是我谢家的妇人,轮不到你来处置。”
  谢却山回视自己的三叔:“三叔,她冒犯的是我,我杀她不得吗?”
  黄延坤在其中紧张地打圆场:“诸位诸位,今日是谢大公子的葬礼,大家都抱着送他一程的心来,不宜起冲突,其中一定有误会,解释开便好了嘛!”
  黄延坤走到谢却山身边,压低了声音劝道:“却山公子,民愤已起,若你坚持要杀谢大公子的孀妇,这不就是坐实了你气死大公子的嫌疑吗?为了日后您能在沥都府和谢家行事便宜,今天无论如何,她都得活着。”
  谢却山皱眉,做出一副不满之色。
  跪在地上的南衣低着头,等待最后关于她的审判。
  她在拿自己的性命做一场豪赌,赌自己能把谢却山置于进退两难的地步之中。此刻的她已经不是那个生死如草芥的小乞丐了,而是代表着世家的气节,站在忠义的高点,他若想留在谢家和沥都府,就不能把事情做绝,将她杀害。
  而若是谢却山都允许南衣活着,那谢家更没有道理让自己死了,否则会显得比岐人还要不近人情,世家更要面子。
  “罢了,”谢却山妥协了,“秦氏是个烈女,对我兄长用情至深,因而对我有些误会。我不会计较,就让此女继续为我兄长守寡吧。”
  判词落定,刀下留人。
  瞬间,南衣整个都垮了下来。
  她已经押上了全部,甚至没有为自己留一丝劫后余生站起来的力气。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家的,只依稀记得,整个送葬队伍沸反盈天,混乱的程度似乎有些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时她被女使们扶起来送到轿子里,余光瞥到谢却山好像对她笑了一下。那个笑是什么意思?还是她看错了?
  许多模糊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也没有心思细想。她脑中只充斥着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念头——
  总算活下来了。
第16章 驯兽法
  回到谢府的南衣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论身份,南衣是谢家嫡长房的少夫人,可论出身,她是个连家中女使都不如的贱民。
  她若本本分分地赴死,这个错误还尚能忍受,可她不仅没死,如今还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谢府。
  该怎么处理这个错误?这是一个棘手的事,但也没那么棘手。
  陆锦绣只让女使将南衣带到谢衡再生前住的槐序院中,让她等待乔姨娘安排。这样,不管乔姨娘如何安排,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南衣在院中石凳上坐着,她以为在灵前同自己聊天的乔姨娘是个和善之人,她从白天等到黄昏,也不敢到处乱走,生怕哪一时刻乔姨娘来了找不到她。她眼睁睁地看着日头西斜,沉入屋檐,都没等来乔姨娘的安排,她甚至都没有出现。
  她小心翼翼、极尽卑微又坐立不安地在这张石凳上度过了一天,看到不远处的屋舍亮起温暖的烛火,她终于明白乔姨娘不会再出现了。
  不有意苛待,是世家的体面,但世家中人也无法容忍这个贱民与大家平起平坐。于是大家选择了沉默。
  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她,将她当成一个透明人,眼不见为净,这样既不会沾着半点晦气,也不会落得个虐待女眷的污名。
  这偌大的望雪坞中,有大大小小十二座院落屋舍,分别以十二个月的雅称命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可这广厦之中,没有南衣的容身之地。
  乔因芝并非刻薄的人,她对南衣也施以过善意,但那善意仅限于南衣要为谢衡再殉葬的前提下才存在。
  南衣都能理解,她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破坏了世家之中的秩序。但那又如何?她就是要活着。没人管她,她就自己找地方睡觉,院子里这么冷,她总不能枯坐一夜。
  但她也不想引人注意,她避开了亮着灯火的房间,沿着墙根四处走,终于找到槐序院中的一间空厢房。一推开门,尘土扑面而来,引人连连咳嗽了几声。
  房间里黑灯瞎火,连根烛火都找不到,床榻上没有铺盖,只有硬邦邦的木板条,冻得冰凉。
  南衣又饿又冷又渴,不过幸好她身上的衣物是厚实的,便直接和衣在木板上睡下了。睡着了,就什么苦难都感觉不到了。
  ……
  南衣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从前路边流浪时,更恶劣的环境她都宿过,如今这屋子有瓦遮风挡雨,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南衣只浅眠了小半个时辰,便迷迷糊糊地被冷醒了。辗转翻身,身下的木板硌得人后背生疼。
  明日该去找些稻草来铺在木板上。
  南衣这么想着,试图再次入睡,但人却越来越清醒了。
  她想起章月回,有一年入冬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堆棉花,要为她做一床棉被。
  他们都不擅长这个活计,做出来的棉被东头厚西头薄,极不均匀。但这不妨碍那床棉被很暖和,只是后来被恶吏用刀划了个稀烂,漫天的棉絮像是冰冷的雪,在空中扬了半天不肯落下。
  她没能守住那床棉被,在那之后,她便鲜少有过觉得温暖的时候了。
  南衣又转了个身,虽然闭着眼,她恍惚察觉到房里似乎有光。她皱着眼睁开一条缝,看到屋中之景,一个激灵坐起身,这下困意全无了。
  谢却山就坐在屋中,桌边放着他提来的一盏灯笼。烛火的微光拢着寂静的小屋,光影在他的脸上明灭。他杖伤未好,脸色略显苍白。
  要不是南衣确定自己此刻是清醒的,不然这个时辰,这个场景,她真的会以为这是个噩梦。
  愣了几秒,南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翻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您怎么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她的声音打着寒噤,瑟瑟发抖,半是寒冷,半是真的害怕。但话脱口而出,南衣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像是在骂人。
  好在他似乎并不在意,脸上毫无波澜,就这么垂眸看着她。
  “睡在这里,冷吗?”语气也谈不上关心。
  “……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闹出这么大动静活下来了,但依然活得像草芥。”
  南衣以为这是谢却山的责难,连忙解释:“公子,您知道的,白日里的那一出只是我的缓兵之计,我并没有想真的伤您。对不起公子,若有说什么冒犯到您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
  谢却山许久没回答,南衣伏在地上等了一会,疑惑地抬起一点头,观察他的神色。
  对上她试探的目光,他蓦地笑了起来。
  “白日里还骂我乱臣贼子,晚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那……那只是戏的一部分,不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骂您。”
  南衣知道自己的辩驳非常无力,黑灯瞎火,不速之客,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起意将她杀了。
  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小心思:“起来吧,我不杀你。”
  南衣仍不敢起:“那您来这里……是做什么?”
  南衣看着沉默的谢却山,总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谢却山望向窗外,薄薄的窗纸透出外头的光亮,一抹淡淡的余光铺在窗棂上。其实谢却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就是想到这个偌大的望雪坞里灯火通明,唯独这一处晦暗。也许只有她和他一样,都被遗落在黑暗里。
  脑中这个念头盘旋着,脚步竟不自觉寻了过来。
  但那一丝一毫的情愫,断不能宣之于口。
  谢却山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子,道:“帮我个忙。”
  那木盒子散发着浓重的药膏味,再看看谢却山尚且苍白的脸庞,南衣已经明白过来。
  她仍是困惑地嘟哝:“您不是有贴身侍从吗?”
  贺平夤夜出府为谢却山办一些事,他手边确实也没有能使唤的人,望雪坞里旁的女使小厮,他也不会让他们近身。放眼整个大宅院,他唯一敢将后背交出去的人,竟然只有她。
  并非信任,而是他清楚她依附着他捡回一条命,只有她不敢杀他,也不会杀他。
  谢却山也懒得多解释,斜睨了南衣一眼。南衣不敢再多话,只当这又是大人物的一时兴起,哪敢置喙,乖乖地站起身,取过药膏。
  药膏浓重的味道传入鼻中,南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伤在后背,涂药岂不是要脱了外袍?她有点傻眼了。
  谢却山已经旁若无人地解了腰带,褪下衣袍。
  就着桌上那盏灯笼的微光,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在她眼前暴露无遗,带来另一种冲击感。
  几天过去了,有些小的伤口开始结疤,但还有很多纵横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水。
  南衣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人先是同类,然后再分敌人、友人。她的心还没坚硬到百毒不侵,难免共情到不该共情的人。她挑出药膏,小心地为谢却山上药。
  冰凉的手指涂着厚腻的药膏,划过伤口的触感也是清凉刺骨的。
  她像是在他的后背提笔写字,横、竖、撇、折、捺,合起来却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将这个秘而不宣的黑夜揉进了伤痕里。
  很疼。谢却山抓着桌角的手已经青筋暴起了。
  看到他绷紧的手背,南衣实实在在地紧张了一下,手不自觉一重,谢却山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继续。”
  在南衣下意识缩回手之前,谢却山便冷静地给她下达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指令。
  南衣只能继续为他涂药,手上的动作更小心了。
  这么寂静了半晌,谢却山忽然开口:“虽然立场不同,但我很敬重我兄长,所以我不会亏待他的旧人。”
  “但我……名不副实,也算不上是他的旧人。”一边回答着,手上的动作在继续。
  “名比实更重要,”他说得十分笃定,“不过,你与其他人还是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的命是我给的。”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压得南衣有点喘不过气。
  终于帮他将伤口都涂好了药,南衣乖巧地绕回到他身前,复低头跪着,不敢再直视他:“公子,上好药了。”
  谢却山穿上衣服,注视着南衣:“你叫什么名字?”
  “南衣。南方的南,衣服的衣。”
  “南衣,你知道达官贵人们最喜欢买走斗兽场里的哪种野兽吗?”
  南衣想了想,犹豫地回答:“最强壮的?”
  谢却山摇头:“未必是最强壮的,但一定是求生欲最强的。为了活下去,它们会爆发出无限的潜能来扭转战局。这才是斗兽最精彩的时刻。 ”
  南衣抬眼望他,不寒而栗。
  “你就是我买回来的那只野兽,”谢却山站起身,他的阴影沉沉地压了过来,“所以,你要在我的斗兽场里,努力地活着。”
  谢却山倾身将南衣扶起来。南衣只能依着他的力起身,站定后,她想缩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手臂仍被他牢牢地抓着。
  “记住自己的身份,南衣。你如今是板上钉钉的谢家少夫人,除了长辈,你不需要跪任何人。从今天开始,学着怎么做主子,不要再想着逃跑,也不要再去偷东西。”
  “我如今的境况,什么都没有,哪里能做什么主子?”南衣有些恼,她认为他在戏弄自己。
  “在世家里,别人不给你的东西,你得学会去要。你连自己的命都要回来了,还有什么是要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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